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上京正是色蕉分綠上窗紗的時節。
一早的姒水院,丫鬟、婆子們灑掃的灑掃、漿洗的漿洗,喂雀兒的、生爐子煮茶的,各司其服,謹守規矩,忙而不亂,行事有分寸。
平時不常來女兒院子的寧馨長公主與舒談,見到大女兒管理下人的方式,都點頭稱是。兩個從二等提上來的丫鬟日曖和春寒,經過潘嬤嬤的訓練後,送到舒婆娑身邊侍侯,這些日子的表現倒也中規中矩舒婆娑阼晚睡遲了,晨起自然也晚。
日曖和春寒本分地侍候著她,一旁盯著的玉玦和玉珪都暗自點了頭。
她們不敢揣測舒婆娑的意思,不過照她們看,日曖和春寒這些日子的表現,留在姒水院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待舒婆娑洗漱完畢,玉玦便接過日曖手上的活兒,替她梳了個俏皮的發髻,然後從首飾盒中挑了一支富貴花開的瑪瑙流蘇釵,簪上她的發。
見她打了個哈欠,玉玦問︰「郡主是不是昨晚遺走婢子後,又看了一宿的小報?」
舒婆娑笑了笑,「只看了半宿。」
「郡主明明答應婢子看完手上那份就睡,早知道郡主只是打發婢子,那些個小報、邸報的,婢子就不去找了。」
「是是是,我的好玉玦,是我說話不算話,你就原諒我這一回。」
「半宿也是熬夜,瞧郡主的眼眶都是青的,郡主不要仗著年輕,不把身體當回事,等有了年紀就知道苦了。」玉玦苦口婆心,立志要把舒婆娑念得抬不起頭來。
一旁的日曖和春寒掩著嘴笑。
她們以前雖然是娘水院的人,但只是二等丫鬟,縱使知道郡主人很好,也沒機會多接近。這些天在郡主身邊待候,她們才發現原來郡主就是呈個有求必應的主子,當然,只要你不犯了她的底線。
舒婆娑噗嗤一聲,笑得打跌,打趣道︰「說得你好像多大年紀似的,要不要讓你搬去和潘嬤嬤住一塊?再說,日曖和春寒都在這兒,好姊姊也替我留點顏面,不然往後我怎麼在她們面前擺譜?」
玉玦看了看那兩個站在角落、低眉順眼的丫頭,「婢子們要是還不知道郡主是個好侍候的主子,這些年歲也白活了。」
郡主看著性子冷清,但是對待下人絕對沒有話說,吃穿用度和月錢,都是四個小主子由給得最憂渥的,其他院子的姊妹只要一提到能在延安郡王跟前當差,沒有不羨慕的。
想到舒婆娑剛剛的話,玉玦壓下聲音,悄悄地求著她,「婢子可不可以不要和潘嬤嬤住一塊?和她同一室的小丫頭總跟婢子嘀咕,說嬤嬤睡覺老是打呼,擾得她整夜睡不好覺。」
「我去同嬤嬤說你嫌她會打呼……」
「郡主,使好壞!」
兩人笑鬧了一下,舒婆娑便道︰「趕緊叫玉珪布置早飯,一會兒我要出門。」
她還有正事要辦。
玉玦問︰「郡主是想去東王府看世子爺嗎?」
東伏羲臥病的事,昨日東王妃來過後,長公主府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你覺得我去看他,適合嗎?」舒婆娑淡聲問道。
玉玦被這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心下懊惱,郡主要用什麼身分與理由上門?就連她都知道不適合,怎麼就沒過過腦子,笨得問出這樣的話?
舒婆娑對此並不介意,其實這事不用她打听,爹已經偷偷派人來給她遞過話,說東伏羲是因為之前的病沒好,又染上風邪,燒在肺腑,加上情緒煩郁,心火旺盛影響了身體,這才倒下去的,而且怕是病得不輕。
基于兩人往日的情分與親戚關系,于情干理,她都該去探望。
她沒什麼好怕的,夫婿被搶一事人盡皆知,而她被劫走一事,雖然爹娘盡力掩飾,可扯上婚事,到底有些風聲傳了出去,長公主府的名聲已然墜地,還能壞到哪只是,去了之後能說什麼?不如硬起心腸,不去也罷。
東伏羲是什麼人?他是東王妃和東王爺的命根子,這兩位是不可能讓東伏羲有個什麼萬一的。再說,東伏羲那樣活蹦亂跳的人,她不相信他會因為小病一病不起,他肯定很快就會好起來,她有信心。
舒婆娑不再想那事,而是專注于今天要處理的大事上。
從小屯山回家後,她便回到以前那大家閨秀的生活,以前她樂意這樣過,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想找點事情做,況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她必須未雨綢繆。
說她想太多?長公主府是個大招牌不錯,可她娘是個不受寵的,就算背後有個皇家靠山又如何?那座山願不願意給他們靠,實在說不準,說不準的事就別妄想。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
回來後,她差其名歇息的這幾日,腦子卻像輪子般飛快地轉著。
當初東伏羲來提親,她沒有經過太多考慮就允了,因為對她來說,東伏羲雖然不是好丈夫的人選,有許多缺點,卻有一個最大的憂點,那就是他無限包容她的脾氣,而且無論是她想要的東西,還是她不想要的,只要他想得到,就會想盡辦法送到她面前。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像東伏羲對她這麼好的男人了。
曾經,她以為自己即將屏開相夫教子的生活,她的人生會邁入一個新階段,哪里知道劇情急轉直下,變成了今日這模樣。
如今她平白,呃,也不算平白的得到那些嫁妝,雖然親事擱淺了,但那些黃白之物和產業仍落入她的口袋。
這些東西擱在庫房里就是一些死物,她該怎麼讓這些黃白之物發揮最大的效用?
她研究了下,娘給她的兩處鋪子都有營生,只是娘不善打理,也不靠鋪子糊口,從來是管事說什麼就是什麼,讓鐲子保持著不虧也賺不了太多銀子的狀況。
她今天想出門,為的就是要親眼去瞧瞧這兩家鋪子的經營狀況,再作決定。
她這偽古人,從來是走一步看十步,沒看準十步,絕不肯邁第一步。
對即將要做的是這樣,對感情也是如舒婆娑準備好後,就前去稟明寧馨長公主。
寧馨長公主公主起初並不贊同,「未婚女子隨意拋頭露臉有礙聲譽,易招來指指點點,何況你這會兒還站在風口浪尖上,有什麼要緊的事非要出門不可?」
舒婆娑反駁著,「娘,女兒以前從不隨意拋頭露面的,可一次遭難就壞了名聲,如今女兒不出門,名聲就能變好?」
她的光輝形象早就丟到了爪哇國去,現在想挽回也沒用。
寧馨長公主氣道︰「哼,是哪個婆子、丫鬟膽敢在你面前亂嚼舌根?瞧我不翦了她的舌頭!」她可是下了嚴令不準泄漏出去的,是哪個不要命的無視她的命令?
寧馨長公主的底線就是兒女,誰敢觸及,典雅大方的長公主會立即變身護犄的母牛。
「娘,沒有誰在女兒面前多舌,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自己心里有數罷了。」
「娘不讓你出門,這不是想讓你避避風頭,等你和你妹妹的事情過去一些再出去見人,到時候風頭過了,再過個幾年,誰還會記得今天的事?」
京城是什麼地方?八圭卜緋聞集散地。王侯將相,誰家沒幾樁槽心事?前三天是這府正房打小妾,過三天又是那家嫡女與庶女當街打架,一件事蓋過一件,都是那些平頭百姓茶余飽後的談資,熱度就那幾天,不多久風向就會轉向別處了。
舒婆娑默默垂首,一頭青絲微微地傾瀉下來,遮住她那珍珠般白淨的小臉。
她對母親的說法不其苟同,八卦一樁接一樁,她的事很快就會被淡忘,況且她只是無辜被牽連的人,沒道理要她縮頭縮腳地藏在家中不敢見人。
她知道三人成虎的厲害,但越是躲藏,越能激起別人的好奇,她不如大大方方的,想出門就出門,想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為什麼要因為些不相干的言語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連日子都過不了了?
母女倆陷入一種微妙的氛圍中,誰也不說話,盡彼著喝茶,彷佛那雲霧茶有多好喝似的。
自從那日母女倆深談過後,舒婆娑和寧馨長公主就陷入一種尷尬的低湖里,以前的親昵無間不見了,總覺得有道鴻溝在那里,寧馨長公主幾次試圖拉回彼此的母女感情,什麼好吃、好用的都往她房里送,但是感覺就像是豢頭打在棉花上,一點用都沒有。
寧馨長公主決定退一步。「要不,等娘忙完手里的事,再帶你去普陀寺進香禮佛,那普陀寺的景色是京城一絕,這時候上山去,避暑又散心,你不是喜歡搗鼓那些吃食?寺里的齋菜也不錯,可以請清田大師指點你些許。」
普陀寺是皇家佛寺,也是世家貴婦們最愛去的地方。
舒婆娑喜歡寺廟的寧靜清心,普陀寺可以去,卻不是在這時候。
「女兒只是心悶,想去瞧瞧娘給的那兩家鋪子,透透氣。」她的眼像黑夜中的星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寧馨長公主。
也不知為什麼,寧馨長公主被看一會兒便有些招架不住那眼神,無奈地道︰「那就去吧,多帶幾個丫鬟和僕婦,侍衛也一定要帶上。你不知道,听到你要出門,娘就心驚膽顫,唯恐又發生像上回那樣的事。」
「娘,如今妹妹被禁足,不會再發生上回的事了。只要妹妹沒被放出來,女兒的運勢又不差,安全應該是無虛的。」要連連遭劫,這是得多倒霉楣?
寧馨長公主的冷汗像瀑布般一股腦的往外冒,心里像吃了七、八只蒼蠅,吞不下吐不出來。
這是在埋怨她嗎?寧馨長公主只覺得舒婆娑字字誅心,她似乎是在怪自己這為娘的偏心,怪自己一時心軟,禁不住小女兒撒嬌哭鬧,答應小女兒代嫁,事發後又沒有好好處置小女兒,也沒有怒力去尋找失蹤的她,對外更不曾替她解釋辯解過一個字。
兩個丫頭都是她月復中出來的肉,她兩個都疼愛,可就算是十個手指也有長短之分,的確,她就算真的偏袒一些小女兒,又怎樣?
要舒婆娑說,不怎麼樣。
她很早就明白,一個母親不可能對所有的兒女都一視同仁,她是長女,從小就被教育要有長姊的風範,上要孝敬父母,下要護持弟妹,那是她的本分。
所以她有的東西,只要妹妹覬覦,她覺得可以的就會給。
是不是因為給多了、給習慣了,所以連她的男人也得給出去?
真是可笑!
馬車晃晃地過了小半座城,過了牌坊就可以看見上京最繁華熱鬧的大街。
上京是天子腳下的都城,市集貿易鼎盛,什麼樣的事物沒有?在這上京城,只有你想不到的事物,沒有你買不到的事物寧馨長公主給舒婆娑的兩家鋪子位在華盛門附近,這里市集熱鬧,人潮眾多,十分繁盛,基本上做什麼都能賺錢。
這里之所以興盛,是因為內務府負責釆辦的太監時常來這里釆買金銀玉器及珍玩,上京許多勛貴人家的管事也都會到這里來買新奇的事物討主人歡心,名聲傳開了,便越來越繁華。
街上充滿著各色人種,這可多虧當今皇帝。
永泰帝是個溫和的皇帝,太祖在位時,大泰國頻頻戰亂,烽煙四起,先帝那時貴為四皇子,自動請纓,率數十萬精兵把當時為患西北邊境的瓦刺打得潰不成軍,最後退縮領地五百里,上降書求和。
這仗打下來,他立下赫赫戰功,亂旋歸來,可大泰國元氣大傷,兵卒將士損傷嚴重。
一個國家如果都是老弱婦孺,肯定不成,永泰帝繼位後,下令全國休養生息,並鼓勵百姓多繁衍子孫,要是戶戶都子孫無數,人丁興旺,兒孫滿堂,何愁國家不興盛?他也數度拋開世家箝制,大開恩科,為朝廷廣納賢能,且勸民農桑,自己每年到了衣忙時節,也都會親自到田里參與耕種,這鄭重其事的親自抶犁儀式,群臣也為之仿效。
就算皇帝不是真的甩開膀子下田耕種,但是出現在田邊,對臣下和百姓而言已經是相當大的鼓勵。
三十年來,皇帝勵精圖治,國泰民安,在他的治理下,大泰朝的人口恢復到太祖時期的數量,政治清平,民風開放,因此女子出門上酒樓、逛大街的比比皆是,店小二並不訝異。
只是這個時代的年輕女子,凡稱得上大家閨秀的,大多遵循禮制,長處深閨,除非大節日才會名正言順地結伴外出或去燒香拜佛。那些熱衷交際的小姐,平日便輪流作東,賞花、游船、聯詩、吃個宴席什麼的輪番來,雖說看似熱鬧,但是來來去去就是那一套。
舒婆娑往常只要有這些激約,多是稱有事推拒不去,久而久之,貴女圈子里就絕了她的蹤跡。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她只要出門,前腳去了誰家府中,後腳東伏羲一定到。
他那脾氣就是個渾不吝,看不慣的就打,就算天王老子他也是照舊翻臉,誰的面子也不給,如此一回兩回,誰還敢請她去?
下車後,舒婆娑在雲客來酒樓坐定,帷帽未卸,隔著蓮紗往二褸的窗外望,能看見對面同樣是酒樓的自己的鋪子。
不愧是生意好的酒樓,小二菜上得快,態度也殷勤。
能在送往迎來的酒樓做事的,自然都是有眼色的人,他見舒婆娑穿著雖然簡單,可幾樣配飾卻是不俗,隨身的丫鬟、婆子更是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貴人家出來的,所以他哪敢息慢?
舒婆娑慢慢挾起一筷子素鴨放進嘴里,能把素食做得好像真的鴨肉,幾樣招牌菜也做得地道,這雲客來有個好廚子。
等舒婆娑把菜肴都吃上一遍,從一進門就待在窗邊數人頭的春寒踱了過來,看著托著茶碗的她道︰「郡主,您吃飯的這段時間,打咱們鋪子進進出出的人也不少呢,一共有二十六個人。」
這會兒還算不上正經的吃飯時間,來客數不算少,就算不是都來用餐,只是閑坐著聊八卦,也起碼會叫個茶水、瓜子,一整天下來,生意應該不至于像帳上呈上來的那般平炎。
「省得了,去結帳,咱們去另外一家。」
如果只憑那麼幾眼就判斷鋪子不賺錢是因為有人手腳不干淨,那有欠公允,所以舒婆娑臨走之前留了個小廝下來,吩咐他在雲客來坐到自家鋪子打烊為止,最重要的是得把進進出出的人數記下。
這是個笨法子,卻有效。
小廝舒吉傻眼了,人那麼多,他怎麼記得?
「正字會寫嗎?」舒婆娑問道。
他點頭。
「五個人就寫個正字,以此類推便是。」
舒吉笑逐顏開,「小的怎麼沒想到這樣的好辦法?」
「你要是腦筋轉得快,早就是府里的管事了。」日曖不輕不重地戳了他一句。
她哪里知道自己這輕描淡寫兩句話,激發了這個她連名字都記不住的阿貓阿狗發憤圖強。幾年後,舒吉當上舒婆娑身邊最得力的管事,求娶日曖,成就一段姻緣,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舒婆娑瞥了日曖一眼,「拿五兩銀子給他,在這里的吃喝開銷都算我的。」
「謝謝郡主。」
事情辦完了,舒婆娑回府睡了一覺,晚飯後,把兩個留在鋪子里盯動靜的小廝都叫了過來,仔細地問了一遍,然後吩咐他們去辦事。
她想了想,回頭把這事向寧馨長公主回了,寧馨長公主答應會將此事轉告給舒談知曉。
翌日,舒婆娑把兩個鋪子的掌櫃給喚來。
珍饌居酒樓的掌櫃姓杜,叫杜青,月巴頭大耳,寬大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卻還有些緊,是舒府的家生子。
由于寧馨長公主和舒談琴瑟和鳴,初初下嫁時,為著討好公婆,便把手上這兩間地段都不錯的鋪子交給舒府的家生子去打理,多年來她也就疏于管理,任由鼠咬蟲蛀。
根據舒吉打听回來的消息,這社家人原是舒家已逝老太太的陪房,杜青的母親早年侍候著舒談嫁出去的姊妹,後來嫁給從小在舒談的父親身邊當差的杜管事,生下杜青。
說起來,這一家子侍候了舒府不少人,真是忠僕。
見人來了,舒婆娑淡淡地道︰「杜掌櫃送來的帳冊我都看過了,既然鋪子不賺錢,索性就先歇一陣子吧。」
為了抓出帳目上的蟲,她和玉玦挑燈夜戰,徹夜未眠,枯燥的數字看得她兩眼昏花,讓她驚嘆的是,這杜青作帳作得滴水不漏,是個人才,可惜走了歪路。
杜青臉上驚疑不定,只覺得身上冷汗直流。「這怎麼可以,就算進帳不多,好歹是個營生。」
舒婆娑可樂了,「你道開鋪子是做什麼?鋪子不賺錢,難道是開心酸的?」她是鋪子的老板,老板想結束營業,了不起發發遺散費,難道還得征求員工同意?
只能說做人就怕不知足,這杜青在城西早已置地買房,還開了家飯莊,其由一部分名貴的食材用的都是珍饌居買的,這樣的人若還留著,豈不是養老鼠咬布袋?
「你以往做的事,我睜只眼、閉只眼就算了,只是珍饌居你不能再待,我會發還你的賣身契,你就到外頭好好過日子去吧。」當成他們家三代為舒家效忠的報酬「冤枉啊,郡主,您不能這麼待我,我要見長公主!」杜青一個勁地喊冤。
瞧,連奴才二字都省了。
「你要感謝你今日見到的人是我,如果是我娘,你的下場……你自己思量吧。來人,把他攆出去。」
數個力氣大的婆子涌進來,就算杜青是個分量頗重的男人,她們也能亳不費力地扛出去。
杜青一開始還嚷嚷著不甘願的聲音,被舒婆娑的話駭住,直到被丟去,再無聲響。候在外頭的掌櫃黃三見狀,一進屋見了舒婆娑便跪下。
黃三眼眸清亮,看人時透著三分親切,十分精明。
他掌的那家六陳鋪子錯在賣的東西太雜,主要貨物批給貨郎到處去叫賣,璧如日常的針線、梳子胭脂、團扇之類的,比較像一個大型的雜貨插。
在這時代,有游商和坐商的區別,六陳鋪子屬于坐商,本金雄厚,貨郎則是游方販售,屬于小本經營。
舒婆娑也不和黃三多說,叫他起來,給他看座,然後開門見山地道︰「往後,鋪子咱們稍微調整,改做貨物倒賣的生意。」
「老奴願聞其詳。」他早就得到消息,他這鋪子已經歸到郡主名下,郡主要怎麼做,他唯命是從。
舒婆娑的方式很簡單,她不再賣那些針線、胭脂水粉等小東西,而是從西市和別的地方搜羅新鮮別致的玩意,有不夠滿意的地方,可以找那些手藝精湛的匠人按自己想要的方向修改,然後再放到自家鋪子來賣。
她對貨物的審美觀還不錯,加上前世的見識,所以她覺得這條路是行得通的。
往後生意做大了,她還想組織商隊,去更遠的地方帶更多、更齊全的東西回來。
「黃掌櫃覺得可行否?」
「行,老奴雖然不敢拍胸脯說一定沒問顆,但是絕對要比鋪子里現下的狀況要好。」黃三激動了,口水亂噴,「老奴這些年經營鋪子,認識了不少人,可以找他們做。郡主說的這些的確是可行之道,老奴回去立刻就去辦。」
黃三是土生土長的上京人,他知道自己有些能力不足,但他也是有優點的,那就是他認識的人多,尤其是一些手藝人,還有京里什麼新奇的玩意兒他都知道。
「你要是有什麼意見,盡避指出來,我們可以商討。」舒婆娑不是一言堂,很能傾听別人的意見。
黃三挺了挺胸,鉅細靡遺地把他心里的想法都說出來,舒婆娑也听得仔甚至就提出來的問題點讓玉玦做上筆記,自己好再看一遍。
討論完,舒婆娑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要麻煩黃掌櫃。」
「郡主吩咐就是了。」黃三和她一番深談下來,發現自家郡主有許多獨到的想法,真要實現,整個六陳鋪子到時候想開多少家都不成問題。
「幫我找個得用的人,我要放到珍饌居去。」
「行,老奴那邊還真有個堪用的,只是……」他有點支支吾吾。
她見狀又道︰「內舉不避親。」
黃三一喜,他底下的兩個兒子,都跟著他在鋪子里做事,老大幾年前就希望能到其他鋪子做事,卻苦無機會,郡主說內舉不避親,這是給他大好的機會要提拔老大啊!
「謝謝郡主,老奴那小子定不會教郡主失望的。」
「我就等你這句話。」
黃三也不嗦,確定事情可行,一刻都坐不住,撩起袍子從姒水院出來後,三步並成兩步地回了六陳鋪子。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這回也該輪到他黃三可以仰起頭來看人了吧?雖然同樣是長公主的鋪子,可杜青那廝老壓他一頭,他憋這口氣憋得太久了,如今也該他大展手腳了。
舒婆娑可不知道杜青和黃三這暗中較勁的心態,她又把玉珪叫來,拿出先前已經找出來的東西,「這是你的賣身契,拿著,走吧。」
玉珪一愣,不明白怎麼會突然這樣,咚地跑下,淚如泉涌,「婢子做錯了什麼,郡主要打要罵都可以,就是不要攆婢子走,婢子不想離開郡主……」
玉玦、日曖、春寒也有些不解自家郡主為何突然發難,在一旁替她求情。
舒婆娑看著幾人感情好到這樣,示意玉玦把人抶起來,並道︰「誰要攆你走?」
玉珪看了看賣身契,又看看舒婆娑,眼淚像瀑布般流個沒完。
「我這不是覺得你的廚藝好,留在府里管一個小廚房太浪費你的天分了,真要說我也是萬分舍不得,但是——」舒婆娑語氣加重了兩分,「我希望你去珍饌居替我掌蛇。」
玉珪嘴巴開開,直頭,一句話都不會說了。
她她的,舒婆娑說自己的,「你管內部,自己擬菜單、釆買,負責所有的菜色,外頭有別的人負責。」
要是榮蕙在就好了,她也不用舍了自己的好廚娘,但是為了珍饌居的未來,不舍也不行。」
「另外,將來珍饌居每月的收入多少,我就給你多少提成,三節獎金、年終分紅都少不了你。」舒婆娑知道這是一個全新的概念,向她解釋了一番,並表明生意越好,她得到的提成也越局。
玉珪的眼楮仍舊紅著,她又跪下,重重地給舒婆娑磕了三個頭,「玉珪不會忘記郡主的大恩大德。」
「我不用你叨念這些,只要我想你的手藝,到珍饌居去的時候,你多給我煮些好吃的,那就好了。」舒婆娑把賣身契交給了玉珪。
「一定、一定!」玉珪捏著那張紙,心里的激動無法言喻,要不是不敢僭越,她還真想撲到郡主懷里抱抱她。
她從沒想過自己可以拿回賣身契,成為良民。她以為自己這輩子了不起就是老死在長公主府,從丫鬟做到嬤嬤,侍候郡主一輩子。
但世事難料,她完全沒想到心腸這麼好的郡主會讓她月兌離奴籍,還給了她一份別人想得也得不來的活計。有了這份活計,將來不論她有沒有良人可以倚靠,她都有辦法養活自己,活得理直氣壯。
事情決定之後,玉珪回到廚房,想到郡主對自己這麼好,打算再度好好給郡主補一補。
郡主婚事黃了,還受到那麼大的驚嚇,這些日子她看得出來,郡主的身子受到了影響,小日子一來就會痛不可當,又不許她們把事情捅到長公主面前,她只能多炖些補血行氣的藥膳郡主吃。
她心里不忿,叨念過把自家郡主害成這樣的延平郡主,可郡主只是頭,于是她明白,自家主子是把延平郡主當成不存在,完全無視延平郡主,所以連提都不想提。
苦于感恩戴德的心態,玉珪把自己十八般手藝全使了出來,煮了一大桌菜,三十幾樣菜肴完全沒有重復,讓長公主府的幾位主子一個個都吃撐了,尤其是舒牟然,吃得小肚子滾圓,連走都不會了,癱在羅漢床上哼哼唧唧。
至于舒談、寧馨長公主和舒牟晏、舒婆娑,飯後只能猛喝香茶消食。
難得一家人同桌用飯,誰也沒有不識趣地提及舒婆舞。
然而寧馨長公主的慈母心很適時地發作,「要是舞兒也在就好了,一家六口,現在缺個角……」
舒婆娑把臉埋到茶盅里,悶不吭聲。
舒牟晏也沒什麼話要說的,倒是舒談遞了個眼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見沒有人附和她,寧馨長公主面色不豫。
舒婆娑心里暗忖,都說自家人哪來的隔夜仇,但就算是自家人,有些怨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去的。她要是能這麼容易地忘記妹妹做過的蠢事,她就不是人,是聖母了。
舒牟晏適時地轉開話題,他和舒牟然插科打諢,怡如其分地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很快又把氣氛圓了回來。
一家人和樂融融地聊著,不料寧馨長公主一听說舒婆娑要讓玉珪去珍饌居幫忙,還把身契發還給她,沒什麼經過考慮的話就出來了——
「難不成府里少了你吃、少了你穿,非得讓你一個皇家郡主去掙銀子不成?居然還讓自己的丫鬟去操持。」
「娘,玉珪的廚藝好,放在府里是大材小用,所以女兒想把她放到鋪子去,沒道理珍饌居對面的雲客來酒樓那麼賺錢,我們卻輸給人家。」
寧馨長公主瞄了眼自回家後,主意就一日多過一日的大女兒,仍不苟同地道︰「那丫頭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但是讓一個丫鬟去管鋪子怎麼行?你這里要是沒有人手,我另外派兩個管事去就是了。」
那玉珪就是個奴婢,去處她並不在意,但鋪子是什麼?那是得招呼客人、迎來送往的地方,哪是一個丫頭能勝任的。要是別人知道她長公主府的鋪子是由郡主與丫鬟胡亂經營,那臉豈不是丟大了,她不贊同。
何況府中的管事一大堆,養這些人做什麼?難道是當祖宗供著嗎?有什麼事讓這些人去處理就夠了。
舒婆娑深知她母親的為人,母親是金枝玉葉,矜貴的長公主,眼光自然與皇家相同。對母親而言,她乃堂堂郡主,可以過問鋪子的事情,畢竟那是她的嫁妝,但是要出手管理?不可能。
士農工商,商排最末,一個皇家郡主怎麼可以去做這種事情?這比她去偷去搶還讓母親沒顏面,且母親也不相信她一手教出來的玉珪有什能力。
舒婆娑蹭過去,親熱地摟著寧馨長公主的胳臂,偏著頭嬌笑,「娘,您可以不相信別人,但是女兒的眼光,您怎麼能不相信?」
「你這是在替她打包票?」寧馨長公主斜睨著舒婆娑。
「女兒這會兒嫁人沒嫁成,整天待在府里不就閑著嗎?鋪子是娘給我的,在您手里的時候生意蒸蒸日上,哪能到女兒手里就不像話,人家會說鳳凰窩里生出只烏鴉,墮了您的名頭,女兒不想丟這個臉,這才趕緊讓玉珪去幫我打理珍饌居的生意。」說服娘親不難,只要順著她的毛模就行了。
寧馨長公主臉色稍霽,顯然舒婆娑這番話她還滿受用的。她用手指戳了戳大女兒的頭,「你這丫頭,不說話的時候急死人,要是有心,說的話又甜死人。」
「謝謝娘贊美。」
「呿,還往自己臉上貼金呢!」
舒談見妻子有軟化的趨勢,適時加了一把火,「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就讓她去做做看,不成也沒損失什麼。」
「就你這樣縱著孩子。」寧馨長公主嗔道。
「要說縱孩子,為夫這不是向夫人看齊嗎?」舒談調笑。
「孩子都在這,你還老不正經!」寧馨長公主這會兒心情自是百花齊放了。
夫妻倆你儂我儂,也不忌諱著孩子們既然答應了,寧馨長公主少不了要叮囑幾番,「既然是你的鋪子,你怎麼做我管不著,但是你要切記自己郡主的身分,做什麼之前都要好好想一想。」
「謹听娘教訓,女兒知道的。
「大姊,那我以後想來你的院子吃好吃的,不就得跑到珍饌居?那多費事。」
舒牟然不依了。
「你啊,忘記還有我這姊姊了嗎?
舒牟然拍手,一張白女敕得跟包子似的小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玉珪是姊姊教出來的,往後我賴著大姊,一樣有好吃的點心!」
「少了別人可以,哪能少了你這小吃貨。」舒婆娑笑眯咪地看著他。
第二天,黃三領著他的兒子、與他長得八分相似的黃良來拜見舒婆娑。
舒婆娑見黃良目光清澈又帶著一絲精明干練,對答如流,口條清楚,頗為滿意。看來她檢了個寶,這黃良是可以栽培的人材。
收拾妥當的玉珪昨夜就和交情好的姊妹們都道過別,雖然離情依依,十分不舍,但是她心里也是有期待的。
眾家姊妹對她能有更好的發展皆又是羨慕又是祝福,今日都前來歡送她。
她給舒婆娑磕了三個頭,含淚由黃三領著去了珍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