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僕遠遠跟在身後不敢靠近,看著駙馬追在公主身後拉扯,又被公主揮袖拂開。
曹公主在生氣,好脾氣的曹公主非常生氣。
「休要解釋,你還是想一想以後我們要如何面對太女和徐家,而不是費口舌解釋。」曹公主怒氣沖沖地走在回廊上,宮人們飛快地退避兩側。
曹公主向來主張明哲保身,不參與政事,不幕賓客,不結交朝臣,她如此憤怒是因為惠琰的沖動用事可能致使公主府遭到徐黨報復。
在堂上述政,元祐帝曾問惠琰︰「武安候父子兩代鎮守東海,均無戰事發生。東海乃我朝重地,事關晉國的版圖完整和海商貿易,每年春朝時朝廷會派遣官員接替上一任監督使,依你所見,東海在任的監督使徐超提前回京復職如何?」
惠琰就在那一刻突然有所警覺,並且敏銳地察覺到皇帝話中的深意,從而迫使他不得不據實回答,「臣惶恐,不敢故作隱瞞。臣遵聖訓多次布衣微服,體察民情,得到驚人的實情——徐監督使私下與數位高階海官勾結,貪污軍餉和朝貢,如果陛下受蒙蔽而復用徐超,豈非國家大幸,請陛下明察秋毫。」
惠琰義正詞嚴的一番話讓曹公主心里發沉。徐超是徐國舅徐騅的胞弟,太女的小舅,曾因為飲酒瀆職誤事被貶謫東海任監督使,不出意外,明年初就能調回臨安官復原職,而惠琰一言勢必觸怒徐家,牽連公主府上下。曹公主出身低微,母家在朝堂上無丁點勢力,曹公主更是安分守己。
「公主生氣是應當的,但公主也該听為夫解釋一二。公主,公主……」惠琰追著妻子急促的步伐,臉頰不住地落下汗珠來。
曹公主呼吸緊促,無法壓住心底發出的憤怒,看向自己的夫婿,惠琰鎮定自若,一點也沒有因自己的直白坦誠而有懊悔之色。曹公主無力再理會他的辯解。
「我只盼家人平安無事,從不願卷入黨派爭斗,你也清楚這一點,更清楚近一兩年朝中的趨勢,不僅僅是當下,將來都是徐黨為主流,你方才所言要是被耳目傳出去,得罪太女和東宮殿,皇後和她的家族會以為我要站在她們的對里面。惠琰,三姊薨後,我已成為徐家的肉中釘……」說到這里,她心里泛著酸楚,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我並非意氣用事,在東海我曾察過賬簿,漏洞百出,明顯是做過了手腳,只是苦于證據不確鑿一直不敢確認,直到見駕前遇到了六娣。」
曹公主 地止步,楞楞地盯著惠琰,「和六娣有什麼關系?」她和六娣沒有私人恩怨,為何多此一舉誤導駙馬?
惠琰心中也有疑問,「她突然就談起了徐超,說是向徐超索過三斛東海珍珠,我當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陛下提起復用徐超時才茅塞頓開,今年春朝進貢朝廷的珍珠極少,二十斛都只是勉強,且珠子的大小還不一,六娣卻說徐超的府邸中不止三斛珍珠,珠子又大又圓。我懷疑……她暗中探過徐府,並且看過了真的賬簿。」
據說常山的覃王君薨逝後,元靈均曾離開王宮散心,又在東海逗留不歸。
想到這些隱晦而骯髒的秘密竟是從任性胡為的六娣口中說出,曹公主忍不住有些膽戰心寒,在「草包」二字下,她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曹公主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認真了解過這個妹妹。這是一個可怕的發現。太女曾說,靈均行事不拘,想到什麼做什麼,大多是無用的事。就因為做的都是毫無意義的事情,徐黨才會放松警惕。眾人皆醉我獨醒,元靈均才是洞察秋毫之人,她只是蟄伏冷觀。
曹公主恍然大悟,私吞軍資是殺頭之罪,如果惠琰提議徐超可以起用,皇帝完全可以治他失察之罪,嚴重會判為貪污共犯。
而父皇呢,他在試探,在給惠琰表明決心的機會,也在逼迫自己直面朝廷風雲。曹公主越想越感到後怕,指甲大力地陷入了掌心。
她欠元靈均一個天大的人情。
殿堂上,元祐帝正襟危坐,指尖叩著幾案,心里已經作了最終比較︰同是半子,差別立見高下。
元祐帝突然笑起來,笑畢,嘴邊噙著高深笑意,「茂生,昨夜紫台飛來一只夜鶯,啼了一整夜,無端擾人清夢最是可惡。」
茂生搖搖頭,「陛下要听真話,置身事外的曹公主勢必會卷入泥潭。」
「誰能置身事外?」
兩日後,元祐帝突然下令羈押東海監督使徐超回京,朝廷議論紛紛,徐家惶恐不安。
「主君外出怎麼又不帶上車馬和侍從,真叫妾人擔心。」見元靈均只身回來,嬤嬤匆匆迎謁上去。元靈均不理睬老侍女的抱怨,徑直往庭院里走。
「有什麼事不能晏食後再說?」抬眸觸到嬤嬤焦急的眼神,元靈均十分不悅。
「是常山來了信,才送來不久的。」嬤嬤取出兩個樣式符號不同的郵筒,「是貴嬪的手書,另一封大概是甄王師的。」
元靈均將兩個郵筒接過來瞧了瞧,扔在一邊,沒有即刻查閱。
已過了晌午,看樣子她還要趕著出去玩,鯤嬌怕她等急了鬧脾氣,讓侍女給元靈均洗手淨臉,把熬制好的湯藥呈上來。
聞著濃郁的藥味,元靈均嫌惡地擰緊了眉頭,「難聞,更難以下咽。」
隨即一口飲盡,極快地抓過兩枚蜜棗塞進嘴里,這才慢條斯理地拆閱信件,囫圇看了一遍,抬頭瞅向鯤嬌,問道︰「誰是庾康?」鯤嬌亦一臉茫然。
以風雅著稱的晉人原先並不狩獵,只愛好泛舟江南,詩情畫意,後來北方王朝的門閥士族和寒門武將爆發長期內訌,豪族大家在連綿戰火中難以生存繁衍,被迫舉族南遷,定居在毗鄰南晉的魚塢郡,至此南北開始了長達百年的貿易往來,兩域的習俗也隨之相融相通,有如一脈。
眼下雖是景致蕭條的冬日,臨安城的觀濤閣上依舊衣冠滿座——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齊聚一堂,以詩會友,以棋會友,以刀劍會友。
今日,更少不了觀濤閣的常客,人稱「金口難開,難開金口」的金口先生,此人脾氣雖古怪,卻不懼權勢,專愛挑揀旁人不愛說的、不敢說的與眾人閑擺。
「听先生所言,當年的雪害不算天罰,而是春獵天怒人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