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已經枯黃,偶爾風吹,葉片在空中打幾個旋兒,飄落在湖面,石板橋,庭階和回廊處,灑掃的婢女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宮苑各處。茂生迎著微寒的風,穿宮而至。
元祐帝此刻正坐庾窗下執筆寫著什麼,渾然不覺茂生的到來。
「陛下,口諭已傳到,春闈與東宮殿即刻就來。」
見墨汁快風干了,茂生趨步過去,曳起袖子研磨。元祐帝擱筆望向窗外,眉頭微鎖,眼楮細細眯著,似在思索什麼,對茂生的稟奏置若罔聞。
茂生遲疑著從袖子後抬起臉,見皇帝的眼楮一直盯著窗外,不由地好奇。
順著視線望出去,柳條拂岸的湖畔,服色張揚的少君不停地彎腰站立,朝湖中央投擲著石子,佩黑刀的玄衣侍從在不遠處待命,一動不動,怕是少君不開口,站上一天也毫無疑問。
尖銳的叫聲突然從湖畔那頭傳到了殿堂,順著風向,清晰可聞。
「您是天下人的君父,但不是我的君父,您說我莽撞無知,我這便啟程回巴陵,休想再傳我回來……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正對面,向著窗內大聲嚎嚷的少君委屈而倔強,卻又耐著性子,似在等待有人去挽留。
不知為何,茂生總覺得那張圓潤稚女敕的臉上顯現著歷經風雨後才有的滄桑感,一點都不符合她的少年心性。茂生幽深的眸子閃了閃,極力隱藏著發自內心的懼意。
「逆子,逆子。無知小兒竟口出狂言,說什麼南朝人不懼開戰,當以武力迫使月氏屈服,風光迎回公主。無知小兒,皮相之見。」元祐帝冷笑一聲,將筆硯推到一旁,拂袖而起。
回過神的茂生低聲笑了笑,而後斂起正容跟過去,「少君還小,不理解其中的曲折艱難也情有可原。」茂生為元靈均開月兌道。
「小什麼小,都快十四了……見她她不來,不欲見她天天都來相擾,想以前,每每朕要召見,你怕她使性子不來,再惹惱朕受罰,暗中安排一內侍同去,到了宮門再命內侍背她入內,朕對此清楚得很,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容她胡作非為,你再看看如今,何等的囂張跋扈,簡直目無朕躬。」
「陛下息怒。少君只是脾性如此,其實本性不壞。」
「本性不壞!虧你說得出口。」元祐帝似有懷疑地瞪著茂生,不帶一絲感情地責難,「老東西,你怎麼老向著她說話。」
近來因著戰事遲遲未決,朝廷儼然置于寒冰中。
月氏高王的一個舉動令晉國百姓萬分震怒,月氏先王王後——遠嫁的晉國舞陽公主上疏表明思鄉之切,請賜她與大晉屬臣同返故國,願長伴青燈了此殘生,高王斷然不允,以通風報信叛國為由將舞陽公主和其孫女沖毓幽靜宮苑,並遣派使臣出使晉國,放言南下一戰避無可避,若想迎回公主,晉朝廷需割地納貢,晉王向月氏王俯首稱兒皇帝。
遙想當年,舞陽公主為國家大義舍身赴北,與月氏永結秦晉,在政治婚姻的緩和下兩國維持了長達四十余年的和平,功勞堪比史上任何一位名將。今上重情義,深感公主勞苦功高,做不到先帝那般狠心舍棄公主的舉動,為此幾宿沒有好眠,常朝也因君王的煩憂異常沉重壓抑,連續幾日如此,朝臣們無不戰戰兢兢,小心應付,朝野上下籠罩著一片烏雲。
即便如此,偏偏有一人不懼威勢。
元靈均自覺無趣,停止了投石子的幼稚舉動,示意九萬跟上,又回頭望了一眼長極殿敞開的屏門,撇撇嘴,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元祐帝倚著憑幾坐下。侍女撥去香灰,重新置上香料,煙霧裊裊騰起,又一名侍女奉著熱茶趨步入內。
茂生不解,「陛下還在少君的事煩惱?」
「哼,要是與一不懂事的小兒計較,顯得朕很沒器量,要不然,朕早讓她給氣死了。」
茂生不明白所指為何,若是方才父女一言不合導致此時怒火,至多將少君趕出去罷了,何苦大發雷霆,若是因為月氏的肆意挑釁遷怒少君,大可不必。
元祐帝嘴角抽搐,眼皮不住地跳動著,他隱隱感覺到似有不好的事發生,到底是什麼呢?「她方才出去時說,那匹烈駒帶走了。先斬後奏她倒是慣來稱手。」元祐帝總覺得哪里不大對勁。
「是北塞送來的那匹烈馬?」茂生啞然,隨即掩袖輕笑,前陣子少君就悄悄和他說過,要馴服月氏所謂的烈駒。說風要雨的性子到底像誰的多。
說是烈駒,其實是一匹又瘋又病的老馬。月氏遣派使臣出使朝廷,且贈來一匹烈駒,其真正目的不言而喻,意在指晉國不復當年,曾經沖鋒陷陣、勇猛無敵的將士相繼病老死去,晉朝廷已到了無將可用的危險局勢,而月氏有無數不可降服的年輕烈駒,這些烈駒有著彪壯的體格和充沛的精力,在晉國土地上馳騁呼嘯,無所畏懼。月氏高王明目張膽地侮辱著晉國,挑戰晉王和老將們最後的底線。
然,老將們對此付諸一笑,沒有如月氏想象中那般,群起反擊,而是把義憤填膺的將門兒孫們送到了北塞戰場。
眼下已經入冬,北方早已下過初雪,南方卻只是下了一場蕭索的冬雨,萬物依然保持著蔥蔥綠意,只有梧桐的葉子及早枯萎。
元靈均頂著滿面怒火從宮禁出來。
九萬折下一枝光禿禿的柳條遞到眼前,元靈均拿在手里當劍一般左右揮舞著,突然,柳條拼命地朝園圃里生命蓬勃的花草砍去,花葉頓時零散地落了滿地。
就在這時,叢叢的草木間傳來踩碎枯葉的窸窣聲,元靈均狐疑地大步走過去,一名蘭衣青年撞入了視線。
元靈均霎時露出詫異又古怪的笑,喊道︰「四姊夫!」
甫一喊出,青年陡然頓住了步伐,瞧了瞧面前裝束過于艷麗的少女,試探著,「你是……六娣?」許久不見,險些認不出對方,她和三年前簡直大相徑庭。
「姊夫走得這般急,是要去長極殿見君父嗎?」。元靈均不著痕跡地將手背到身後,想了想,感到奇怪,「還沒到春天呢。」春覲述政,晉國的慣例,雖不關心朝務,這個她還是記得很清楚。
惠琰撢去殘葉,朝前走了一步,拱手道,「接到諭旨後便與東宮殿飛馬趕回來,也不知是什麼緊要事,這不,剛回到府上還未來得及更服,便宣我與公主覲見。」
「四姊也來了!她人呢?」元靈均越過惠琰的肩膀,踮足朝他身後方向望去,無一人蹤影。
「她今日在宮中,想必已接到口諭到了長極殿……咳,該要遲了。此時不便細說,容我述政後再與六娣品茗暢談。」言罷,惠琰匆匆施了一禮,要趕著去長極殿面君。
「姊夫等一等。」元靈均忽又想起什麼。
「六娣還有事?」惠琰駐足,眸中透出幾許焦急。
「就是問問,姊夫在東海任職的時候,可去過監督使徐超的府邸?」見惠琰迷惑不解,元靈均漫不經心地搖著柳條,道,「和姊夫發發牢騷。徐超說話不算話,說好給我三斛東海珍珠的,臨走的那天他又反悔了,死活都說實在拿不出那麼多珍珠,可我在他府上看見的可不止三斛啊……太可惜了,那些珍珠大而圓潤,實在很難得。若是姊夫還去東海赴職,勞煩再幫我討要討要,靈均感激不盡。」
元靈均略略拱手以示謝意,見惠琰仍在迷茫,沒有領會到她的意思,也不多言,提步就走。說好只要三斛珠就夠了,他反倒先告自己一狀……想到此,深覺遺憾地長嘆兩聲,一邊走一邊晃著腦袋。
就在這時,太女夫婦也已從東宮趕來,穿過樓台庭廊進入紫台禁地,到了長極殿中,夫婦一前一後叩拜問安。
元祐帝示意就座,待二人一坐下,便開口詢問起東宮殿此行的收獲。
東宮駙馬穆良佐早有準備,于是將見聞收獲一一稟明。東海風景如何浩渺秀麗,地方官如何盡忠職守,談到武安候治軍何等嚴明,令人信服。
然而,東海的氣候是境內無法想象的,初到那里的外鄉人無法迅速適應,叫苦不迭,東海又是各族交雜,地方語頗是復雜,出行必須有譯官寸步不離地跟著,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鎮守東海的武安候出身武族霍家,一直看不慣這位皇帝女婿的驕矜拖沓,每到巡防出海都單單撇下他登船。
元祐帝豈能不曉,三言兩語又轉到東海監督使徐超身上,這位向來怕事的太女駙馬當即傻了眼,糊弄了幾句,把東海帶回的東珠和紅珊瑚雕件敬獻給皇帝,試圖轉移注意力將此事揭過,元祐帝卻總是巧妙地又把話題引到上面,每問一句穆良佐心里就沉重一分,面對皇帝的逼問,閃爍其詞,答非所問,似乎在刻意回避著什麼。
太女不知實情,氣得臉色發青,只道是駙馬與那些捱風揖逢的官員還有著什麼纏帳,不知收斂又被某些直官糾察告劾。
元祐帝的臉上始終堆著笑,筋骨突兀的手背卻暴露了他的憤怒和隱忍。「辛苦了,中宮備筵為你洗塵,先和太女過去拜見皇後,然後再回東宮好好歇息。」元祐帝似是體諒穆良佐的辛勞,命他回宮歇息。
茂生卻十分清楚,陛下只是顧及太女顏面,不肯當面責備駙馬。但很快,陛下會在另一人口中可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平靜和安寧似乎離她們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