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波 第十一章 乞婆贈字

作者 ︰ 桃花寺

官道竹林前有一座老茶棚,修葺不下百回,換了一代又一代茶倌,迎來送往多少俠士和游子,卻是第一次接待這樣的客人。

袍敝衣,一貧如洗,面目可怖。

老婦人口中念念有詞,似在默誦經文,她站在路口觀望了好一陣,杵著竹杖慢慢走向茶棚。

竹杖破了,敲在石板上發出竹篾裂開的聲音,引得茶客紛紛側目。

老婦人不顧旁人的眼色,蹣跚著走到烹茶處,向茶倌要一碗茶湯,茶倌向來勢力,揮袖驅她離開,見老婦人依舊無動于衷,茶倌操起一支帚要掃她出門。

旁邊一位好心腸的青年茶客及時阻止,替老婦人付了茶錢,並邀她同席。老婦人沒有推辭也不道謝,心安理得地在青年的草席上坐下,青年非但不介意婦人的無禮,還輕言細語地詢問起她的來歷和去往。

「亡命天ˋ涯,乞討為生的老太婆罷了,姓甚名誰又有什麼重要呢,不提也罷。」听對方問及自己的來歷,老婦人發出一聲欷歔,心中似有萬千郁結梳理不清。

他們萍水相逢在此,一個照面過去又是匆匆過客,徽濬不好再繼續追問下去,便靜心陪著老婦人吃茶,二人就著茶水一番閑聊,不過片刻,徽濬驚訝地發現,這位老婦人語氣雖不近人情,回答卻頭頭是道,犀利機警,一言一詞皆深蘊機鋒,令人嘆服。

因突發事況,他和屬下中伏流落到晉國境內,一路走來頗是不順心,卻在毫無頭緒的緊要關頭得遇大智慧之人,不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徽濬欣喜至極,立即向老婦人表明了求賢的心意,許諾千金邀她同自己一同返往西川,願意許她富貴,養她終老。

從旁添茶水的茶倌從中勸阻。她不過是一個滿口胡言亂語的乞婆,不可輕信,更何況還是豪擲千金要為她養老送終。徽濬對茶倌的好心勸阻置之不理,一力邀請老嫗與他同行。老婦人十分感激青年的知遇之恩,卻道他們無緣,推謝千金之邀。

徽濬求而不得,不再強求于老婦,只是心底略感失落,飲著茶水楞楞發呆。

長途漫漫,暫作歇腳的旅客們悶悶喝著茶,時不時抬眼望一眼棚外的天色。這時候,在東方天幕上已有曉星高高升起,天色逐漸放開了。茶棚里走了一批客人,又迎來新的旅客。

老婦人和青年相對而坐,不聲不響地听周圍幾個茶客談論當下的時局。

天下正值百年亂世,內憂外患,各國朝廷動蕩不安,梁國地處中朝,四面環邦,世人稱之中梁,梁帝勢微,回天乏力,其次是位于中南月復地的晉國,在今年的暮冬之末,月氏圍困溈山關,北塞告急。自月氏王暴斃後,其兄高王驅逐王長子訛葉,扶持少子繼位,並以新君年幼為名攝政****,無視群臣諫阻,公然毀諾,從去冬開始在溈山關駐士,與戍邊的晉士遙遙對峙。

弱肉強食,張狂的月氏如貓,晉國北塞是貓爪下求生的鼠,貓玩心正濃,偶爾伸爪撓一下,待玩夠了,貓就伸出利爪一撲而上將鼠吞食。月氏突襲溈山關,兩軍不分晝夜的交戰,晉國將士頑強抵抗,溈山關最終還是失守淪陷,月氏一路南下攻佔城池,北塞危矣,晉國危矣,在這緊要危亡關頭,北上增援的晉國名將邕國公主卻又突然病薨。

邕國公主打仗之勇猛,遠在公孫之上,可惜了,英年早逝。伴隨著茶客們的惋惜聲,徽濬也不禁為一代女名將扼腕嘆息。

徽濬是蜀國隴西人,此行前往臨安,和茶倌幾經打听之下,才知道茶棚外面的官道是通往京城臨安的必經之路。時候不早了,他必須在約定期限內趕到臨安才行,于是他起身向老婦人揖袖辭別,吩咐隨從們即刻上路。

茶倌在這時迎進一群打此經過的客人,他們各要一碗解渴去乏的好茶。

本是平常的豪客,但老婦人本無情緒的臉在看到來人那一刻目光堪堪停留在當中一人身上,手中的碗傾出茶水也沒有半分察覺。

這些人看上去不是一般的馬隊富商,因為在他們腰間的革帶佩著古樸的刀劍,並非裝飾所用的佩劍。在一人大聲的呵斥聲下,他們簇擁著一名服色艷麗的少女進來,在離老婦人不遠的草席坐定。

徽濬也注意到來人。那名少女是什麼來歷?竟讓如此多的侍從高手跟隨護衛,又令老嫗神情如此激動。

看她年紀不過十三上下,身量模樣還未長開,妝扮卻是極其奇特。一頭長發烏黑發亮,服帖地披在肩後,直垂席面,寬闊飽滿的額間以金箔貼飾,眼角輕暈胭脂,嬌俏可愛,又不失婉約大方。她嘴角含笑,眉眼晶亮,一派貴重奢麗的南朝氣息。環伺在周圍的僕從們也個個寬衣大袖,腰金佩玉,氣勢渾然,絕非是等閑之輩。

「婆婆是見到故人了?」徽濬很好奇老婦人為何突然失態。

「啊?算是吧。」老婦人恢復臉色,放下茶碗,眼楮時不時地往少女那兒瞟。

換了新裝束的元靈均如同月兌胎換骨般,不再是活在田野和饑餓中的村姑,此刻的她更像是對服侍妝容要求精細挑剔的世家女字,即便她以這幅模樣再回到狒狸村恐怕也無人認得出來。

元靈均習慣了別人的打量,但那老婦人讓她心中忐忑不已。從進門之後就一直盯著她看,說不出的古怪。

要想知道緣由,何不親自去問呢。細想半刻,元靈均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朝老婦人那方走去。

她停下腳步,在老婦旁邊的草席上盤腿而坐,毫不拘謹。兩人也仿佛是多年不見的好友,今日在此重逢,沒有任何的尷尬。

「老婆婆,你會看相卜命吧。」

「為何這般說?」老婦啞然。

「我相信你會。方才從進門你就一直盯著我,既然如此,何不正大光明呢?婆婆,替我佔一佔此行吉凶吧,我要前去臨安探望阿父。」想了許久,元靈均最終確定這一點。老婦看她的樣子和江湖上那些相士騙人時故作驚訝的樣子一模一樣。

她思考事情的方向永遠和別人不同,但她這一舉動也不是真的是為了看相,只是覺得有趣,又感覺心中不安想尋找一份寄托。

老婦人可不這麼想。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來自面前的少女。她那細長的右眼微微眯起,帶著迷惘的神情一逝而過。

「呀!」元靈均在看清老人的剎那,慢慢瞪大了眼楮。她……她竟然只有一只眼楮。

老婦人瞎了一目,僅能以右眼視物,左目似乎是被什麼利器剜去的,空洞而人。她究竟開罪了何等陰狠毒辣的仇家。元靈均竟是不敢正視那只恐怖的瞎眼,但她也是見慣了的,驚訝過後故作淡定地笑一笑,擺出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等待老婦的答復。

這些人看著不一般,卻都像著了魔似的瘋癲。茶倌不可思議地搖搖頭,走開了。

「小娘子是第一個,主動找我看相之人。」右眼一絲鋒芒閃過。

在南朝幾乎無人知道她會相面,定然只是巧合罷了。老婦暗忖。

「說說看,你要詢我何事?」老婦人看著對方,希望能透過她的眼楮看到那一位。

「是我阿父,他病了,听說病情很是嚴重,我得盡快趕去臨安,我是想如果他老人家……」

「想知道令尊病勢。要是無大礙,你就立即掉頭回去,是這樣嗎?」。老婦人打斷。

她怎麼知道?她竟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元靈均陣陣發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瞬間襲上心頭。

是的,她是打算折路返回。如果沒有那份苦心艾艾的旨意,她此生不去臨安都極有可能。母親死了,三姊死了,她和臨安的牽連也徹底斷了。

「你與老嫗也算有緣,請求並非不可,但老嫗為何要告訴你。」老婦人又道。

「古怪古怪,不是說你我有緣?」元靈均對此不解。

「有緣是回事,要不要告訴你又是一回事,泄露天機之道尚不可行,老嫗我可是惜命得很!」

茶碗見了底,老婦人還沒有解渴,在破爛的袖子里掏來掏去,掏出一根竹簡,喚來茶倌,「一根竹簡換你一壺茶湯,要頂好的茶。」

右眼凌厲一掃,茶倌打了個寒顫,哆嗦著伸出手去。老婦人不耐煩地敲了敲他的手板心,「快拿!」

竹簡「啪」地落在茶倌手上,茶倌不識字,翻來覆去看了一陣,無非就是一根寫滿篆字的破竹簡,正要發火,突然瞥見最末的一筆朱砂勾畫,頓時神色大變︰「天!這是、這是……」

老婦人搖手示意他勿要聲張,茶倌連聲應允,忙不迭把竹簡揣進懷中,歡天喜地同老婦人道了謝,一陣風地跑出去烹好茶了。

沒有幾人知曉,老婦人縱橫南北就靠著腳下一雙破木屐和一支筆,竹簡不不值錢,但上面的篆字是《縱橫八略》中的字句,字字千金,外人如此認為,但在老婦人眼中,那些字在她背井離鄉後變得一文不值了,如果她願意,販夫走卒能給,如果她不願,王公貴冑萬金難求。

元靈均清楚了事情的嚴重性,立刻命內侍回車隊去取減妝來。

「馬車上的金銀物事你想取多少都行,但請你指點在下。」元靈均端正了坐姿,曳袖行上大禮,在這位素不相識的老乞婆面前。

老婦人深感詫異,她的隨從們更是驚奇,要知道,這位少君可從沒把誰放在眼中,即便面對的是皇帝,也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大臣們曾為此擔憂萬分。

內侍捧著減妝回到茶棚,元靈均打開推到老婦人的面前,滿滿一匣的玉璜、瓔珞、寶石、琉璃、金釧、玉璧……其中隨隨便便一樣都夠平頭百姓此生用度。

眾人驚呼元靈均的豪爽闊綽。

「金銀在身,恐怕會性命難保,老嫗惜命得很。」老婦人再次強調性命之重,眉間帶著幾分嚴肅的神色。

亂世之中,孤身一人帶上這些上路,難免遭賊人惦記,若是被歹人打劫,豈不是有性命之憂了。眾人恍然大悟,也覺得老乞婆深藏不露的高人,都豎起耳朵听她佔卦。

老婦人精挑細選一陣,拿出一粒銀錁放在袖中,滿足地點點頭,閉目半晌,才開口道︰「世道艱辛,生死難料,但你不繼續向前走,風波豈會停止。冥冥天意安排你我在此一晤,老嫗別無他話,便贈你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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