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台長極殿。
內侍在榻側為皇帝淨著臉,病中的君王迷迷糊糊地張合著嘴,似乎有話要說。每到這時候,徐皇後就會輕輕地俯去傾听。
在昏睡的這段日子,皇帝總是反復地念著「斷腸草」。
斷腸草,常山王。宮人們對這個特殊的稱呼並不陌生。
元祐帝沒有提到斷腸草一說的來歷,但在這些年里,皇帝的心聲只和自己袒露過,沒有旁的宮苑嬪御,夫妻二十幾年,她得到了皇帝的敬重,雖非皇帝所愛,那也是一個君王的榮恩。
史無前例,晉宮曾有兩位貴妃,皇帝的生平至愛是師貴妃,擅奏雅瑟唱木蘭詞,人稱「木蘭夫人」,不過可惜的是,十三年前,來自中朝的木蘭夫人在天狐別墅一場無名大火中香消玉殞,芳魂永逝,隨同死去的還有月復中足月待產的子嗣。她的死亡十分蹊蹺,也無半點線索可查,是晉宮中一樁無頭命案。
木蘭夫人之死證明了宮眷未知的命運。每個欲在後宮爭一席地位的女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帝王的寵愛沉重壓抑,得到它的人固然榮耀,無福承受只會短命,而帝王永恆的信任和敬重,才是宮人保命和延續的不二法寶,好在除了這些徐皇後還有太女作為倚靠,徐家為後盾,她的地位已穩如磐石,堅不可摧。這對宮中人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賜,人不可以太貪心,否則釀成的禍事是無窮無盡的,何況,活人永遠也爭不過死人。
徐皇後摘下鳳頭釵挑撥燭芯,焰火拔高了,她心中暗想︰如今皇帝抱恙,太女監國,離明鏡殿只有一步之遙,不可以再生出任何變故,否則……
想到此處,徐皇後痛呼一聲。手中鳳頭釵猛然砸落,火苗灼噬的指月復疼痛難忍。
「中宮殿,陛下……是陛下醒來了!」跑來的侍女手足無措地看著皇後。
外面的天色昏昏沉沉,大風起來,刮響了飛檐翹角上的銅鈴,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幽長的九曲回廊里,大袖飄飛的宮眷在太女的帶領下也匆匆地趕來,她們步伐凌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張。
自從皇帝病臥以來,太醫署的醫官們輪班侍奉在偏殿,得知皇帝蘇醒的消息後,都及時地趕了過來。
嬪御和公主們相繼進入殿中靜候,霍貴妃,燕婕妤等人依次跪在屏風外,太女元 進入屏風之後,在最靠前的軟墊上給她的父皇見禮,隨後,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也在太女身後坐下來。
蘇醒過來的元祐帝已在內侍的幫助下靠坐在榻上。他的眸子灰敗暗淡,雙唇一片蒼白,即便是這樣,他也沒有喪失一位帝王的威嚴。
見元祐帝四處張望,徐皇後知道他在尋找常山王︰「殿下宿在宮外別館,一時半會還趕不過來。」
元祐帝張了張嘴,終于收回視線,輕輕點頭。
太醫上前為皇帝診脈,整個內室只听見清晰無比的滴漏聲。眾人接到皇後的命令就趕過來了,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個屏住呼吸,神情莊重地望著屏風。
經過幾名經驗豐富的太醫輪流診斷,告知皇後太女,皇帝病厄除去,已無大礙。
聞言,殿中的嬪妃公主皆舒了口氣,有的甚至舉起袖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隨後太醫反復交代掌管膳食的女官,務必注意陛下的飲食。元祐帝嗜辣,飲酒如水,實在不是好習慣。言罷,他掃視了一眼密不透風的大殿,望著黑壓壓的人群,皺起眉頭︰「人雜氣濁,不利陛下休養,還請太女公主改日再來視疾。」
眾人面面相覷,似有權衡,都沒有率先離開。
這是何意?是說作為女兒的她們阻礙了父親休養。陶公主一張白皙嬌女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正要反駁幾句,殿外傳來一陣推搡喧鬧聲。似乎是下雨了,人群攢動的聲音漸漸被雨聲掩蓋過去。
「好了,爾等且先退下,待陛下傳喚再入紫台。太女——」徐皇後對太女點頭示意。
吩咐太女帶著眾人退出後,嬪妃們也一一告辭回宮。
太女領著神色不安的妹妹們離開了宮室,同慶公主在殿中哭了好一陣,從長極殿出來後眼楮通紅一片,手一直緊拽著她的袖子。
「阿姊,父皇真的無事了嗎?」。顫抖的聲音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更顯無力。
妹妹無助的眼神讓太女心生憐憫,她輕輕握住同慶的手。此刻,只有把自己僅有的溫暖傳遞給這個年紀最小的妹妹,才能讓她感覺到其他親人的關懷。
同慶公主也實在可憐。她的生母霍貴姬患上惡疾被迫遷離了後宮,帶發修行于瑤光寺,人雖活著,也和活死人無異了,這次又听聞元祐帝病重,在寺中服侍病母的同慶公主即刻上路返京,幾乎是一路慟哭趕回宮中的。
公主是天之驕子沒錯,但如果沒有母親作倚仗,公主的將來比平民百姓更令人憂心。
幾位公主各想著心事,大雨已經傾盆而下,潺潺雨水侵濕了庭階,在狂風暴雨的摧殘下樹木更加頑強地佇立著,附近的石橋在茫茫雨霧中若隱若現,有人撐著大傘走在上面,倉促地奔走,又極快地穿過花圃和絳桃樹,漸漸地消失在宮門方向。
「你們看那,會不會是六娣來了?」曹公主道。她成婚後一直住在公主府,最近因為侍疾才留在後闈。在幾位公主中,她的性情最是溫和歉讓,也最清冷。
「是她。」陶公主恨透了那個人,沉著臉咬著牙,忿忿道,「皇娘竟真的召她回宮了。生母病歿,生父不詳,怎麼還讓這種身世不詳之人回來,應該讓她和樊氏孤死在常山,永不返京,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陶公主聲音里帶出一絲哭音,太女心生反感︰「休得胡說!」
太女左右張望了一下,見自己的心月復垂手斂目在幾步之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事已至此,八娣又何必重提舊事惹人不快呢。萬萬不能讓父皇听到這樣的話。」
公主的身世猜疑已經讓皇帝顏面無存,晉室血脈更是不容混淆。太女是深知這一點的。元祐帝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兒子,膝下就剩下六個女兒,常山王排行第六,陶公主排行第八,年歲僅差兩月,關系卻勢同水火,在還是稚齡兒時,兩人只要踫面,鼻青臉腫免不了。這其中的緣由不僅僅是性格不合,還關系到一樁皇家秘辛,牽扯到她們生母之間的舊恩怨。
宮廷禁忌交織著愛恨、道德和無休止的政治斗爭,有人把它當成茶余飯後的談資,而處于事件漩渦中央的人得不到半刻安寧。
陶公主就是因為生母的緣故對常山王和邕國公主懷恨在心,如今能退步忍讓,是皇後從中勸誡,為了不動搖太女的地位勸她暫且隱忍。可以說,陶公主待太女情非一般,她視長姊如母,萬事依賴,事事听從,皇後愛屋及烏,也對她疼愛有加。
當年的後闈糾紛和愈發怪異的行為給常山王樹下數不盡的仇敵。
馮淑媛和陶婕妤之間的過節,常山王不清楚上一輩的恩怨,三年前被攆出臨安後,百姓對她印象極差,後來又听聞她做出的種種荒唐舉止,「沒心沒肺的不孝女」、「鐵石心腸」、「大草包女王」、「目不識丁的晉室怪公主」,這些閑言碎語便如同撒落風中的種子,在天涯海角落地生根,乃至整個南國都知道,晉王的六女頭腦簡單又不思進取。
而雨幕茫茫的宮門方向,被姊妹賭咒永遠都不要出現的元靈均正從宮門內奔走出來,滿面喜色地撲向她的侍衛。
九萬不明白主君喜從何來,她的衣袖和頭發已經淋濕了,額頭上滴著水珠,她明明打著雨傘,臉上卻布滿了水跡。
九萬不免驚詫︰「主君您怎麼了?」
「雨實在太大了,九萬,我很快活。」元靈均哈哈大笑,猛地抱住九萬。
傘踫到九萬的額頭月兌手跌墜在二人腳下,雨水濺濕了他們的鞋襪和衣衫。有誰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