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慈明殿時,陽光很是暖和,墨玉不急著回宮,慢慢走在鵝卵石鋪設的小徑上。這點陽光正好,可以曬曬身上的霉氣,真不知道為什麼後宮的娘娘們,這點陽光也要撐一把傘。就比如剛才的德妃,一出宮門,就有宮女上前為她撐傘,怕曬黑嗎?
「你知道這燕窩有多貴嗎?賣十個你你也賠不起,哭哭,你還敢哭。」
「你個小賤蹄子,害得我也跟著被罵。」
「看我不打死你,寧妃娘娘說了,讓你在這跪到天黑,天黑之前不準起來不準吃東西。」
墨玉听著假山之後傳來的聲音,替那個小宮女感到不幸,不過是一碗燕窩而已,就動刑。這宮里,一個奴才的命還不如一碗燕窩值錢,這就是殘酷。
提腳欲走過去,雲裳立時阻攔道︰「娘娘,太陽毒了,咱們回宮吧!這宮里,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不該管的事最好不要理會。」
「沒事,我就過去看看而已。」
「娘娘,您就听我的吧!這不是烏延山,也不是紀府。」這里是皇宮,規矩等級森嚴的皇宮。
「雲裳,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就當是走個彎路吧!不會出事的。」
雲裳勸說無效,只好由著她去了。一行人穿過假山,來到那宮女面前。小宮女手上紅腫,大概是摔倒時被燕窩燙傷了吧!見到有人來,也不敢抬頭,低著頭抽噎。
雲裳上前,說道︰「把頭抬起來,這是我們家主子,麗妃娘娘。」
小宮女既害怕又不得不抬起頭來,臉上淚痕還未干,見到墨玉時又驚恐地低下頭行禮︰「奴婢參見麗妃娘娘。」
墨玉突然憶起,記憶中那張小臉也是一張愛哭的臉,無論是踫到了什麼還是撞到了什麼,她都會哭很久。那時候她會像她母親對她做的一樣,對著受傷的地方輕輕哈氣,然後傷口就不疼了。她們兩人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過家家,一起玩泥巴,過節的時候,她們一起放煙花,生辰的時候,她們一起換禮物。
那麼怕疼的一個人,現在跪在這凹凸不平的地上,該有多疼啊!
「你叫什麼名字?」墨玉盡力平復自己內心的激動,似是無意地問道。
小宮女低著頭搓著手,顫聲回答︰「奴婢叫碧月。」
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不叫碧月,她叫荷花,夏天里開放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墨玉撩了一下衣袖,道︰「回去之後用冷水濕了帕子,放在膝蓋上敷,然後擦點紅花油,燙傷的地方用蘆薈汁敷一陣子就好。」
「謝謝麗妃娘娘,謝謝麗妃娘娘。」
墨玉看著她不斷磕頭的舉動,心里酸脹。「你不用謝我,我什麼都沒幫你。」
雲裳說得沒錯,這宮里,必須自家各掃門前雪。墨玉轉身,離開了假山。她不習慣現在的氣氛,不習慣有人向她磕頭。
待到下午,墨玉攜眾人,帶了禮物去往淑妃的月華宮。
到宮門口時,便看見一女子短褂窄褲,一桿銀槍在手,揮灑自如,刺、倒、勾、打一氣呵成。墨玉走近,看著眼前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子,眉間英氣逼人,臉上盡是飛揚之色。這樣的女子,該是馳騁在馬背上,天地之大任她逍遙,而不是困在這深宮里,獨待恩寵。
陽光直射槍面,反射得刺人眼楮。墨玉眯起眼楮,感受著那桿銀槍離自己越來越近時的那股勁風,秀發往後飛揚,她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槍離自己越來越近,心里冷笑,武,她也不是一點都不懂。
銀槍在她喉嚨一掌之外停了下來,雲裳等人提到嗓子眼的擔心在看到槍停下時又安心地放下。
「是你?」持槍的女子震驚地說道。
猶記得兩年前,墨玉有一次下山,路途中遇到一群劫匪。原本她也沒把那群劫匪放在眼里,不過正巧,被一個過路的人踫到了那等情況。于是,那個過路人三兩下將那群劫匪打倒了之後,笑意盈盈的看著墨玉,說︰姑娘,沒事了。
那個過路人就是眼前的女子——淑妃。她們一見如故,後來還在京郊外的一處茶樓里,聊了半天的話,臨走前,還互贈了禮物。沒想到,事隔兩年,淑妃一見到她,還是能清楚地認出她來。「是我,樊姐姐。」那時候,她不知道淑妃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樊,她便叫她樊姐姐。
「你不怕。」
這是一句肯定句,說話的是這月華宮的主人——淑妃。端莊溫婉,容妝優雅者為淑,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封了一個將軍的女兒為淑妃。
「如果娘娘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也不會在這里耍槍。」墨玉服身,「嬪妾參見淑妃娘娘。」
淑妃收回槍,遞給了旁邊的宮女,拿起了臉巾擦手。「平身吧。你初進宮,也許不知道這宮里,像你這樣有膽色的女人,沒幾個。」
墨玉起身,迎著光看著眼前的女子。「淑妃娘娘英姿颯爽,倒叫嬪妾羨慕。」
「我是將門之後,自然野蠻一些,你可不一樣,你是溫室里的花朵,難道還羨慕我們這些整天舞刀弄槍的。」
至少能舞刀弄槍,也活得真實。
「天上飛的鳥兒羨慕海里能游來游去的魚兒,可是海里的魚兒也羨慕天上的鳥兒能夠自由的呼吸空氣。他們,不過是在相互羨慕罷了。」
淑妃扔了手里的臉巾,往殿內走去,「我可沒羨慕你們這些人。」
是的,也許在宮外,淑妃不會羨慕那些大門不出的閨閣小姐,可是在這宮牆內,住著的都是閨閣小姐,她不會詩詞歌賦,不會琴棋書畫,她沒有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機會。所以,她只能選擇在這里,與她的槍相伴。
「娘娘,我們不進去嗎?」。雲裳問道。
「哦,走吧!」
淑妃的月華宮沒有慈明殿奢華,也不像玉仙宮那樣規矩。墨玉一路走過去,隨處能見到刀槍的影子,正堂的左邊,掛著一身銀灰色的盔甲。干淨發亮,想必是主人時時擦拭吧!
進得殿內,淑妃早已落座,指了指她對面的位置,道︰「坐吧!」
墨玉依言坐下,有宮女上茶來,放在桌上後又退下。
「我這里是不是很嚇人?」
墨玉搖搖頭,「沒有。剛才嬪妾說羨慕,是真心的。」
「你進宮才一天,就有這樣的感受,我們這些在宮里呆了幾年的人,更是不必說。以前我也看不起你們,認為你們就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可是現在我倒羨慕你們,我除了舞刀弄槍之外,其他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樣都不懂。皇上怎會喜歡我這樣的女人?」
「娘娘應該很懷念策馬奔騰的日子吧!」
淑妃視線落在墨玉身後的那一身鎧甲上,道︰「很懷念,我第一次見到皇上,就是和她賽馬。那時候心高氣傲,總認為世上沒有人的馬術比我還好,結果皇上出現了,那場馬賽他贏了我,挫了我的銳氣,也虜獲了我的心。」
淑妃娘娘的馬術,聞名全東京城。那時候在樊家軍里,無人能敵,就連其父樊愛,也時常感嘆其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後來我嫁給了皇上,陪著他扛著槍上戰場,殺敵人,和他幫助先皇開創周國。可自那一箭之後,他就再也不允許我騎馬上戰場了。」
淑妃當年替皇上擋去了致命的一箭,導致小產,落了病根,後來便再也不能生育。但墨玉想,這也許不是令她最痛苦的事情吧!最痛苦的莫過于她不能再扛著槍上戰場了。
好比和你有生死之交,並肩同甘共苦的人,有一天突然對你說,他不在需要你了,听到這話的你該是如何痛苦。淑妃什麼都不在乎,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孩子,不在乎生死,她最痛苦的莫過于,皇上不需要她了。
墨玉起身,走到淑妃身邊,陽光從殿門射到殿內,能清晰的看到空氣中的粉塵。淑妃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這熟悉的塵土的味道。
「陽光真好。」墨玉情不自禁地說道。
「是啊,真好。可是再好,夜晚降臨之前,它還是會消失的。我真的不明白,宮外不好嗎?為什麼你要進來?」
「可今晚它消失了,明天破曉的時候它還是會出現。希望總是在破曉的那一刻才能看到,人不能總是沒有希望的活著。」墨玉磚頭看了她一眼,說︰「娘娘不用問我為什麼進來,我雖不是自願,但也情願。」
淑妃轉過頭來,笑道︰「你好大膽,敢教訓起本宮來了。」
從進來到現在,她第一次稱自己「本宮」,墨玉不理會她,說道︰「可嬪妾知道,淑妃娘娘並沒有腦嬪妾,因為淑妃娘娘的笑容是真的。」
「你怎麼知道本宮的笑容是真的,萬一本宮是裝的呢?」
「嬪妾能感受到,一個人如果是假笑,會很僵硬。反之如果是打內心的笑,她的眼楮都在笑,淑妃娘娘,你笑起來很美,應該多笑笑,這樣才會更自信。」
淑妃瞥了墨玉一眼,走回殿內,坐在堂上喝茶。「你年紀不大,眼力勁倒是不錯。說說看,你又怎麼知道我不自信?」
墨玉指了指殿中的擺設,道︰「第一,娘娘這殿里擺了那麼多刀槍,是想皇上看到的時候,不要忘記當年的情義。」看到淑妃已經放下茶盞,墨玉便知自己所猜的不錯,繼續道︰「第二,娘娘一般只看兵書,其他的不會去看,就娘娘桌上的那本,就是《孫子兵法》。第三,娘娘的打扮還是軍旅之人的打扮,雖然衣料顏色改了,可是款式不改。」
淑妃不解,「那你說的這些又是什麼意思呢?」
「因為娘娘除了這些之外,別的不敢去嘗試。娘娘不敢去嘗試讀詩集,不敢去踫琴弦。娘娘怕自己綰了發髻,會不好看,甚至走路的時候會散下來,不敢穿宮裝,因為您怕穿上了之後,連路都不會走。」
「你知道嗎?我現在很想拿著我的銀槍,刺破你的喉嚨。」
墨玉「噗嗤」一笑,走到淑妃的對面坐下,笑道︰「淑妃娘娘,這殿里就我們兩個人,你不用不好意思。」
淑妃釋然一松,喝了口茶,笑道︰「雖然被說中了心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不生氣,反倒覺得心里輕松了好多。感覺這壓在心里好久的大石突然落下,舒坦了。」
「淑妃娘娘,您別怪嬪妾多嘴。現在雖然仗還是要打,可已經不是天天打了。皇上不需要親自上戰場了,自然更不允許自己的女人上戰場。就算皇上要親征,身邊有的是猛將護衛,哪里還輪得到娘娘您來護駕呢。還有一點,皇上是真的心疼娘娘您,他不是不需要您了,而是想讓您過著一個妻子該過的生活。」
「可你知道嗎?這宮里,年輕的女人太多了,多到連他自己都不認識,又怎會還記得我這個舊人。」
「娘娘願不願意听嬪妾說個故事?」見她點頭,墨玉遂說道︰「從前,有一個人,他去應聘做一個琴師,和他一起應聘的還有很多人。當他們到現場的時候,那個考官卻對他們說︰‘不好意思,我們寫錯了,我們這里不招琴師,而是招說書先生。’很多人听到後紛紛走了,只有這個人留了下來,考官又問他︰‘他們都走了,你為什麼還不背著你的琴走呢?’這個人听了之後,把琴放在一邊,灌了一杯茶之後,走到書桌後面當眾說起書來,由于這個人說得很精彩,最後考官聘用了他,並問他︰‘你為什麼不彈琴而改說書了呢?’這個人回答說︰‘因為我需要這份工作,我需要這份月錢,你們既然想要一個說書人,那我就變成一個說書人。’」
很多時候,她們改變不了別人,改變不了環境,所以,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看到淑妃臉上的動容之色,墨玉說︰「所以娘娘,我們改變不了這個皇宮,我們能改變的只有自己。您應該去嘗試新的生活方式,這宮里有的是為你效勞的人,別怕他們會把你整丑了。你要想,再丑,還能比現在更差嗎?」。
淑妃回味著墨玉的話,大概過了一盞茶之後才回過神來,幽幽說道︰「如果你早出現幾年,我也許現在就活得很輕松。」
「現在也不晚。」
兩人相視而笑,淑妃輕聲道︰「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也不過是見過你第一次而已,竟然會信你。」
墨玉了然一笑,「信任有時候不是建立在時間的長短上的,而是憑著一種感覺,嬪妾感覺娘娘是個光明磊落之人,所以嬪妾信你。」所以,她才會說這麼多。
又聊了很久,直到太陽落山,宮人才進來提醒,淑妃歉意地親自送墨玉道門口。
回去的路上,墨玉張手感受著手中的余溫。她開導了淑妃,可她自己,好像並沒有走出來。她要的,不是皇上的恩寵,是自由。
有些東西,你覺得觸手可及,卻怎麼也抓不住。比如皇上的恩寵,你覺得皇上寵幸你是因為愛你,其實不是,他會寵你,卻不會愛你。他會給你一座宮殿,讓你以為你得到了自由,其實不是,那只是他給你的一塊四堵牆圍著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