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上,月光將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霍杞偏頭瞟了眼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少女︰「常山王既然沒事,可自行離開,為何一直跟著我?」
元靈均揉著腰,癟嘴道︰「我也不想啊,可我的燈摔壞了。」手指習慣地摳腰帶。面對霍杞她總是莫名地緊張。
霍杞輕蹙了下眉頭。他想起上林苑,那一句「霍杞貌善,可做靈均駙馬」如魔音穿耳一般,在腦海里嗡嗡地響。他借著月光靜靜地看向那張帶有笑渦的臉。
時隔幾載,她和住在玉宸宮的樊公主判若兩人,但其脾性還是如此的惡劣。晉宮里頑劣的孩童,東海跋扈的少女,巴陵昏庸碌碌的國君,無論她如何成長變化,亦如當初的……不討喜。
霍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怎能相信她會改變本性呢?自己定是吃飽撐的才會再去招惹她。
很快的,霍杞轉開視線,背對元靈均,慢慢拂掉袍上的泥塵,撫平衣褶,令寬大的袖子服帖地垂在腰際。
「你……武安候來這邊是要去貴妃宮?」元靈均繼續跟。
「不是。」
「哦。陛下派人去瑤光寺接九娣回宮,應該快到臨安了。武安候少年時期就隨老君侯鎮守東海,好多年沒回過京來,肯定都不認得九娣了。」
不知過了多久,霍杞才回︰「嗯。」
元靈均腳下一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霍杞真的具備把她憋出內傷的本事。「呵呵。」元靈均干笑兩聲,安靜下來。
兩人一路無言,前後穿梭在重重宮台,走過一片片枯枝樹木,奇草冬花。
男人的步子大而快,元靈均走得很辛苦,幾乎小跑起來。霍杞發覺後,會有意無意地放慢步調等她一陣,待她跟上來後又加快速度,把她甩得更遠。
霍杞停下來,元靈均氣喘吁吁地追上,走到他身後。「怎麼不走了?」她問。
霍杞不答,身體繃得如同石板。元靈均在他背後踮腳,樊欣抱劍立在正對面,朝她的方向行禮。
原來是到宮門了。
元靈均向霍杞道謝,那人理也不理,一聲不吭地走到一顆巨大的古榕下,翻身跳上一匹黑馬,催鞭而去。
「是個相貌不俗的冰塊人吶,嘖嘖,晉國的冬天足夠冷了。」旁邊的馬車里響起一個年輕人慵懶的聲音。
「小皇叔,順帶我一程吧。」元靈均笑嘻嘻地湊到車窗下,把帷幕揭起來,涎著臉皮說道。
里面的人伸著腦門︰「來來,誰讓我是皇叔呢。」
元靈均哈哈大笑,一鑽進馬車忙把凍僵的雙手放在燻爐上。然後她見到了鼎鼎大名的優僮灌賞。
披黑袍的少年人坐在車的角落里,用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偷偷打量她。他生得最好的要數眉眼了,簡直能把晉國的美人都比下去。
「他是灌賞。」濰候向元靈均介紹,又對少年人說,「常山王在這里,過來拜見。」
馬車很寬敞,能容灌賞跪下行禮。
能讓濰候留戀難忘的美人定然不一般。依濰候喜新厭舊的性情,寵愛優僮不會超過一月。濰候在情事上毫無節制,處理政事之外,大多時候都和這名叫灌賞的美貌少年廝混,想來此人身懷媚術,把濰候迷得神魂顛倒了。
元靈均點頭示意他免禮,以一種驚奇的眼光打量了一眼後,再沒看過他。
同慶公主是在第二日晌午到的臨安。其表兄霍杞親至城郊外迎她入宮。
驂馬並駕齊驅,公主的彩仗一直逶迤到宮門外。
老嫗打起車幔,兩名梳丫髻的女童扶著同慶公主走下馬車。一身素衣,發梳雙平髻,年紀尚不足十二的同慶公主身量顯高,素顏寡淡,模樣端正秀麗,面上化不開的郁悒憂傷。
她抬起頭,目光懷念地描畫起巨大的宮門輪廓,心生淒涼意,不禁淚目。
在宮門那邊,鮮衣高髻的女子眾星拱月般地走來。同慶不知所措,怯怯地縮了縮身子。
「君主莫怕,這位是您的八姊陽翟長公主。」老嫗低聲道。
同慶硬著頭皮朝她迎過去,拱袖一拜,柔聲喚道︰「八姊。」
陽翟托住她的袍袖︰「你倒一眼認出我來。九娣路上辛苦了,先隨內侍去貴妃宮更衣歇息,陛下還在處理政務,待會兒就來見你。」
同慶渾身顫抖了下︰「是,妾謝過陛下。」
她迅速垂下眼眸,一顆眼淚直直砸落,劃開了為陛見特意抹上的脂粉。
同慶公主命苦,自七歲為生母侍疾以來常年不在宮中,這次鴻嘉帝接她回來,只因同慶曾涉儲君之爭,大局雖定,徐家芥蒂還未消,鴻嘉帝也是惶惶不安,勢必要試探試探。不過在私下見了一面後,鴻嘉帝竟是少見地哭了一場,隨即召集朝臣家十三歲以下的幼女入宮與公主作陪。
同慶公主善詩書禮樂,貴族少女常去和她吟詩誦書,請教樂理。但她性格柔弱,又不善言辭,再多的同齡女也融入不得。
就像此時此刻,她的身旁圍繞著七八名活波的少女,嘰嘰喳喳地討論誰的畫,誰的書法,誰的妝容,偶爾問及她,也只是點頭微笑。
同慶微皺眉頭,望向敞開的窗。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南朝多雨,有時候冬天也有點氤氳潮濕。
少女們也都瞧見了,連連叫苦。
「真討厭啊,明天又不能去泡溫湯了,不泡湯冬天會冷死。」
有的討論起「假如明日還會下雨的行程」。
「不如一起去王女傅家探探口風吧,听說她教學嚴格,背不下《內訓》就挨手板。」
「明年我就入學了,真怕她。」
又有不少衣飾華貴的少女踩著潮汐走進大殿,興沖沖地加入議論的大軍。
案上的瑞獸銅爐樺煙馥郁,充盈著整座殿堂,合著美妙的樂聲經久不散。楹柱後助興的樂伶都是萬里挑一的絕妙人物,精通各式各樣的樂器,最擅唱南朝名曲,那些伎人都有柳枝般柔軟的細腰,適合纏綿悱惻的南朝舞。
其實,南人和北人大不相同,南朝人在詩詞方面頗有造詣,長篇累牘,寫不盡的深宮哀怨,累世****,代代相傳,譜曲傳唱,後來逐漸成為伎人樂人取悅達官顯宦的一種手段。
同慶顧自煩憂,並沒有發現樂聲已經停止。
這時,一名樂師橫舉一把琵琶,撥子挑弦,琵琶聲驟然響起,其余的樂工鼓琴相和,為他伴奏。
「諸位都在,樂聲既起,不如來謳歌一曲吧。」
一名少女吟然而入,在其中一張幾後面站定,笑看眾人。她的容貌盛麗嫵媚,殿上的女子竟無一人能及。
她握著夜光杯,用一支銀箸叩擊杯沿,開口唱︰「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
況有錦字書,開緘使人嗟。至此腸斷彼心絕。
雲鬟綠鬢罷梳結,愁如回飆亂白雪。
去年寄書報陽台,今年寄書重相催。
東風兮東風,為我吹行雲使西來。
待來竟不來,落花寂寂委青苔。」
陽翟撤下杯箸,拂袖坐下︰「吾技藝不佳,獻丑了。」
話畢,殿上掌聲雷動,年幼的貴女們紛紛喝彩,豪不吝惜對歌唱者的贊美之詞。
那廂唱完的陽翟長公主還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中,顧盼神飛,眸中流露出少女鮮有的風流媚態。
年幼的女孩們並不明白其中含義。這首歌唱得是妻子思念久別未歸的丈夫,等待他早日還家,夫妻團圓。
陽翟未字待嫁,除了情人,何來丈夫。
然而正是這曲不著調的歌,如詞中所雲的東風落花,撥動了同慶心中那根緊繃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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