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良妃並沒同往常一樣上書房里頭來,反倒是遣了人來把竹 喚進了自己屋里頭,說是屋里頭一時抓不來人手。
這倒奇了,按說良妃屋里頭,用度上有花舒姑姑打點,吃食上有初一姑姑操心,別個瑣事也有小丫頭各司其職,怎的就道人手不夠了?再說,自己自入宮來就一直只管著書房里頭的事情,良妃是什麼事情非要把自己叫來不可?
進了良妃的院子,竹 抬眼就瞧見外頭候著幾個眼生的丫頭,莫不是屋里頭來人了?瓔珞拿著空托盤自屋中退了出來,瞧見竹 正往屋里來,笑著迎上去,道︰「竹 ,你怎的往屋里頭伺候了?」說著將聲音壓了又壓,道,「德主子正在里頭同主子說話兒呢!」
竹 恍然,同瓔珞小聲說了兩句話,就往屋里頭去了。
花舒此刻正在良妃身邊伺候,透過隔扇瞧見竹 進了屋子,俯身同良妃耳語了幾句,便出了屋子,將竹 領了進來。
竹 給德妃、良妃請過安後,就垂首立在了花舒身旁,只听良妃道︰「姐姐說得便是她了。」
竹 低著頭,不明白良妃這話是個什麼意思。什麼叫便是自己?難道是德妃要找自己?可是自己與德妃從未有交集,她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妃,又怎會認識自己這麼個不起眼的宮女?難道是十三阿哥?總不會是四貝勒吧?
竹 正瞎想著,就听德妃道︰「抬頭我瞧瞧?」口氣很輕柔,倒像是鄰家親切的阿姨。
竹 慢慢將頭抬了抬,只眼楮依舊往下瞧著。
「瞧瞧瞧瞧,挺清淡干淨的人兒,你這當主子的竟舍得說成那般樣子?」德妃笑嗔著。光從聲音來听,竹 覺著這該是位和藹的主兒,可在宮里頭,誰知道呢?
「不是小氣,姐姐若見了這丫頭的字,便是要皺眉頭了。」良妃也在笑,可怎麼听都很飄渺。
听見提到自己的字,竹 倒納悶了,這與自己的字寫得是好是壞,又有何干?
德妃搖了搖頭,道︰「不愛禮佛,殊不知,這佛家,只求心淨,哪與那字的好壞相干?」又瞧了竹 一眼,道,「我瞧這丫頭骨子清靜,就再合適不過了。」
瞧德妃心意已定,良妃也沒再強求什麼,只淺笑著與德妃說了些叨擾擔待的話,又囑咐竹 好生隨德妃去。
竹 雖不完全明白這兩人來回來去地在說些個什麼,到底也猜了幾分,而隨德妃走倒是板上釘釘的了。乖巧地應了,竹 低頭站到了德妃後頭。
兩人又閑話了幾句,德妃起身告辭,良妃亦起身相送。倆人正說著送別的話,德妃狀似不經意地回身同竹 說了句︰「莫要擔心,你去了我那里後,每日不過抄抄經文,誰也擾不到你的,便是同你在懋勤殿一般。」
竹 忙道︰「謝德主子恩典。」
本以為德妃不過是礙著良妃在跟前,才這麼說了一句,與其說是同自己說,倒更像是說給良妃听,誰曾想,到了德妃的住處,德妃倒真的囑咐了身邊的大丫頭領了自己去小佛堂安置。而接下來的幾日里,竟真的除了抄佛經,再未吩咐自己做其他事情,且德妃宮里頭其他人對自己也是客客氣氣的。自己來這蓼華汀,倒不像是來做事的,反倒像是來做客的一般。
雖然參不透德妃是怎麼個意思,竹 倒也欣然受著,畢竟誰不樂意揀輕巧的做?在良妃那里,雖不用做什麼,但苦就苦在要早早起床,可在德妃這里,倒是可以伴著太陽一同起來,自在地不行。
「今日的幾章,姑娘可抄得了?」德妃身邊的大姑姑,也是竹 初來蓼華汀時幫忙安置的宮女吟兒柔聲道。
取過案頭的一小疊宣紙,竹 又理了理,方遞與吟兒道︰「抄得了,這是《華嚴經》卷第八卷至第十二卷,姑姑瞧瞧?」
吟兒接過帖子,略看了兩眼,便收好道︰「姑娘做事就是快,我這就拿過去了,姑娘且歇歇吧。」說著,又自外頭喊了個小宮女進來,道,「昨兒十三爺孝敬主子的蜜餞,主子道,姑娘這般大的女孩家都愛吃這些個酸甜兒的,便叫我拿了些過來與姑娘嘗嘗。」
聞言,竹 忙福身謝德妃賞賜。
送走吟兒姑姑,竹 伸了個懶腰,捧著蜜餞盒子,窩到了軟榻上。眼見明日就是除夕了,自己該不是這麼倒霉,每次過年都要這麼冷清著過吧?這個十三阿哥也真是的,常听人說他總往德妃宮里頭請安,也不知順道來瞧瞧自己,自己成天悶在屋里頭抄佛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是無聊死了。
他,知道自己在他額娘的宮里頭,卻不曾想著來瞧上一眼嗎?他……罷了罷了,還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不過是猶自多情!
又拈了顆梅子進嘴里,竹 饜足地眯了眼,自己打小就不愛吃那些膨化類的零食,可是卻對話梅情有獨鐘,雖然媽媽總說話梅這種東西不好,有色素添加劑在里頭,可那酸酸甜甜的口感,卻讓自己怎麼也戒不掉。
也不知道這些個蜜餞,十三阿哥是打哪兒尋來的,式樣口味各色,真是愛煞人了。如今在這里,也不用擔心那些個添加劑了,竹 更是沒了顧忌。不知不覺,一盒的蜜餞竟已去了大半。
闔上了蓋子,竹 打算留些個往後吃,不然這盒吃光了,也不知下次還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吃到。淨了手,竹 移到了書桌前頭,鋪開宣紙,準備繼續練字。說來她就納悶,自己這手毛筆字,放在現代也許還算說得過去,可若擱在這人人稱得上書法家的古代皇宮里頭,那簡直就是不入流的狗爬字!可德妃居然特地到良妃那里把自己討了來,就是為了讓自己幫她抄什麼佛經,這不是很奇怪嗎?她是從何處听說自己,又是為何突發奇想,要自己幫她抄佛經的呢?竹 猜不透,想不明。
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先不想,可字卻是要練的。雖說練字不在朝夕,但能練好一點是一點,自己是從良妃那出來的,又在御前侍奉過筆墨,這手字拿出去,豈不是丟了良妃的臉面?
瞧著自己寫出來的那幾個字,竹 不禁扼腕嘆息︰不知自己抄的經書拿給德妃看後,她在心里頭怎麼笑自個呢!笑自己也便罷了,良妃的面子也算是叫自己給丟了。如此想來,竹 每日練字便愈發勤了,小半月下來,她的字竟也小有長進。
初五已過,一部《嚴華經》也已叫自己抄了個遍,不知德妃還要自己抄經書到什麼時候,總不會是一輩子吧?想到這,竹 打了個冷戰。
「吱呀~」竹 應聲抬頭,定住。
到底是四貝勒先打破沉默,他道︰「我來取額娘的《三明經》。」
瞧瞧人家說得多風輕雲淡,取經?帶白龍馬了麼?竹 略低了低頭,以最快的速度調整著自己的情緒,第二次了,已經是第二次了,張若鵷啊張若鵷,事不過三,你真的要不撞南牆不回頭嗎?算了吧。
抬頭,竹 揚起笑臉︰「奴婢給四爺請安,奴婢這就去把經書取來。」平穩地說完這句話,竹 轉身行至書架邊,姿態優雅。
怎麼還找不到,什麼破《三明經》,到底在哪里?手上開始有些發涼發顫,不知是急得,還是氣得,眼眶也覺得酸燙。佛堂不裝地龍,這是規矩,所以平素里竹 抄經書時,都會帶上湯婆子,不時暖暖手。現下,額頭竟隱隱生了潮意。
「我來吧。」沉穩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竹 下意識地停了手上的動作,深吸口氣,她退立到了一旁。
很快,四貝勒就將經書找了出來。
竹 垂著眼簾站在一旁,余光瞧見了他手里的經書,心想,這就要走了吧。卻不想,靜了會子,四貝勒問道︰「你何時來了額娘宮里?」
原來,還是高估了自己,人家四爺不是未曾想著來瞧自己一眼,人家根本連自己調來了德妃行館一事都不知曉。真是諷刺啊!竹 終于覺得滿腔的氣、悶、躁、惱……統統化成了一股氣,隨著呼吸重重吐了出去,而後自己身上再沒了力氣。
她軟軟道︰「回四爺的話,年前兒。」
四貝勒攥了攥經書,道︰「你……誰將你調來的?」
「是前些日子,德主子尋良主子說話兒,一時興起,調了奴婢來蓼華汀,命奴婢抄幾日經書便回。」
四貝勒聞言沉味片刻,道︰「可有人同你說些個什麼?」
雖說身心俱疲,可听見四貝勒這樣有深意的話,竹 到底強打了精神,道︰「這小半月,只奴婢一人在這佛堂里頭抄寫經書,期間只吟兒姑姑來取謄好的經書,並有小宮女打點每日食宿,再無與他人接觸。就是德主子,奴婢也只來此那日,見過一面,並未說過什麼。」
說話間,竹 不知不覺地抬了頭與四貝勒對視,待語畢,她才發現,自己正與四貝勒對個正眼,而他的目光,從來淡淡的目光,她此刻所見,那副瞳孔深不見底,卻看不透他的心。竹 忙向下轉了轉眼,調開與四貝勒正對的視線。
仿佛听見了他的笑聲,幾不可聞,竹 仍舊沒再正視他,以免再出現什麼尷尬的場面。只听四貝勒道︰「十三弟一直在尋你。」
十三阿哥?難道說,他竟也不知道自己在德妃處?事情大條了。竹 詢問地看向四貝勒,不待她發問,四貝勒便道︰「若不是來幫額娘取經書,我也不知你竟離我、我們這樣近,居然一直在額娘的佛堂里。」
知道是自己錯怪了他,竹 一時甜蜜,一時內疚,臉竟燙了起來。可又怕他覺察到什麼,她忙出聲道︰「奴婢當日過來時,良主子身旁的花舒姑姑還有幾個小宮女都是在的,十三爺是問得何人,竟沒問出奴婢的去處來?」
「莫說十三弟,八弟也不知。」四貝勒淡淡道。
這話,卻好似一顆炸彈,各種信息涌來,一時讓竹 來不及接收。把其他疑問壓下,她道︰「許是那些宮人一時忘了也未可知。勞煩四爺同十三爺報個平安,過些日子,待奴婢回了塵芳館,自會去尋十三爺說明白。」
四貝勒點點頭,欲言又止。
竹 睇了他一眼,輕聲道︰「四爺自有四爺的道理,奴婢省得。」平靜下來這麼多日子了,雖說想起來還會不平,見著他時還會激動,可她從不是無理取鬧之人,有些人,有些事情,都是有道理的,自己不知道,並不代表不存在。她從來都是有自知之明的,幾面之緣,能得他一陣猶豫,已是知足了。
福了福身,竹 道︰「四爺來此已有些時候了,還是盡早呈了經書與德主子吧,奴婢恭送四爺。」
四貝勒定定地瞧了竹 一陣,皂白的雲靴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未發出半點聲響,竹 再抬頭時,人已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