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廟的晨鐘梆梆敲響,天氣依舊暗沉沉的,千樹萬樹將偌大的臨光殿籠罩在層層陰影中。
臨光殿遍植奇樹,庭閾中有一塊巨大的青石,殿主人常躺在青石上,傾听松寒堂傳來的樂音,這里是常山宮唯一充滿樂聲又無國事紛擾的地方。此處更是偏離崇陽殿,樊貴嬪認為導致前朝覆滅的原因在于伶人歌伎的獻媚,因此在貴嬪的居所和必經之路全無歌樂演奏。
樊貴嬪重權欲,元靈均卻更重行樂。權勢角逐是政治家的丘壑,也是他們的生死墓,醉生夢死是元靈均的胸中格局,也是蒙蔽野心家的必備技巧。
元靈均初來封國時,常和巴陵的裘馬少年混在一處,游戲市坊,斗雞走馬,後來年紀稍長,不再局限巴陵一地,到了更為寬廣的天地,縱歌天涯,結交俠士,過的是綺筵玉食、美人偎膝的愜意人生。至今為止,能與她相較一二的恐怕也沒有幾人。
沉酣之際,王師甄傳庭那花白的腦袋、橫眉怒目的臉在眼前逐漸放大,緊接著,一記竹板狠狠敲在元靈均前額,火辣的痛感硬生生將美夢化作一場噩夢。
元靈均猛地睜開了眼楮,模了模冰涼的額頭。果真又是噩夢,還好只是噩夢。
內侍匆匆趕來稟告︰「主君,王師府的家僮入宮了。」
聞言,元靈均驚坐起來,一腳蹬開被子,「怎麼又是王師府,我還準備去陸府玩六博呢……今天是什麼時候?王師要檢查功課了嗎?我最近都沒怎麼看書,怎麼沒人提醒?」元靈均慌里慌張地爬起來穿著妝扮,又冷靜地問鯤嬌,「有沒有說是什麼重要的事?」
鯤嬌跪在腳邊整理裙角,「主君又忘了,今日是主君與王師約定好的日子,要上壺山去的。」
「我何時答應過的,怎麼一點都想不起。」元靈均不敢置信。昨夜的雨一直未停,元靈均望一眼窗外,更加堅定地搖頭,「不去不去,我不記得了。」
春雨潤如酥。
一幅巨大的南朝青山圖徐徐展開,畫面上,江山蜿蜒,林木蔥郁,灰茫茫的山腳下,一頭滑稽的毛驢馱著老者悠然漫步。
這位老人褒衣大袖,頭頂華發,束著高冠,兩鬢青中帶灰,頜下留須一縷,正是以剛正不阿聞名于世的諫諍名臣甄傳庭,元祐帝欽點為常山王王師的甄傳庭,也是打起君王手板絕不留情面的甄傳庭。
甄傳庭瞥一眼被強行帶出的元靈均,舉袖遙遙指向其中一座峰巒,「看前方,好多的山石,肯定路滑陡峭。」
春山正細雨,徒步上壺山,何嘗不是噩夢在延續。一頭驢,兩匹馬,君臣三人,沿著春意盎然的小道悠悠前行。
元靈均眯著眼,挽韁緩行,懶散地打了好幾個哈欠,跟在身後不遠的九萬手按黑劍,身硬如石,時刻繃緊著一張黑面。
「王師,還有多久才到啊?」朝食草草用過,又匆忙趕到王師府,此時的元靈均沒有半點力氣。
毛毛小雨雖打不濕衣裳,潮濕的滋味還是難以忍受。
甄傳庭視若無睹,顧自朝前走著。
幾人在一條幽窄的山徑口下馬下驢。看樣子他們到了目的地。
「臣來背主君上去。」九萬蹲在元靈均面前,臉上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這是一條彎彎扭扭的石頭小徑,車馬無法通過,只能靠步行。元靈均正要趴上去,及時收住,仰面望山頂,果斷地搖頭拒絕了。這些年,她算是徹底模透了甄傳庭的脾性,如果接受九萬的提議豈不正中甄傳庭下懷,以後甄傳庭便會拿這樁事大做文章,屆時煩也會被煩死的。
「別管她,讓她自己上來。」
轉眼間,甄傳庭走出老遠,手里的藜杖在石頭上用力敲了敲,哼道:「十四稚子不如我這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說出去怕要貽笑大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快點跟上來,山中迷了路,覓食的大蟲出來可就不妙了。」
元靈均揮揮拳頭,以示不滿,九萬庇護左右,區區大花貓如何近得了身。元靈均大步向前,姿態儼然是登頂賞景的游子詩人,時不時看看早生的春花,再或是折一條剛抽芽的女敕枝把玩。然而,世間哪有她這樣一臉怨相的踏春詩人,只到了半山腰就累得吭哧吭哧,滿頭是汗。
「真是累啊。」她內心咆哮。雖雲游四海,天地為家,她也是養尊處優的晉室女,出行有車馬代步,何曾自己走過這麼遠的山路。
不大一會兒,腳也酸痛起來,元靈均痛嚎一聲,「王師,你老人家該不是要借此累死寡人,好讓一代昏君名正言順地駕薨吧。」
「休要胡言亂語。」甄傳庭在大石塊上坐下來,微微敞開衣襟,取一方汗巾一邊擦拭,一邊看向山下的人,催促道︰「快點,再快點。」
元靈均已直不起腰。
「年紀輕輕就走不動路了,想來老了更沒用。就知道吃喝玩樂,不懂節制,不思悔改,百姓罵你恨你辱你,合該如此。」
「我知道錯了,王師口下留情。」元靈均一口怒氣憋在心頭,暗暗扎甄傳庭的小人。
世間有比她更憋屈的女主嗎?常山宮不能得罪樊姜,臨安城和皇帝父親唱反調要挨**,在宮外還不能頂撞動不動就打她手板的甄傳庭。
甄傳庭卻無這種想法,元靈均是一塊頑石,雖劣性不改,堅硬卻已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若說元靈均做事沖動冒然,但認定的事情不會輕言放棄,一條道能堅持走到底,應該受的氣她能沉得住,不該受的氣她又會猛烈反攻,這樣的性格讓人既喜又憂,但與東宮的春闈相比,她實在好太多,至少,老臣不曾棄她而去,她也不曾真正地撇開老臣。
九萬摘來了銀盆大小的樹葉,元靈均扣在發頂遮雨,口中吟唱︰
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煙垂裊風。
披香殿前花始紅,流芳發色繡戶中。
繡戶中,相經過。
飛燕皇後輕身舞,紫宮夫人絕世歌。
聖君三萬六千日,歲歲年年奈樂何。
「王師,孤這一曲《陽春歌》唱得如何?」
「好一曲《陽春歌》。」甄傳庭借藜杖站起,「主君最喜歡哪一句?」
「聖君三萬六千日,歲歲年年奈樂何?」
元靈均的目光落向渺渺天地。春色濛濛,霧氣橫生,一群大鳥正從天邊悠悠飛來,大抵是北歸的黃鵠,穿行于冥冥薄霧中,時隱時現,妙不可言。
「之所以要你步行上來,也為師是對你的一番磨煉……另有一事,壺山頂上住著一位居士,我們此行真正的目的正是為了拜訪他。」甄傳庭道出此行的緣由。
山雨停歇,君臣三人終于踏上了壺山頂峰。
綠蔭濃密,清榮峻茂,霧氣彌漫山頂,依稀還能看見山下有江河一脈鋪展,浩渺豁達。壺山之名的由來不是因為山的形狀肖似水壺,而是波瀾壯闊的江河一路南下,像傾水而出的銅壺。
「一覽眾山、江河,都比不過我的手指。」元靈均伸出大拇指比劃,讓九萬來看。
九萬一言不發,也未上前。
「高處不勝寒,誘人的東西往往太危險。娘子,平靜處也能看見奇異風光,不如退一步看看海闊天空。」
循聲看去,在他們來時的山徑上,一人自霧茫茫處走來。
元靈均「咦」了一聲。
男人年紀在四十上下,穿一件粗糙的衣,他走了兩步,在松林旁停步,卸下了身後的竹簍。
雜書上的隱世高人大都會帶兩三童子進山采藥,懸壺濟世,元靈均從未見過真實的高人,深感好奇,走前去看,卻見竹簍里半根草藥都沒有,盡是顏色各異的菇子。
「請到這邊的草廬,趁天色尚明,眾位先歇息片刻。」中年人在前引路,朝一處走去。
這里有一座搭建起來的簡易草廬,他們竟沒有發覺,元靈均四處瞅著,里面的幾席茶具一應俱全。
「麻兄,近來可好啊。」甄傳庭對中年人抗力。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臨安別後數十年,愚兄不如當初,垂垂老矣了。」中年人還禮。
「我倒老了不少,麻兄還不見得嘛。」
兩位‘老年人’互相謙虛,又望著對方哈哈大笑。他二人乃是多年的故交舊識,數十年不見還能把袂言歡,當真讓人費解。
「明玉,在做什麼?快過來見過麻芳先生。」
元靈均似乎對那些蘑菇非常感興趣,在兩人說話的間隙又折回去觀察,甄傳庭見她到處亂跑,一點也不把把此行當回事,頭疼地蹙著眉,招手示意她過來。
「來啦,老人家別一驚一乍的。」元靈均甩著袖子走來,停下,奇怪地打量了幾眼,向中年人粗粗拱手,他可是讓自己爬了好幾個時辰的山路呢,「您就是住在山尖上的居士先生?」
「住在山尖上?!對對,在下便是住在山尖上的居士麻芳。」
麻芳哈哈大笑,胡須顫顫,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毫不做作的飄灑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