籬笆外,農人們已經扛鋤歸家來,進山的獵人們也收獲頗豐,鐘翠管分到一只野兔,他的阿娘煮成兔肉湯,讓鐘翠管給老屋的先生送來一碗。
教學的甄傳庭沒有按時回到家中。甄傳庭曾經講起,義學里有一個學子很有才華,名為趙大郎。甄傳庭一向愛惜人才,為將趙大郎送進巴陵書學可謂是煞費苦心。
夜漸漸了,趺坐在石板上的元靈均打了一個寒顫,睜開眼楮四看,竹籬旁有一抹黑影晃動,接著推開了竹籬柵欄。
「久等了。」甄傳庭提著竹撞進來,看她一眼。元靈均搖搖頭,跟在身後往屋里走。
師徒倆的晏食是蒸餅和鐘家送來的兔肉,肉味極淡,面粉粗糲不精細,在如今的情形下,這些都算得上是佳肴美食了。
用完晏食,師生照例坐下敘話,元靈均把井水中冰的果漿端給王師解乏,—無—錯—小說甄傳庭抿了一口,果漿帶著香甜味。元靈均覺得不夠甜,在漿里放了不少糖。
甄傳庭把一碗果漿喝完,還意猶未盡地閉目回味。直到今日他還沒有任何信心把元靈均引導至權勢之路,要如何才能把一個無心爭權的人引導而去呢?
「明玉,就要入秋了,你要不要回巴陵?」
听王師主動提及此事,元靈均顯然吃驚,旋即腮邊露出一對笑渦︰「王師覺得可以?父親一定覺得我不夠堅強,連這點苦都無法吃下。」
「只是懲戒也該夠了,我會盡快轉達你的意思,但結果不一定如你所願。」
怕元靈均不理解,甄傳庭擔憂地看了學生幾眼,暗暗想起王宮里的那位,五年前一手扶持興盛了樊氏,做起常山國一人下萬人上的第二女主,幸虧當初陛下的英明果決,沒有將年少的女王完全拋擲給那等婦人,置于一眾虎狼武將之中,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到這里,甄傳庭更是慶幸不已,轉而憶及那日陳莒所言的煩難之事,不免心思低沉幾分。
「王師不如不說。偷盜的事還請不要告知父親了,他不讓我回去也沒什麼,本來就是我做錯了事……」
說到後面元靈均聲音越來越低。
學生行事不端,是老師的失職。甄傳庭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這已經不是元靈均第一次犯錯,不再是師傅教導不嚴,而是她本身有問題,起初元靈均不這麼想,听樊姜說,她上學學會的第一句話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據說自幼對權勢敏感的孩子將來會有大出息。
就在剛才,元靈均改變了看法。幾日前她挨的一頓手板,一點也沒有冤枉她,因為頑劣之心才做出偷盜的舉動,哪里知道王家小兒如此膽大,追出來朝她擲了一塊石子,仇恨的模樣時刻浮現在元靈均眼前,提醒她是多麼愚蠢無知。
到底是什麼讓一個孩子具備那種眼神呢?元靈均得到了答案——戰亂中的平民越來越窮困。王家小妹病入膏肓,王家要賣掉唯一的老母雞才能勉強湊齊藥費,元靈均又正好偷了那只救命的雞,之後得知真實情況而備受良心譴責,她把老母雞偷偷送回去,王家小妹也得到及時救治而活下來。
戰爭愈演愈烈,任何一個國家都經不起持久又龐大的軍需耗費,朝廷貧乏,無辜的婦孺兒童在流亡途中不斷死去,後繼無人的軍隊還能否繼續抵抗外族入侵,結束亂世,這是眾多晉國子民共同的擔憂。
晉北戰亂,毗鄰東海和南境的常山國也未能繼續保持祥和安寧的狀態,甄傳庭接到了常山宮的來信,一早啟程趕往巴陵。
甄傳庭走後天官縣連續下了幾日大雨,習字用的竹簡不夠了,元靈均在屋里燒火汗青,天放晴之後,河水一片渾濁,元靈均就帶著村里一幫野孩子到山腳下的天官河渾水模魚,平日里稱王稱霸的孩子們特別听這位什麼都不懂卻什麼都敢做的大孩子的話。
鐘翠管依舊在撫弄那張來之不易的七弦琴,吱吱呀呀,不成曲調。鐘翠管意志十分堅定,為了趕今秋的樂工考試,起早貪黑,一做完活立馬抱著七弦琴下山。
「常山王好樂,對宮下樂伶多有恩賜獎賞,這條路徑最為合適。」當旁人問起他為何如此執著地做這件事,鐘翠管這樣解釋道。
鐘翠管要出人頭地,就靠手中一張七弦琴。村里的老先生死前贈他一把破舊的七弦琴以及數本琴譜,鐘翠管天分還算不錯,但要進入篩選嚴格的常山宮樂府恐怕不行,還需要一位琴師指點。
今日很奇怪,竟破天荒沒有听到山谷傳來熟悉的琴音,鐘翠管沒有鼓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元靈均剛和村里的小孩模泥鰍回來,額頭、臉頰、渾身都是稀泥,連長發都滾成了硬梆梆的泥棍,一條條粘在後背和前胸,王師甄傳庭一走,她就立馬露出了原型。
爬出草堆,元靈均在位于山徑口的大滾石下找到了仿若失魂的少年,元靈均冷哼一聲,叉腰站在少年面前,她的頸窩有飛落的草屑夾雜,衣服皺皺巴巴,整個人都像是在泥塘里滾了一圈似的,和愛美的女孩真是天壤之別,但她從不在意這些。
「喂,你怎麼啦?坐在那兒看什麼?」
鐘翠管把懷中的七弦琴緊了緊,手筋突兀,面色灰白,好一會兒,鐘翠管才哆嗦著唇,勉強擠出一絲聲音︰「六娘,以後不會再有人吵你睡覺了。」
「這麼說是何意?」元靈均用力一擺頭,草屑飛落下來。
「嚴家今晨來退親,玉管也已經應允,我和她的婚事就此作罷了。」
說到這里,少年突然伏倒琴身失聲痛哭。
原來是他的小青梅跟人跑了?元靈均不禁偷樂,平時就在雜書上看過這種事,還從未親身經歷,怎麼不感到好奇。
鐘翠管和嚴玉管是指月復為婚。鐘嚴兩家祖父曾同赴戰場御敵,有同袍之誼,結拜之義,鐘翠管和嚴玉管尚在母親月復中時,兩家老人口頭約定,若是生下男女就結為百年,延續二氏情誼,足月後兩家兒婦果然誕下一男一女。
之後兩家老人先後離世,嚴玉管的大伯為生計遠游海外經商,還鄉後在常山境內的郡縣開起商鋪,生意越做越大,各郡縣都有嚴家的商號分鋪,幾個佷女也沾了大伯的光嫁了富足殷實人家,反觀鐘家,家里已經窮得揭不開鍋。在嚴氏長房富貴後,嚴玉管家在村里頗有幾分地位顏面,初時尚且顧及老人遺言,家族一旦富貴人心就變了,嚴家剛托人給三女說好親事定下婚期,便迫不及待趕到鐘家來退了ど女的婚約。
「大丈夫何需哭,天下之大,總有你的立足之地,不如帶著嚴娘子逃走好了。」雜書上寫才子佳人攜手雪夜私奔,月夜私奔,興許也管用。
只是鐘翠管並非才子,嚴玉管也非佳人,他們是世間最平凡不過的一對兒女。
「我家雖窮,但志氣尚存,嚴家可以瞧不上我,但不能侮辱雙親。」少年橫舉起七弦琴,加重了語氣,「如果因為兒女私情就做出違背孝義的事情,我鐘翠管有如此琴——」
鐘翠管突然抱琴站起來,元靈均嚇了一跳,剛要阻攔,少年已舉琴猛地摔向滾石,元靈均目瞪口呆,驚在原地。
一聲踫撞斷裂的轟然巨響回蕩在山間,七弦琴折腰斷開。
在將才的一瞬間,元靈均不敢相信,面前的少年還是不是溫柔淺笑的鐘翠管。
沒有錯,他還是鐘翠管,裋褐依然陳舊,卻異常干淨整潔,老天還賜給他一雙明眸,讓他看清世間丑惡的嘴臉。
鐘翠管用他單薄傲然的身影無聲抗議,如同摔成兩截的七弦琴,決絕悲壯,和他至真至愛的少年心一同焚死在炎炎夏日里。
看他把琴都摔了,是不是也不準備考樂工了?元靈均怔了怔,抱起殘琴追上去︰「你真的不鼓琴了嗎?它可是你從老先生那苦苦求來的,如今把它摔壞了,還怎麼平步青雲啊?這樣可不行,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吧。」
「不能果月復,不能蔽體,一把破木頭有何用!」鐘翠管瞟了一眼她懷里的斷琴,淡淡道,「拿去燒了。」
「才不!」元靈均大聲嚷道,她以後絕不要再做焚琴煮鶴之事了,實在殺風景。
元靈均把七弦琴推到鐘翠管懷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瞪住鐘翠管︰「喂,你可一定要去巴陵啊。」
有人不需要是因為曾擁有,不知珍貴而不屑,但那很可能是別人想方設法也盼不來的。譬如一張琴,或是一個樂師的身份。
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元靈均毫無體會,她在游歷四方的馬背上長大,和江湖人做朋友,和異鄉旅客結伴同行,也是把逆耳忠言當成耳邊風的富貴嬌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