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生日,天卻遲遲沒有下雪。
這麼算來,自己虛歲竟已經十六了。看著鏡中的自己,好像模樣並沒怎麼改變,不是說女大十八變麼?怎麼自己卻一直是小孩的樣子呢?
竹 徑自沉浸在胡思亂想中,「咚咚」的敲門聲響起,起身去開門,卻只發現了門邊的小盒子。竹 彎身將盒子拾起來,描金的琺瑯器,看著很是精致。關了門,竹 打開蓋子,里頭靜靜躺著一塊金質懷表,翻開表蓋,表針正「滴滴答答」走得歡快。
懷表下頭壓了張字條,只三個字︰來找我。
竹 不會識字體,常听別人說,這是某某的字跡,她卻從來認不出來。眼下這張字條又是誰留的呢?竹 先想到十三阿哥,可立馬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種故弄玄虛的手法,不是十三阿哥的風格。那麼便只有八貝勒了,如此一想,竹 便有八成確定=.==了。可竹 馬上就怨念了,想當年自己也沒少看小說,小說里的女主通常收到了匿名的生日禮物,都會想來想去,想到六七八九十個人,最後還是猜不到禮物是誰送的,到了自己這里,就只有兩個人選給自己猜,而且還是一猜一個準,果然小說與現實是有差距的。
盒子不大,竹 收進袖口里,出了院子,隨意拽了個小廝問了八貝勒的去處,小廝道在書房里頭歇著。模索了一陣子,竹 才模索到書房,畢竟才到暢春園里幾日,對這里的格局還有些生疏。
這個時候,良妃很有可能是在書房里頭,竹 不好直接過去,又攔了個小宮女,問花舒姑姑去處,那小宮女道在良妃屋子里伺候著。竹 這才放心去了書房。
看見明全在外頭伺候,竹 定下了心,走過去道︰「公公安好,八爺在里頭嗎?」。
明全回了禮,道︰「只爺在里頭,姑娘進去吧。」
道了聲「有勞」,竹 打簾子進了屋。
八貝勒坐在書桌後頭看書,瞧他看書的樣子,竹 忽然想起了康熙,也是這般正身端坐,沒半點含糊。
八貝勒瞧見竹 進來,闔上了書卷,笑看著她走過來。
竹 立住,行禮道︰「奴婢給八爺請安。」
八貝勒叫起,招手示意竹 走近些,見竹 立在了書桌旁,他道︰「東西呢?」
竹 自袖中取出琺瑯小盒,遞與八貝勒。八貝勒接了過去,將懷表取出來,示意竹 道︰「這是西洋傳過來的玩意,看時辰用的。你平日帶在身上,看點兒就方便多了。」說著,他把表蓋打開,同竹 道,「可會看?」
竹 哪里敢說會,只搖搖頭。
八貝勒道︰「無妨,過來,我教給你。」
竹 湊近些,看著八貝勒仔細地講解這懷表的用法,裝作虛心求教的樣子。
「明白了嗎?」。八貝勒輕聲問道。
竹 點點頭。
「那現在什麼時辰了?」八貝勒淡笑問。
「巳時正刻。」竹 笑著回他。
八貝勒滿意道︰「看來是真會了,收起來吧。」八貝勒將懷表裝好遞給竹 。
竹 接過小盒,福了福身,拿人手短,竹 甜聲道︰「謝八爺賞賜。」
八貝勒未曾想一個小小的懷表會換來竹 的笑臉,心里莫名就晴朗起來,笑道︰「起來吧,我已同額娘說了,放你一日假,尋小姐妹玩去吧。」
竹 倒是一怔,道︰「放奴婢一日假?」
八貝勒瞧竹 這樣子,笑道︰「哪有讓壽星當值的?」
竹 這才明白過來,為著先前對八貝勒的月復誹有些個歉疚,小聲道︰「這點小事,哪里就用報給主子听。」
八貝勒起身,瞧著竹 露出的小女兒神態,良久,終是揉揉她的頭,嘆道︰「是大姑娘了。」
竹 從書房出來,正巧踫到花舒姑姑,花舒姑姑道,良妃正尋她。竹 听了,忙同花舒往良妃屋里去,二人進去時,良妃正靠在貴妃榻上,听著一旁宮女與她說些什麼。
每次見良妃,竹 都覺得她有一種柔若無骨的美,像是宋代水墨畫中的飄飄仙子,一個抓不住,就要散了一般。
竹 給良妃請了安,乖順地立在一旁。
良妃起身拉過竹 的手一路到了里間,良妃床上,擺著一件水藍色掐紫牙繡蘭花的旗裝,很是亮眼。良妃同竹 道︰「穿上試試?」
竹 本在欣賞那衣裳,冷不防良妃來這麼一句,怔怔道︰「我?額,奴婢?」良妃笑著點點頭。
「這怎麼使得?」竹 不敢穿,雖然瞧不準是什麼料子,可瞧衣服上的刺繡,雖是簡約圖樣,針腳布局上卻都是功夫。竹 雖然在宮中不過兩年,但這麼一身宮裝,便是放在尋常的貴人身上也是夠了。
「有何使不得?小姑娘就應當穿這樣鮮亮的顏色,何況這是我賞你的,還怕旁人說嘴不成?」良妃俯身將旗裝提起,往竹 手邊送。
「這,主子,奴婢受不起。」竹 依舊推辭道。
「壽星最大,花舒,你去幫竹 換上。」良妃笑著吩咐道。
竹 無法,便也只得轉到屏風後頭換上了新衣裳。待轉回到良妃面前,良妃仔細打量了竹 一番,不住點頭道︰「果然是好眼光。」隨即起身走到妝台前,翻開幾個首飾匣子挑了套紅蕊綠松石菱花頭飾,沖竹 招手,「來。」
竹 也走到妝台前,不知良妃又要做些什麼。
「坐在這。」良妃將竹 按坐在妝台前,同花舒道,「重新給她梳下頭發,換上這套首飾。」
竹 覺得自個此刻就像是個芭比女圭女圭,而良妃就是打扮她的主人,就像自己小時候那樣。衣服既然也換上了,竹 心知也反抗不了什麼了,索性端坐在妝鏡前,由著花舒替自己散開頭發,又重新攏了頭。
「主子眼光好,咱們竹 本就顯小,配上這套首飾,說是十一二怕也有人信的。」花舒打量著竹 ,笑言。
良妃也在一旁瞧著,心里頭喜歡,道︰「年紀大了,我就愛看這些個年輕小姑娘愛俏的模樣,花舒,再給她勻上些胭脂,添點喜氣兒。」
花舒稱是,又給竹 上了胭脂,點了唇。
「妥當了。」花舒道。
「快轉給我瞧瞧!」良妃道。
竹 回身沖良妃淡淡一笑,叫良妃一陣出神,瞧多了宮里頭的格格,這個丫頭的氣度,倒叫人覺得把那宮里頭的格格都給壓了去。听說她阿瑪雖是京官,卻是名不見經傳,也不知怎麼養出這麼個丫頭,名喚竹 ,可偏偏有著牡丹的氣韻在里頭,兒,真的能折得下嗎?
良妃淡淡笑道︰「進宮這許久,竟不曾問你,多大了?」
竹 柔聲回道︰「過了今日,已是一十六歲了。」
「哦?竟這般大了?瞧著還是小丫頭一個,真真是瞧不出來。」良妃詫道。
竹 低頭笑了笑,道︰「主子卻忘了,奴婢生日小,要虛兩歲。」
聞言,良妃才恍然道︰「可是我這記性不中用,你是小年里頭的生辰,可不是要虛上兩歲!」
又閑聊陣子,竹 從良妃屋里告退。
回了屋,竹 本想著趕緊把衣裳換了,把妝洗掉,卻見十三阿哥身邊的小笛子趕來。小笛子,本名楊迪,原先十三阿哥一直叫他小迪子,當初竹 玩笑,說十三阿哥笛子吹得這般好,干脆把小迪子的「迪」字也改成「笛」得了,倒應景兒。沒曾想,十三阿哥還未開口,小笛子自己先眉開眼笑地同竹 千恩萬謝的,直道給自己改了個好名兒。
十三阿哥和竹 見他這般,都笑意不迭,十三阿哥還佯踹了小笛子一腳,啐道︰「就你這奴才有眼力!」
小笛子被踹一腳,依舊嘻嘻哈哈的,同十三阿哥說著好話兒。
竹 同小笛子問道︰「何事?」
小笛子給竹 打了個千,道︰「十三爺說了,有好玩意給姑娘瞧,叫姑娘這就隨小的過去。」
竹 猶豫了一下,道︰「可否等我換身衣裳?」
小笛子猴戲道︰「 兒姐您這身打扮都美得跟那天仙兒似的,咱爺瞧了……」
沒等小笛子把話說完,竹 就啐道︰「什麼話你就混說,待我與十三爺吱一聲,看怎麼罰你!」
小笛子忙一邊告饒,一邊去了戲耍神色,道︰「好姐姐,小笛子不同您耍嘴皮子,你想啊,雖說現下在園子里頭,又是年關,可眾位爺的課業倒也不曾松下,況且爺近來又接了差事。姐姐最是明理的人兒,您看……」
瞧他這話說得倒還在理,竹 道︰「既是如此,那便走吧。」竹 匆匆擦了口脂,隨小笛子出了門。
小笛子忙笑嘻嘻地一口一個「姐姐」,直哄得竹 又忍不住啐他。
竹 是路痴,一路隨著小笛子去,瞧著陌生的環境,竹 忍不住四處打量,怪不得康熙一年中大半時間要上這兒來,這里果真是個好去處,雖說現在正值冬日,卻也別有一番風景在里頭。
「姐姐,這就到了。」小笛子停下步子,道,「姐姐且在這等等,十三爺這就到。」
竹 點點頭,小笛子便先離開了。竹 暗道,這十三阿哥,請人的是他,這會卻不見他的影子。方才一路走來時,就覺得是哪里不對勁,可到底是哪里呢?竹 一時又想不出,只憑著感覺走走停停,轉過竹林——竟有一片荷塘蜿蜒!
竹 就道有何不同,這才明白過來,方才小笛子帶自己一路過來,溫度愈來愈高,等行至此處,竟有些不似冬日。再想想那竹林,那花草,哪里是冬日的模樣?而眼前這浮著荷花的玉帶子,將竹 全然點醒了。
沿著自河岸架起的石橋而上,漢白玉的質地,透著莊重與雅致,欄桿上頭很干淨,甚至連點雕琢的痕跡都找不到。站在石橋至高點,竹 瞧清楚了四周,這橋下是條活水,水面寬闊,飄著數不盡的菡萏清清。更妙的是,竟有窄窄的游廊藏在荷花叢里,若不是仔細瞧,竟是發現不了。河那一岸,是座亭子,樣子倒分不出與在紫禁城中瞧見的有何區別。
只是竹 一直不明白,為何這里會比別處溫暖許多,竟讓這荷花在冬日里也能開出滿滿一池。穿著冬衣在這立一會,鼻尖竟蓄出了晶亮的汗珠兒。
解了帕子,竹 才要擦擦汗,就听身後有人喚自己。回頭瞧去,十三阿哥已然出現在方才自己立著的地方。
竹 不覺揚起笑靨,和風吹動,掀起她的衣角。一個不留神,手中的帕子吹落,隨風揚揚飄飄落了下去。竹 伸手欲抓住,卻落了個空,索性不再理它,一條帕子,丟了便丟了吧。
再回身時,十三阿哥已然站在了身後,道︰「要不要著人尋回來?」
竹 搖搖頭,笑道︰「不用了。」
見十三阿哥只盯著自己不說話,竹 笑著打趣道︰「做什麼一直瞧著我,難道是許久不見了,再見著竟認不得了?」
十三阿哥倒沒同往日一般駁她,只淡笑道︰「你這丫頭,竟是又長了一歲。」
竹 笑道︰「怎麼,還不準人長大了?難不成還一直做個女乃女圭女圭,任你欺負?」
十三阿哥笑著拉著她下橋,進了涼亭,道︰「前兩年還不知每回是誰被誰欺負著呢!」
這個倒是真的,那時候好像每次十三阿哥都說不過自己,可現在大了,十三阿哥甚至都成了家了,反倒是自己愈加說不過他了。竹 心里如此想,嘴上卻道︰「你的好玩意在哪兒呢?可別和我說,專程找我來,是為了听你控訴兒時的‘血淚史’的!」
十三阿哥無奈地笑道︰「瞧都瞧見了,還同我來要什麼?」
「瞧見了?瞧見什麼了?」竹 瞪眼,見十三阿哥沖荷塘努努嘴,才恍然道,「你是帶我來瞧這冬日里頭的接天蓮葉的?」
十三阿哥點頭,道︰「方才有事月兌不開身,不想倒叫你自己尋來搶了先。」
竹 不在意地笑道︰「有什麼關系,怎麼說也是你引我來的,不然我哪里知道還有這妙處?你送的禮物,總能稱我的意,我若不回禮,豈不是說不過去?」說著,竹 跑到岸邊,回身沖十三阿哥笑了笑,便一個閃身,鑽進了荷花叢里。這荷叢開得極高,想是模仿著江南水鄉的美景,移了蓮子回來種上的。
十三阿哥正納悶竹 鑽進去做什麼,想也隨她進去瞧個究竟,不想竟有歌聲自荷塘中飄了出來。
「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飛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蜘躕空斷腸……」
隨著那歌聲的,還有竹 不時從各處露出的小臉,時而俏皮,時而歡快,時而嬌柔,時而明媚,映著那翠葉紅蓮,十三阿哥仿佛置身江南水鄉,入眼,是大片大片翠綠的荷葉隨風輕搖,塘中,那著了新衣的江南小女兒家,乘了蘭舟在蓮蓬下穿梭來往,邊唱著不知名的江南小調,邊拈了肥女敕的新蓮子在一雙縴縴素手中,嬌滴滴,甜糯糯,水靈羞怯,叫人忍不住想探頭瞧個究竟。
待歌聲又一遍響起時,十三阿哥取了身後的笛子,不自覺地尋了那歌聲去,邊和著調子,邊欲尋那抹藍色。可好幾次,明明好似瞧見了一片衣角,再尋過去時,卻不見了蹤影,只那歌聲仍舊未斷,又在另一處飄來。一時間,影影綽綽,虛虛幻幻,那如乳燕新啼般的聲音伴著輕靈悠揚的笛音回蕩在滿塘碧蓮中,繚繚繞繞,恍非塵世。
忽的,歌聲散了。十三阿哥猶自沉醉,半晌方想起尋竹 ,可礙著高高的荷葉,卻什麼也瞧不見。他忙壓了聲音喊道︰「玉兒,玉兒,你在哪兒?應我一聲!」
喊了半天,卻不見竹 回他,雖知不會有什麼事,十三阿哥的心仍是不由地往下沉了一沉,也顧不得那荷葉打在臉上生疼,只愈加用力撥開眼前的障礙。
忽听得一陣笑聲︰「十三爺,丟了什麼寶貝,尋得這麼急?連荷葉打了臉都不知躲。」
听得是竹 的聲音,十三阿哥才放下心來,又听得她打趣自己,免不得板了聲音,道︰「還不出來?」
就見一個水藍色的影子蹦了出來,帶來一陣荷葉的清香,那笑盈盈的小臉兒耀得人眼疼,可他卻不敢眨一下,就怕她在光影中消失了。
十三阿哥道︰「就知道胡鬧,掉到河里頭,我可不去撈你!」
竹 興致好,也不和他計較,笑道︰「又沒听到水聲,怎麼會掉到水里去?再說,就算是掉了進去,我會水,又怕個什麼來的?好啦好啦,不要皺眉頭了,才成親,就快成了老頭子了!」竹 伸手去撫十三阿哥皺著的眉頭,笑得開懷。
十三阿哥倒沒攔著她,眼神卻沉了下來。
竹 見勢不好,忙告饒道︰「以後不會鬧了,莫要生氣嘛!我只是瞧見這一池子蓮花,一時歡喜,才鬧騰了一會子的,以後會很小心很小心的。」
看著竹 搗了雙手抵在下頷上,眼中滿滿是討好的告饒模樣,兩頰因著方才的跑動透著自然健康的紅潤,十三阿哥突然很想掐掐她的臉,手抬了起來,才發覺這個舉動有多麼輕浮。上抬的手未停下,十三阿哥給了竹 一記「暴栗」,道︰「才夸了你長成個大姑娘,就這麼沒點矜持,我們出去吧。」
見十三阿哥的面色緩和了下來,竹 一下子綻開個大大的笑容,甜甜應了一聲,隨著十三阿哥上了岸。
竹 率先從荷花叢里鑽出來,就見不遠處有個背影,負手而立,似是有些眼熟。恰這時,那人似是嘆了口氣,轉過頭來——兩人都怔住。
竟是他!
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