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大雨,當東山頂升起霞光,村民陰郁多時的臉上露出淳樸的笑容。
清晨庭院中的鴛鴦藤花葉墜著水珠,山岩上傳來鵓鴣鳥歡快的鳴聲。嚴玉管一早來到鐘家,她頭上扎一對丫髻,穿一身短裙布褲,正在院子里整理竹簍,見元靈均雙手裹著布條,神色變得古怪。
「六娘,甄阿翁又罰你了呀,他真是嚴厲的爺爺。」
看上去很奇怪?元靈均把手舉到眼前,雙掌又換上干淨的布條,裹得十分厚實,看了一陣也並沒有發覺怪異的地方,她把備好的干糧背在竹簍里,鎖上木門出來。
經過暴雨的洗禮,山間小徑格外涼爽干淨,人的心情似乎也被雨水洗透了,愉悅又輕快。
有情人久別重逢,總有喋喋不休的本事,一路上嚴玉管都在講鎮上的見聞和兄長新生的女兒,鐘翠管含笑靜听,眸子里盛滿星輝般的笑意,他的眼楮出奇明亮,讓人沉醉其中而不會沉淪。
兩個女孩在少年的帶領下穿過樹林,又攀登上陡斜的坡路,看見生長有野菜和藥草的地方就停下來,然後再往更高更遠的地方去。嚴玉管運氣不錯,發現了山茄子,這些美麗的果子似乎像人一樣擁有心機,藏在茂密的荊棘中,靜靜綻放屬于自己的美麗。
一樹樹紫紅色的果實搖搖欲墜,地上也鋪著一層淘汰的果實,色澤艷麗似一張華美的茵席。這種紫紅色的果子儼然熟透了。元靈均一邊吃一邊兜開圍裙采摘,在窮鄉僻壤,山茄子是解饞的寶貝。
仿佛雨停了人們就有了繼續生存的活力,山茄子很快被少年人摘光了,鐘翠管把自己的那一份都給了元靈均。
到了晌午三人各自取出蒸餅干糧簡單果月復,歇息片刻,又匆匆行走。
近幾年害蟲成災,地里的作物收成不樂觀,倉廩存儲的糧食不多,為了填補吃食村民就讓家里的孩童出來挖野菜,後來野菜生長速度也緩慢下來,村民能吃的愈發稀少,長此下去僅依靠幾分薄田度日的家庭非餓肚子不可,為了在亂世生存下去,有力氣的青壯年結伴到深山狩獵,收獲不大,也能暫時應付老小的肚皮。
今日鐘翠管也攜弓出來。鐘翠管捕獵的技巧來自阿爹鐘父,鐘父原是狒狸村有名的獵戶,和同鄉狩獵時被山頂滾落的巨石壓斷了右腿,鐘父在榻上躺了數月,後來雖能走動,上不得山路走不得田地,行動很是不便,家人還要分心照顧,原本就清貧的鐘家人突然少了頂梁柱,境況愈發艱難起來,簡直到了饔飧不繼的地步,年少的鐘翠管被迫成長,接過父親養家糊口的重擔,直到今日,他雖是總角少年,卻已經有了大丈夫的擔當。
村里以及鄰村的未婚女心慕他並非沒有理由。她們心目中的良人不需要治國的抱負和能力,只要有力氣,有承擔,那就是她們的英雄。何況鐘翠管相貌不俗。
嚴玉管對這個突然降臨到村里的同齡少女很投緣,什麼都給她講,元靈均默默听著,從不回答,如果是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就瞪著眼楮,露出孩子般好奇的眼神。
嚴玉管時常偷偷打量元靈均,與自己作對比,元靈均的模樣還沒有完全長開,卻已經足夠賞心悅目,她在鎮上見過的那些精心修飾的佳麗遠遠不及。
初次來到狒狸村的元靈均仿佛是天外的來客,烏發雲鬢,圓圓的臉白女敕光潔,著一身大袖衣,腳下的木屐叩在青石板上,嗒嗒作響,即便是最平常簡單的裝束,也帶著不同于村姑的氣勢。自她來到狒狸村後,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私下談論︰看啊,老屋住的孩子是不是魔合羅女圭女圭,簡直比太陽神還要美,隔壁村里的誰誰誰都比不上她一根手指頭。
「你不會真的就叫六娘吧?」少女終于問出長久以來的疑問。
嚴玉管的長相和其母肖似,皮膚粗糙,鼻子有點塌,眼楮又小又圓,是最不引人注目的相貌,元靈均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山谷清風修竹一般的鐘翠管和她竟然是定親男女。
「你真的叫六娘?」嚴玉管不依不饒。元靈均終于抬起下頜點了點。
窮人家的子女多,父母常以行第稱呼,嚴玉管也生長在兄弟姊妹眾多的家庭里,想到三個阿姊的婚事,嚴玉管既欣喜又悲哀,她能不能順利嫁給鐘翠管全在于父母的心意會不會改變,照眼下情景,實在不好言明。嚴玉管常年見笑的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耕種的苦農夫知道,田地里長不出更多的糧食,農夫苦,帝國王侯也苦,要結束餓肚子的年代,帝國必須盡快強大昌盛,可亂世當前,談盛世之治還遙遙無期。
髫年時,元靈均和父親在臨安郊甸耕作,曾听到勞作的農夫歌唱,他們不厭其煩重復同一支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太平盛世的歌,亂世唱出來的是平民百姓的渴望。
山頂有一處開闊的山崖,元靈均常站在崖上遠眺,四周是連綿起伏的山脈,怎麼也望不到頭,暫時寄身的村落元靈均更是一無所知,身後卻總有一個圓臉的胖男人跟著,雖不是尾隨的賊人,但時刻被監視的感覺讓元靈均覺得無論到哪里都有一雙詭異的眼楮,每當元靈均沖他做鬼臉,圓臉男人就飛快地消失在山下,絕不敢回頭。
山風吹下來,元靈均閉上眼楮,掬一捧竹節導流出的山泉水潑洗發熱發紅的臉,抬頭望去,一輪紅日已經西墜。
焯過水的野菜攤在竹籃里吊在房檐下,元靈均坐在門前搗起山茄子。元靈均不是她那些養尊處優的異母姊妹,但她是絕不肯輕易听話的一個,初來乍到,不吃飯不肯做事,餓了幾日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她才終于明白,父親讓她到此地的原因絕非只是避難那麼簡單,這種地方只有干活才會有回報,要生存就必須做點事情,至少眼下她還不能把自己餓死。
山茄子碾成了紫紅色的汁,采的果子足夠多,一半做果漿,另一半還能釀成果酒儲藏。元靈均有三個阿姊,兩個妹妹,都很有出息,元靈均比較特立獨行,她不讀書,懶于習武,離經叛道,不入世俗,師傅們無法管教約束她,元靈均常常逃學出去跟一個老年釀酒官學習釀酒,如今她一手醇熟的釀酒技藝可說是南朝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