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中,張家三小姐張倩蘭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卻並非是因為她的容貌有多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並非是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華橫溢,得人稱贊,而是她身上曾經發生過一樁事,這樁事頗為稀奇罕見,令她名傳千里。
十年前,張倩蘭小姐才八歲,她的生母張夫人,也就是唐氏,已是出嫁多年,在洛陽城相夫教子,日子過得平淡順暢。一個梅雨季節里,她獨自坐在屋內紅窗邊上,正是閑暇之余,埋頭一針一線,來來回回,繡著一雙繡花鞋,那鞋面上的紅梅點點綴著,似是還差最後幾針便該收尾了。
原是一件圓滿好事,誰知手腕一抖,針尖突然刺中手指,沁紅的血珠沿著指尖滑落,觸目驚心。她恍惚間將帶血珠的手伸到嘴邊,稍稍含住指尖,心里暗覺不詳,一抬頭,听聞門外的丫頭急急跑來傳話。
娘家來信,唐老爺子病重,恐怕時日無多了。
好事不定準,壞事卻偏偏來。她即刻收拾包袱細軟,欲帶著最小的女兒趕回柳州娘家省親。「見到外祖父,定要規規矩行禮,不可東張西望,胡言亂語,可記清了?」離開時唐氏溫柔又悲傷地模著張倩蘭的頭,輕聲叮囑道。張倩蘭正好坐在一個敦上,任由丫頭替她穿好碎花薄棉襖子,眨著眼楮問道︰「就像在菩薩面前那樣嗎?」。張夫人一愣,再次模模她的頭道︰「別瞎說,那是你外祖父,是娘的父親。」張倩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時間,房內只剩下稀稀疏疏穿衣的聲音,以及最後唐氏長長的一聲嘆息。
其時正是淅淅瀝瀝,下著連綿細雨的日子,她們連日啟程,趕了十幾天的路,才終于到達了柳州家宅,亦是張夫人唐氏出生的地方。這個家宅選址頗為隱秘,背靠深山,入宅的小路狹窄泥濘,兩旁的樹木密密麻麻,仿若遮住了整片天,透著絲絲暗沉和幽僻。
張倩蘭有些害怕地牽著母親的手,跟在前來接應他們的僕人後面。那僕人約莫三十來歲,不愛說笑,面色低垂凝重,她微躬著身子一面為她們引路,一面不急不緩地低聲說道︰「近些天老爺身體不適,您回來看看他,想必他會十分開心。」唐氏問道︰「父親意識可還清醒?」僕人道︰「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前些天夜間醒來,拉著老夫人喊您的名字,應是十分想念您了。」唐氏听聞,長嘆一聲後,滿面哀戚。
張倩蘭牽著母親的手,听不大懂他們說什麼,便開始東張西望。空曠的山林中,樹葉幽深碧綠,而那黑漆漆的山林深處,時不時傳來聲聲鳥鳴,卻仿若從十分遼遠的地方而來,帶些悠遠,帶些隱秘,她恍惚听著,仿佛隱約在那鳥鳴聲中听見了竹笛的曲調,混雜起伏,與那片山林融為一體,逐漸變得遙遠空寂。
「娘親,有人在里面吹笛子。」張倩蘭突然指著遠處的山林說道,大大的眼楮撲閃著,露出天真和好奇的神色。那僕人原本正低頭與張夫人說著話,此刻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僵硬,唐氏仍舊停住了談話,轉過頭來對女兒道︰「我怎麼沒听見?」張倩蘭道︰「就是有嘛,我听見了。」
唐氏愣了一下,偏頭細細听去,仍然沒有听見任何聲音,她抬頭望向那處山林,覺得墨綠幽深,黑壓壓一片,死氣沉沉地傳不出半點聲響。她再次模著張倩蘭的頭,溫柔中又帶些無奈地笑道︰「倩蘭怕是悶壞了,小姑娘撒謊可不好噢。」說著,還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
張倩蘭撅著嘴,道︰「就是有嘛,就是有嘛。」還晃著母親的手,那唐氏便只當她撒嬌好玩,不再當真了。一直低頭不語的僕人此刻終于開口,低聲叮囑道︰「倩蘭小姐還是盡量遠離那山林,山林野獸出沒,終究是危險的。」唐氏點點頭,又模了模張倩蘭的額頭,笑道︰「我會看緊她的。」
唐氏的父親唐老爺已經七十八歲高齡,當唐氏放下包袱隨僕人匆匆入宅,進了里屋瞧見父親的一瞬間,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記憶中向來雙目明朗,精神矍鑠的父親,竟然已經躺在床上雙目微閉,奄奄一息了。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他,瞧見高高的被褥邊露出一小截手腕,青筋凸起,瘦骨嶙峋,皮膚的顏色也泛著青紫,皆是不詳之兆。唐氏知曉這恐怕是最後時日,心里寸寸發涼,她坐在床邊連喚了幾聲父親,那唐老爺才迷迷糊糊睜開眼,一雙混濁的眼楮緩緩轉動,視線卻最後落在了張倩蘭身上。
他顫抖著伸出手招了招,道︰「燕兒,去幫我拿硯台來。」這是唐氏的小名,年幼時,父親在書房里作畫題字,她便時常前來玩耍,有時幫父親磨墨,父親亦會偶爾與她講解畫中之意,她最初的些微學識,便是從父親處學來的。然而年僅八歲的張倩蘭看著老爺子枯槁的面容,竟害怕地躲在母親身後,不敢吱聲。唐氏卻知曉父親恐怕大限將至,哭得淚流滿面。
是夜,唐氏和兄嫂在宅內的堂屋詳談父親病情,唐氏道︰「上個月,父親還來信說一切安好,怎才不過幾天,便衰弱至此……」她說到這里,又是哽咽起來。
大嫂遲疑了一下,說道︰「十日前,爹說他做了個夢。」唐氏面露疑惑,又看了看靜默的兄長,待兄長點了點頭,停頓了的大嫂才繼續說道︰「他夢見咱們後院林子里,有一汪深潭,潭水里寒氣透骨,竟長了一朵冰雪般的蓮花,那蓮花美輪美奐,不似凡間之物。老爺暗道是上天啟示,天降福澤,庇佑我唐家。」她嘆息一聲,繼續說道︰「我與你大哥都暗覺詭異,想那後山又有野獸出沒,便令他拖個幾日,待夫君去尋了趁手的器具,再行前往,然而那日爹卻神情恍惚,似已經魂不附體。我們怕他心急擅自行動,便半夜去敲他的門,果然無人回應,推開時,床榻早是冰涼一片,他竟深夜就一個人匆匆去了宅後的山林。」
唐氏听得暗自心驚,竟不知家中發生了這等奇異之事,忙道︰「後續又是如何?可果真找到了那蓮花?」大嫂輕嘆一聲,道︰「爹那日隨著夢中的景象,一路找去,果真在林中的一處山崖邊,找到了一汪深潭。那潭水寒氣徹骨,竟然還結了碎冰,水下隱隱約約見得有微弱的光暈,確似一朵蓮花模樣。爹暗道必定是夢中所見的冰蓮,便上前去探取。我們見到他時,他正巧跌倒在潭邊,整個人昏厥不醒。回來後,便一直這樣了。」
唐氏流下淚來,不知父親竟遭遇這等不幸,又道︰「那水中究竟是何物?」大嫂道︰「這便是詭異之處了。我們當晚是帶了一些魚網的,撐著桿子在潭邊撈打,然則分明瞧見撈著了,提起來過水面時,偏又是空無一物。試了好幾次,皆是如此。我們心知此中古怪,怕是……妖孽作祟啊。」唐氏听後渾身發涼,不自覺喃喃道︰「這又哪是什麼福瑞,恐怕是上天的懲罰才是。我們唐氏一向規矩本分,又何曾造過什麼孽?」說著,和兄嫂一起哭了起來。
張倩蘭坐在門檻外的石階上,正揉著一只小花貓,她全然不理解母親等人的苦楚,拿了糕點一點點喂食,不時發出嘻嘻的笑聲。
正是深夜,殘月高掛,夜色暗沉,一個青衣僕人急急忙忙推門進來,顫聲喊道︰「老爺病重了……」眾人忙不迭地朝里屋趕去,唐氏更是臉色煞白,起身時差點摔倒,待身旁的僕人扶了她一把,才未倒地。「快,快去看看爹。」她蹣跚著離去,一眾人等慌亂不已,主人們,下人們,全部圍在了唐老爺子床前,進進出出,哭的哭,服侍的服侍,早顧不上張倩蘭了。
張倩蘭仍舊坐在石階上,一點點將糕點撕碎,喂給那花貓吃,那花貓不知為何硬是不張嘴,放它嘴邊也不咽下,這頓時惹得小姑娘毛躁不已,竟然伸手往它嘴里硬塞。那花貓叫了兩聲,不堪她的蹂躪,便掙扎著從她掌下逃走,張倩蘭驚呼著追了出去。夜晚的路黑壓壓一片,帶著一層月光,方能瞧見些微的光亮,張倩蘭一路追趕,到抓住那小花貓時,已經出了宅院。
山林寂靜,樹影重重,她再次听見了笛聲,遙遠,幽深,莫測。這笛聲似夜間勾人魂魄的曲子一般,吸引著她慢慢邁出腳步,一點點朝山林中走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