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趙家四娘果然到老屋來請元靈均。
田埂兩旁長滿了不知名的藍色小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夏天的蟬聲縈繞在四周的樹林中,讓人頓感煩悶。
元靈均牽著年幼的趙四娘穿過一道道田埂,來到一處平坦的山地,陽光普照,對面的村落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這里不同其他地方,在見慣了繁麗景色的元靈均眼中,沒有哪里能比得上遠離車馬喧的狒狸村,哪怕是田埂上的一朵野花,也有牡丹不能及的灑月兌隨意。
「兄長能到巴陵書學讀書,多虧了甄翁的舉薦。六娘,我有悄悄話要對你說,千萬別感到驚訝。」趙四娘頂著圓圓的丫髻,兩個臉蛋紅撲撲。
「哦,什麼樣的悄悄話?」
見四周沒有別人,趙四娘湊到元靈均耳旁,壓低嗓子說道︰「我听到阿娘和大兄說,如能和甄家六娘接觸將是一—無—錯—小說件天大的好事。」
「和我接觸?」村婦也有如此遠見,當真讓人驚訝。但被牽扯進去的元靈均似乎沒有細想其中更深的意思,只是贊同地點點頭,「你阿娘說的沒錯。」
元靈均揉著趙四娘的發頂,四娘偏過頭,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大兄對這件事也很上心,並且同意了阿娘的提議……」
趙四娘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元靈均不解其意,露出疑惑的神情。
在趙四娘也糾結不已的時候,元靈均突然對著她的臉一陣揉捏,小丫頭極快地躲閃開,不高興地扁起嘴巴︰「不要捏不要捏,變成大蒸餅可就不好看啦!」
二人相攜到了趙家院子,趙四娘眼楮一亮,撒開腳丫子往屋里竄。
「阿娘,我都聞到糖香了。」
「就你的鼻子靈,讓接的人呢?」屋里傳出婦人的嗔怪聲。
「給糖吃我就告訴你。」
被小丫頭拋棄的客人此刻就站在院子里東張西望。
天氣很炎熱,陽光依然刺眼,元靈均雙手放在額前搭棚。
這是元靈均初次到趙家做客,趙家的房屋比鐘家要寬敞許多,屋頂蓋著青色瓦,平整的前院,門前一排白果樹,葉子翠綠翠綠的,長勢頗好,在白果樹後方的緩坡上長有野草,其中有兩株開粉花的植物,在一片綠色的襯托下分外醒目。元靈均將頭發撩到背後,把袖子挽到小臂,小心地爬到坡上,想摘下一朵來玩,手指剛踫到枝干就扎出一個血窟窿,她咬著指尖湊近去看,枝干上生有細小的刺。
「那是刺梨,秋天結果實,果子外面也有很多刺。」
怪不得,連名字都讓人望而卻步。元靈均一**墩坐在土堆上,打量起來人。
一個梳著總角的少年同樣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你就是趙大郎?」
「那你是甄家六娘?」來人正是甄傳庭口中具備才華的趙大郎。
趙大郎蹙起眉頭,極不理智地忽略了元靈均的問話。
「听你的語氣,我長得不像阿翁咯?」元靈均彎著腦袋,一派天真地沖少年眨眨眼楮。
趙大郎的確不相信,不久前才傳出甄家孫女偷盜的私語,此時一見,竟是一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少女,形象與同齡女子簡直差之千里。想到母親試探他和甄家的婚事,頻頻搖首否定,如果真和這種不知禮數的人結為百年,日後入仕恐怕會淪為官場上的笑柄。
「請下來用飯吧,堂上已經開席。」實在沒什麼好感。趙大郎撢撢衣袖頭也不回地進屋了。
在元靈均到來之前,甄傳庭和趙家父子一直在堂室里敘話。
趙家公是辛勤勞作的老實巴交之人,言談舉止很是局促,但他膝下的兒女卻個個精明算計,肖似其母。
等到開席,因甄傳庭舉薦的功勞,被趙家奉為恩人居于上席,元靈均和趙家三個女兒都被安排在下首就坐,席間兩位長輩拉了幾句家常閑事,甄傳庭又對大郎囑咐前往書學事宜。
「髒死了,你用食為何都不洗手?」趙二娘就在這時發現元靈均沒有洗手便上席用飯,嫌棄地哼了一聲,把席子搬得遠遠的。
貧寒人家的堂室窄小,一人說話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作為元靈均長輩的甄傳庭只是微笑著捋了捋胡須,並無不悅,對元靈均的行為不置一詞,也沒有任何有開口訓斥無禮的跡象。
趙家人陷入尷尬的局面,最先反應過來的趙氏暗暗地朝二娘遞眼色,示意不要亂講話。趙二娘對母親的警示視而不見,顧自用起飯食。
元靈均抬起手,果然沾著泥巴。想是爬到坡上摘刺梨花的時候蹭到了。
「五谷糧食不也是土里長出來的,也沒有人嫌棄它們不干淨啊!」元靈均白了趙二娘一眼,不在乎地說道,在三個女孩的注視下,她的手放在肚子上狠狠揩了兩把。趙二娘驚得瞪圓了眼楮,這次坐的更遠了。
雖有難得吃上一回的肉食,這頓宴席實在讓人無語。
回老屋的路上,師徒二人並肩而行,一路無言,都有話不吐不快,又誰都沒有先開口,這對師徒就一直沉默,像在鬧別扭。
「明玉,你看趙大郎這人怎麼樣?」快要到老宅時,王師突然問了一句。
「他看不慣我的行為,我看不慣裝腔作勢的人。」從見到的第一面,以及餐席上趙二娘的那番話,趙大郎眼中流露出厭惡的情緒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趙大郎不過是礙于讀書人的身份稍有收斂,沒有表現得如趙二娘那樣明顯。
甄傳庭哈哈笑起來︰「你的確太無禮了。對了,趙阿爹今日與我說起大郎的婚事,還故意提起你,你說為師要如何回復才好。」
「那還不簡單,王師就如實告訴趙家,我不僅盜竊,還是寡婦,當他們听到這樣不可思議的事,表情會是怎樣的?我想,一定羞憤死了……」說起亡夫時,元靈均一點都不避忌。她確實已經成過婚,夫婿也確實已經往生。
「不要小瞧趙大郎,這人談及國策頭頭是道,對北塞未平定一事壯志雄心,不過本事也就有點紙上談兵的功夫,但他僅靠這點功夫說動為師舉薦,絕非池中物,可惜此人貪欲太重,日後恐怕會與我們為敵。」
「話雖如此,王師不也將他引入書學。」
引狼入室是甄傳庭慣用的手段,但以後發生的事情還很遙遠,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來避免。元靈均只是不明白王師的擔憂從何而來,他的樣子看上去不像是在可惜一個難得的人才,倒像是在感概世道的蒼涼。
天上星宿漫天,吳剛伐桂樹,月中有神秘的蟾蜍和玉兔,據說還住著名為姮娥的飛仙。明日又是驕陽天,混亂不堪的天下還將變成什麼模樣。
元靈均數了會星星,轉頭看王師。月色底下,甄傳庭一把胡須微微顫動,隱約可見幾根細碎的銀絲。
此時田埂上響起一片促織鳴叫,偶爾一兩聲田塘青蛙的跳荷聲。
元靈均興致不錯,高聲吟唱起《南風歌》︰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甄傳庭听元靈均唱完,捋捋胡須,對空長嘆。
在北塞保家衛國的兒郎們是不是也和晉國臣民一樣,共看天幕上這一掬清水明月,思念故鄉的親人呢。
甄傳庭的擔憂並無道理,巴陵信使送來了十萬加急的信,甄傳庭竟要連夜趕回巴陵。事出突然,元靈均要替王師送趙大郎前往書學。
臨走前甄傳庭對元靈均反復交代,看元靈均一副「學生明白,您老放心去吧」的模樣,又實在不敢真正托付。
甄傳庭離開後,元靈均光腳躺在石崖上吹風。
火旼便在此時來了,元靈均扭頭見又是那胖子,閉上眼楮,長嘆一聲︰「又來了,最近看見你就沒什麼好心情。有何事快說吧。」
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實在很傷人。火旼有點委屈地看著身旁的女子,示意她快點向主君解釋。
「主君,小婢乃將軍侍女,奉將軍之命送琴而來。」
聞言,元靈均翻身坐起。
圓臉胖子的身側站著一名身著青衣的使女,她斜抱著琴袋,恭肅有禮。
綠鬢紅顏,的確是令宴得力的心月復侍女寒。為了送一架琴,讓身邊的親信爬山涉水是不是太當回事了。
「好,跟我來。」
火旼趕緊上去為她穿好鞋。
下了山崖,穿過樹林,天邊最後一絲余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主僕三人各懷心事走進老屋。寒把細心包裹的七弦琴捧到木幾上,琴袋上沾著山林中攜帶而來的草屑。
「琴也送到了,你是要留下來?」一進屋子,元靈均在草席躺下來。
寒訝異地看看毫不在乎的元靈均,又看看火旼,欲言又止。
看來她們還有私下話要說,火旼識趣地退出去。
門敞著,屋內的人能隨時掌握外面的動靜。
寒跪在元靈均腳邊,揖手而拜,神色異常的嚴肅。
「分別那日將軍曾對小婢說,‘六娘為人驕傲,愛恨分明,必不會原諒我,阿姊有三,她卻從未喚過同胞親姊,我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這張七弦琴是母親臨終前留給六娘的,原本就屬于六娘,如今她要,也是物歸原主了。’小婢不清楚當年情形,但希望主君明鑒,將軍之心從來都是偏向主君的,她只是不知如何表達心意,才生出諸多的誤解。」
元靈均坐了起來,又听寒繼續說下去。
「來時小婢與將軍分道揚鑣,將軍去晉北,小婢往東海方向,這段路程是小婢跟隨將軍以來相隔最遠的,也是最不願走的一趟,小婢最近心神不寧,總覺此次奉命出征有異,啊……若是小婢的失言冒犯不可饒恕,但請即刻賜小婢一死,小婢絕無怨言。」說完寒重重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眼淚也隨之滾落下來。
听完寒的肺腑陳情,元靈均訥訥無言。她和令宴的決裂究竟是自己年少不更事還是母親的癲狂偏執造成的,此謎至今無解。
默然許久,元靈均才問出一句︰「駙馬……李慈銘隨令宴戍衛西疆,還在隴西宅邸嗎?要說實話,我不希望你幫她來騙我。」
听到男主人的名諱,寒有些恍惚,此時如何是好?經過短暫的思想掙扎,她決定遵循自己的心意︰「是,駙馬都尉並未跟去北塞。」
「令宴這次出征竟沒有帶上家小,太奇怪了,這可不是她一貫的作風啊。」愛夫成狂的令宴居然沒有帶上李慈銘,元靈均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當初元令宴和李慈銘的結合可謂是南朝的奇佳話,一個是常年征伐西南夷族的女將軍,一個是飽讀詩書的千金之子,他們的故事比雜書里描寫的恩怨情仇更有看頭,民間甚至形容她夫婦是並頭蓮、連理枝。那麼他們之間真如民間所說的鶼鰈情深?恐怕並非如此,至少為其親信的寒是少數知情者之一。
「你跟在令宴身邊也有多年了,有听過她唱歌嗎?」。
元靈均八歲就離開了臨安,之後就再未听過令宴的歌聲,那樣的女子也就兩樣喜好——打仗和唱歌。
「將軍不會唱歌,小婢也未听將軍唱過。」寒的回答出人意料。
「什麼話,你們將軍唱的歌和她打仗的本事一樣好,以前在臨安,每次出征前她都要先唱一曲,她說哪天回不來了,家人就會記得她的歌聲,而忘記她死去的事實。你是她最信任的女使,怎麼連這個也不知道。」
名鎮西南的元令宴要是不會唱歌,天下人都不會唱了。元靈均曲起指節,輕叩起木幾唱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彼南畝。田畯至喜。」
寒不明所以,她的眼楮一遍遍瞟著門外。屋檐下,老燕子帶著幾只稚鳥撲稜稜地飛回了窠臼。
燕歸巢,天色越來越暗。寒心急如焚。
「別著急,等我唱完再說。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元靈均唱了幾句覺得怪沒意思,于是停止了敲擊木幾︰「就這樣吧寒,到了北塞你唱歌給她听,讓她听听臨安的聲音。我們……很久沒見過面了。」
「小婢定然遵從。」寒遲疑了一會,然後揖了揖袖子,抬起頭時一陣驚愕。
她要是沒看錯,就在方才,這位被人們公認為鐵石心腸的少君臉上閃過了一絲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