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笑聲灑了一地。
等著傳召報事的僕婦們听見簾子里頭傳來的暢快笑聲,心里都暗暗稱奇,須知道老夫人向來十分嚴肅。幾個婆子悄悄議論起來,又拉住院里的小丫鬟打听里面是誰。听說是三小姐先是有些驚詫,後又了然。
以前的三小姐四歲起養在老夫人身下,安安靜靜卻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個小姑娘不知哪來那麼重的心事。但畢竟年紀小,老夫人又憐愛,也有過一兩回驕縱的時候,總體說來像個小大人。傅曼煙卻是在前世養出來的穩重性子,在丫鬟們面前偶爾假裝流露些稚氣,在老夫人面前卻是重拾一顆赤子之心,這會看著倒像個大小孩。就是嘛,八歲的孩子可不就該笑笑鬧鬧。故此,從安靜老成到沉穩中透出幾分天真,外人卻是不覺違和,反而覺得理當如此,包括她身邊貼身的丫鬟,覺得主子的脾性比從前還好。
&}.{}話說回來,這群人當中有兩人並未加入這場討論。廚房看小爐灶的花婆子,和她身後的小媳婦。花婆子一臉急切地望著內室方向,只恨視線不能穿透門簾,一邊又時不時回頭叮囑那媳婦。望穿秋水,終于等到春喜打起簾子。
春喜一邁步,,花婆子涎著臉緊跟上去,殷勤問道,「春喜姑娘,方才里面在說什麼逗樂呢,這麼高興?」這話不過是起個頭,她也不指望老夫人院里的大丫鬟告訴她院里的事。
春喜顯見是有事要出院子,「您老再等等,方嬤嬤很快就出來了。」
「誒喲,多謝春喜姑娘了,人漂亮又和氣,也不知道哪個有那福氣……」婆子話沒說完,只見春喜俊眼一飛,直嚇得住了嘴。
春喜又看向那個穿碎花布褂子的媳婦,瞧著像是個老實的。道,「你好好當差就是,活干好了老夫人自然會有賞,領著人去吧。」
婆子這才道謝又作個揖退了下去。
……
那邊祖孫倆靠在羅漢床上敘著話。
老太君探著顫抖的手,摩挲著曼煙細細的頸項,臉上寫滿憐惜。
「脖子可還疼?這個圓圈圈是什麼東西?」
「脖子好多了。這是我讓鈴鐺做的圍脖,等明年冬天我給您做一個帶毛的。」
「難得你有這份心。哪家的姑娘像你這樣,陪我吃齋念佛,一年四季給我抄寫經書。等你母親的七七過去,你的傷也好利索了,就到寒山寺住上半個月,當是還願吧。從寒山寺回來後,你就開始學些針線。畢竟慢慢也大了。」老夫人先是覺著欣慰,說著說著,臉上多了一抹惆悵。接著凝視住曼煙漆黑明亮的眼珠,思緒好似掉進那黑洞當中,神色悲喜莫名。「眼珠子生的真好。以前你年紀小,祖母也沒提,不念大師之前說你八歲有大劫,過了就好了。現在看來是應驗了。」
曼煙眨眨眼,歪著腦袋問,「那要是過不了會怎樣?」
老太君好氣又好笑,狠狠摁了一下她的腦門,語氣卻越發溫和。「你這不知好賴的,好緊要才過了這一關,這會又說胡話。你剛出生那會,大師讓你父親送你到佛祖跟前帶發修行,以解此劫,你父親總是舍不得,就讓你在家學著修佛。可憐你小孩子家,吃了這麼多年的素菜,連肉味都不知道。現在過了此劫,又要給你母親守孝。煙兒命苦啊。」老太太想到過世的兒子媳婦,心底滿是悲哀。
曼煙不忍見老太君沉浸在悲愁中,高聲道,「孫女不苦,孫女認得好多字,都是別人不認識的。」聲音清脆悅耳。老太君一下精神大振,連連模著曼煙的小手。「好,好,不愧是我馮家的後代。見識就是不同些。你外曾祖父要是能看到你,一定歡喜的很。」
曼煙故作調皮問道,「祖母,不念大師算命這麼靈嗎?」。
「胡說八道,哪是算命的,那是給先帝當過老師的。」老夫人的神情顯得無比慈祥,「先帝那會戰亂的時候,大師幾次捐獻藥草銀糧,救了不知道多少人。平日里也是廣施恩德,濟世為懷。大師很少給人說命,你不可褻瀆了。」
這個大師真是不同凡響。曼煙想了想,決定繼續深挖。「祖母以後要多提點我。嗯,那不念大師為何對我們家如此關照,是和咱們侯府有淵源嗎?」。
老太太好似被問到了。「這倒是不知,大師只說你與佛有緣。不念大師一向在寒山寺閉關清修,很少接見外人。咱們府里的,他老人家也只看過你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看來孫女何其幸運,能成為大師的有緣人。祖母,孫女是個好命的,您可一定要長命百歲,以後多享享孫女的福。」說著曼煙就窩進了老夫人懷里,像只小袋鼠。
老夫人听了,心里很是受用。
這一刻,傅曼煙感覺自己來到這里不是無緣無故的。「此地不足之處,諸神在那里彌補。」也許所有的遺憾都可以被補償,只要有人愛她。一點點愛就可以讓她柔軟,如今這麼充沛的愛,她必須珍惜。
「孫女想念父親母親了,明天可否去祠堂給父母上柱香?」
「那明早讓春喜陪你去。」
不一會到了用哺食的時辰,曼煙纏著要留下來一起吃。
松鶴堂的菜一向也是素食為主。春喜擺好菜,炒三絲、火腿蓮子雞湯、扁尖筍襯底、小白魚莧菜羹、鳳尾魚翅、白糖黃瓜,還有一小碟醬黑菜跟一碟糖蒜。比琉璃院平日領過來的只多一個葷菜。曼煙一看便知老夫人算是簡樸的誥命夫人。這些菜看起來不少,但是一會還有春喜和嬤嬤分著吃,根本不會剩。好在下人們還有自己的食菜分例,不會餓肚子,就是味道不比小灶上的。
中間曼煙給老夫人夾了幾回菜又盛了碗湯,自己只揀素菜吃。一時自是食不言飯不語。老夫人的胃口不太好,吃了些菜,飯只盛了小半碗。見老夫人放下筷子,傅曼煙抖了個機靈,說要講笑話。
「從前,有個窮人在外邊喜歡裝成富家公子,有一天招來了梁上君子。晚上那小偷去他家偷東西,發現他屋中家徒四壁,空無一物,于是大罵而去。那人听到後,趕緊拿了一貫錢,追上小偷贈與他。且苦苦哀求︰您這次來不才雖十分怠慢,但萬望您在他人面前多多美言,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我是個窮鬼啊。」
眾人愣了愣,似是沒听出好笑在哪。傅曼煙瞪大眼楮,撅起小嘴,一臉無辜的表情。
「祖母,咱家可不窮,您可以多吃半碗飯。孫女不會告訴別人您吃得多的。」
春喜笑得拿起帕子掩住嘴角,老夫人也高興得添了一碗飯。吃完飯,傅曼煙又拉著老夫人在院子里散步,走了兩三圈方才肯離去。
吃過晚飯也不過才剛到酉時,正是夕陽無限好。傅曼煙渾身輕松,既感受到老太君的慈愛,又知道了很多東西。在她看來,這個不念大師對自己的特別,一定是有某種原因的。這世界上可沒有人無緣無故對你好。只是現在不知道具體原因。既然想不明白,就只能交給時間了。反正出來了,曼煙想著不如去卓氏的住處看看。卓氏的院子叫「合歡苑」,是大房主母所在,離老夫人的正院不會特別遠。只是若從琉璃院直接過來,需要費上多些功夫。
鈴鐺走在最前面,三人沿著游廊緩行,剛走到湖中的小橋頭,迎面來了一群人。四個丫鬟,一個婆子。還有個小姑娘。
「三小姐。」
「八小姐。」
兩邊的僕婦分別向對面的主子請安。
傅曼煙一听即知道對方是誰了。雖說是妹妹,她也不妨大方一些。「八妹妹。」
小姑娘卻是蹬大眼楮不吱聲,盡管旁邊的嬤嬤一直扯她的袖子。傅曼煙故作生氣站著不動,明著打量起這個妹妹。都梳的雙掛髻,自己是一邊一個圈圈,小姑娘是兩側各一個 ,顯得更為稚女敕。 上分別戴著一朵鵝黃色的珠花,一對耳朵邊兩簇碎發,搭在湖綠色的春衫上面,風一吹像湖面上拂動的細柳,感覺甚好。加上圓溜溜的眼楮忽閃忽閃,越發添了分生動討喜。
只見她左手掐著腰,直直伸出右手胳膊,食指一挑。「你脖子上的東西是什麼,摘下來給我玩玩。」
傅曼煙忍不住彎了一下唇角,沒再賞她一眼,只對著她邊上的嬤嬤正色道,「領著八妹妹玩吧,仔細點。我先走了。」完了施施然地往前行去,絲毫不理身後的哇哇亂叫。
過完橋後又踏上長長的曲折游廊,再經過一處小巧雅致的水榭,便能看見合歡苑了。鈴鐺移步上前,悄聲道,「二老爺是府里唯一一個有官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