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老婦人沾了碗底剩下的茶水快速寫下一顛轉過來的字,旁的茶客伸長脖子湊上來看稀奇,老婦人見外人窺視,揚袖揩抹干淨,幾上只余下一片水跡。
也不問對方是否看清或者明白,老婦人抖了抖袖子,翩然離座。茶倌用心煎煮的一壺好茶也不要了。
晨光從茶棚外撒進來。隨之過來的是一名佩刀的侍從,在門外催促啟程。
「你是廖家子?」並未走遠的老婦人突然駐足,詢問那人。
南方多劍客,北方多刀客。侍從的腰中佩懸一柄直刀,刀室為黑色,刻有特殊的獸紋徽記。行走江湖的人只消一眼就能分辨出,刀是屬于北方廖氏的傳家刀。
那人遲疑了一會,大概已知對方身在江湖,特意躬身行上一禮,有禮有節地回道︰「晚輩九萬,請問前輩是……」
老婦人答非所問︰「∼鵬摶九萬。想必令尊對你十分器重,可惜啊,困在樊籠里的鵬豈能再扶搖直上。」她仰天一陣大笑,幽幽閃爍的右眼注視著茶棚中神色各異的眾人。
「告辭了,諸位。」
竹杖的「嗒嗒」聲再次響起,回蕩在寧靜的清晨。
迎著初升的朝陽,車隊再次整頓上路。
元靈均看著道路兩旁蔥郁的林木,忖度著老婦人的古怪處,轉而想到,此番進京便能赴當初的長亭之約,執扇會告訴她關于北宮山的結局。只是,執扇還能否認出自己啊?
「且等等,娘子請慢行。」
元靈均聞聲喝道︰「停車。」
車穩穩停下,元靈均斂衣出來。不遠處十幾名青年策馬朝她奔來,當先一騎上的白衣青年朝元靈均揮手示意。
馬聲啾啾,揚蹄飛奔,似有沖撞過來的趨勢,身畔的黑面侍衛立即擋在最前面。
在十步之遙的地方,白衣青年勒馬墜鐙,對元靈均抗手一禮︰「在下隴西徽濬,是往臨安城的商旅,攔住娘子車駕只是有一不情之請,願娘子听聞。」
「哦,說來听听。」元靈均難得心平氣和地听一個陌生人提要求。
「在下不知可否與女郎同行作伴?在下別無惡意,只是一路走來頻遇艱險,尋求娘子庇護。」
「有意思,你知道我要去臨安而不是別處,實在會讓人多想。為何要與我同行而不是他人?」路上行人馬隊又不止他們這一隊,元靈均不解,看向九萬,示意他過分緊張了。
徽濬避而不答,似乎很著急︰「煩勞娘子能偕在下一程,在下若能平安抵達臨安必將感激不盡。」
「看來你是遇到難處了。過來同路吧。」
徽濬沒料到會對方如此爽快,立即拜謝,揮手示意隨從們跟上。
九萬皺起眉頭,主君決定的事雖無更改的余地,還是低聲勸阻︰「此人來歷不明,和車隊同行恐有不妥。」他考慮到萬一是別有用心之人混進車隊,可是防不勝防。
「不見得人人都對我有惡意。九萬,別緊張,我可不是長于婦人之手。」
九萬不再勸,瞥一眼徽濬腰帶上的樸素短劍,冷冷道︰「到了臨安就請郎君盡快離去,勿要再跟隨。否則——」九萬按了按長刀。
徽濬笑道︰「自然是。」徽濬如此自覺,九萬也沒有理由繼續警示。
「主君有點悶悶不樂。」內侍牽住使女鯤嬌的袖子,意指主君給九萬臉色看。鯤嬌瞪他一眼,爬進馬車,內侍扁扁嘴巴,隨之也登上了後面的馬車。
元靈均一邊回憶老婦的古怪之處,一邊琢磨她說的話,總覺得她話中有話,似乎在暗示她什麼。老婦人有一只眼楮被利器剜去,一定經歷過非人折磨,比如說言中了別人的命途而被施以報復。元靈均愈想愈發覺得恐懼。
太陽爬上了中天,越是往前,路途越是平坦開闊,馬車不再顛簸,奔波多日終于要進城了,大家雀躍不已,趴在窗上欣賞京郊的風景,一路上歡笑聲此起彼伏。
從天蒙蒙亮走到日頭高照,車隊停在驛站用過午食,從臣告知大家,車隊上了路就不會停了,要一直到別館,于是男男女女都大吃特吃,攢夠力氣,到了別館才搬得動行裝。
三年不見,臨安城又發生了哪些變化呢。
鯤嬌隔著半透明的帷幕望向窗外,雨水侵潤過後,秋潮里帶著沁人心脾的草木氣息。
「主君快看,臨安真是四季如春呢!」
「不愧是春城。」
臣屬們也忍不住驚嘆起來。
高大的城門近在眼前,有人敲響車壁,示意有事稟告。
鯤嬌掀起帷幕,一張年輕的面孔湊過來。
「臨安到了,在下也該去尋主人,就在此與娘子別過。」徽濬想了想,又道,「一路多虧娘子搭載,在下無以為報,待尋得主人後,再置備酒食與娘子謝恩。」
這也算是功德一件,她竟然做了善心人才做的事。元靈均翹起嘴角︰「後會有期。」
「告辭。」徽濬愣了愣,展顏一笑,朝屬下吩咐幾句。
眾人齊聲應諾,發出歡快的叫聲後催鞭跑起來,一群好馬載著英氣勃發的隴西年輕人風馳電掣,直入臨安。
城門口出入的平民被兵卒驅逐到兩側,從臣號令一聲,車隊豎起了王旗和障扇,雲雲淑旂遮天蔽日,鋪卷整整一條臨安主街,行人紛紛涌入街衢夾道圍觀。
「還沒到春覲時候,怎麼有諸侯入京了。」
「看王旗應是常山王的王駕,常山王還記得嗎?曾被陛下攆出臨安的樊公主。」
「這麼說,陛下真的病入膏肓了,皇後連夜傳召她入京。」
「不是說不來,這樣一來便是反悔了。唉,畢竟是血濃于水的父女啊。」
主道兩側的議論聲不絕于耳。百姓們對元祐帝的幾位帝女十分關注,想當年最沒有希望入主東宮的公主卻是至今為止唯一的女王。
為了迎接常山王,御史大夫和東宮中庶人頭頂太陽站了一下午,腿都抽筋了,才看到威武的儀仗出現在街頭。
迎接的官員頓時松了口氣,今日的日頭格外凶殘,把常山王這尊大佛安置妥當就能快點回家洗洗熱湯,想到這里,官員們的笑臉愈發殷勤。
御史大夫帶領轄下的屬官迎上去,寒暄一陣後說道︰「大王一路辛苦,請到別館更衣暫歇,容臣等回宮復旨。」
皇帝要見常山王,官員不敢怠慢,安排常山王在館舍住下後就急吼吼地入宮向徐皇後復旨去了。
今上病重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月氏剛對晉國北塞發起進攻時,元祐帝還在南部巡幸,聞訊後即刻啟蹕回鑾,在返回的途中遭遇一股混入南部的流寇,又因憂思過甚,引發舊疾,而今北塞傳回的訃告無疑是在皇帝原有的傷口上再插一刀。
晉國不復當年,敵國月氏恐怕已經高歌慶賀了,晉王之三女的星宿隕落在他們攻陷的城池,月氏的兒郎們將一路勢如破竹,創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恢宏戰績。
「休要懼怕,鬼面羅剎女已經往生,他們朝廷有這樣一句話︰美人遲暮英雄老。當年的戰將神話已經老了,晉國還無年輕可用的戰將,攻打臨安猶如探囊取物般輕松,不日我們就能偕妻女家小住進春城,暢飲南朝美酒,品嘗南朝美食,坐擁南朝麗人。兒郎們,明日就隨本帥直搗臨安,活捉晉王。」
月氏的主帥這樣鼓舞士氣,他們曾懼怕被他們稱為「鬼面羅剎」的晉國公主元令宴而不敢輕舉妄動,此時此刻,公主的突然薨逝讓稍顯消極的月氏頓時士氣高漲,欲要一鼓作氣拿下晉國京都。
北部的局勢逐漸緊張,多年沒有吃過敗仗的晉國如今是節節敗退,這些遠在元祐帝的意料之外,元祐帝舞象之年和父兄征伐四海,弱冠年承繼大位,戎馬半生,見慣權勢的跌宕起伏,經歷過沙場上的刀光劍影,如蝗箭矢,如今一代雄主沒有死在疆場之上,卻為區區疾癥擊倒,昏迷沉睡。
病勢洶洶,元祐帝在清醒時提出欲見六女一面。其實,此時元祐帝和六女的隔閡已深。
常山王和晉宮在三年前斷絕了,當年入朝春覲,在殿堂上發生的事情無人知曉真相,當事人也都似得了皇帝的禁言令,閉口不提,外人得到的答案一致——常山王在殿堂上公然頂撞君王,並且不顧身份怒打朝臣,元祐帝厲叱其衣冠不整,心術不正,其言其行為皇室恥辱,杖三十鞭後攆出了臨安。
這件事沸沸揚揚傳了多時,常山王返回封國後,賭氣捎去一紙書信,宣稱今後不再春覲,元祐帝未作任何回應,相當于默許了常山王的做法,在那之後常山王果真沒有再踏入臨安半步,每年春天只遣派丞相和屬官押解歲貢入京,上述政績。元祐帝也萬萬沒有料到,他與六女之間賭氣,會斬斷了聯絡父女感情的唯一牽絆,導致父女二人形同陌路,骨肉不得相見。
雖說如此,處在中間的徐皇後即便為難,仍是降下懿旨傳喚常山王上京侍疾。
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紫台宮禁內,青衣內侍匆匆奔走在廡廊間,他穿過宮苑花圃,最後在長極殿門前停下,閽者啟門,內侍進去跪奏道︰「殿下,常山王已入宮視疾。」
屏風後傳出女子的聲音︰「六娣來的真快。請她過來。」
「是。」內侍斂首退出。
坐在屏風內的太女微微一笑,看了眼跪侍在旁的常侍茂生︰「這里勞你費心了。」
茂生應諾,太女起身離開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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