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在踏進廂房前,裊煙滿腦子的疑思宛如浪潮,在心湖中起起伏伏;那麼,踏進廂房後的她,心中泛蕩而起的困惑不解更如滔滔洪水,要將她所有的思緒都淹沒其中。
只是,縱然她眉宇間攏聚了滿滿的如霧迷思,靜坐在桌案後埋首公務的將軍大人,顯然無意為她一解心中困惑。
自她走進廂房後,蘇雲岫只匆匆拋下了三句話。
當听見房門推開的微響時,他仰首看向輕移曼行的她,冷然挑了挑劍眉,「你來了。」
當房外人體貼地為夫妻倆合上了房門,而她已徐徐步至廂房中時,他神色清冷地揚起手中毛筆,指了指房間中央另一張精雕梨木圓桌旁的座椅,「坐下。」
當她依言坐在梨木桌旁,正欲啟唇問他有何要事時,握于修長大掌中的毛筆,不由分說地指向圓桌上的茶具,「喝茶。」
然後,當她慢悠悠地為自己倒了一碗熱茶,並微感訝異地發現那竟是她最喜愛的蓮花茶,滿意地輕輕啜飲起清甜的茶水時,便見到蘇雲岫已垂下那雙水墨似的深秀俊目,凝神批視桌上的軍務公文。
以為那是緊急重大的軍務,她便捺下了滿心疑思,溫婉地靜坐在梨木桌旁耐心等待。可等著等著,蘇雲岫手中的公文一份換過一份,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掌中毛筆仍是不斷地揮舞墨跡,似乎未有一絲一毫停緩之意。
眸心中盈然的迷惑,不住地漸深漸濃,裊煙一直等啊等的,直等到窗外明麗的日影徐徐化為了緋華夕暮,染透了廂房中的擺設時,她心中不禁浮現了一抹猜想。
該不會……蘇雲岫邀她到茶肆廂房中,是因為他今兒公務繁忙,沒空跟她玩你躲我追的游戲,所以便要她乖乖待在他跟前吧?
越是細想,越是覺得自個兒的猜測不無道理,裊煙忍不住替此前為蘇雲岫的意外之舉而迷惘困惑的自己感到非常不值。
輕嘆了一口氣,無意再在他的忽視中消耗辰光的她,悠然自梨木桌旁婷婷站立而起,正要邁步往房門走去時,卻听見身後飄來一聲似帶絲絲緊繃的低冷問語。
「你要去哪?」蘇雲岫冷沉著一張絕俊玉容,冰雪似的墨陣定定地盯視著她。
有那麼一瞬間,裊煙覺得自己像是被雪豹死死緊盯著的小鳥兒,下意識地覺得,直言道出想要回將軍府的意願,似乎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飛快掃了一眼梨木桌上的物事,當下便想出合理緣由的她,連忙執起那只青花玉瓷茶壺,「茶喝完了,我讓水荷再去沏一壺來。」
波瀾不興的墨瞳深深凝視著她那雙秋水明潤的美眸,一直在暗中觀察著她的蘇雲岫,只是以寒涼低緩的嗓音說了一句,「把茶壺放下。」
總覺得蘇雲岫的心情似是非常惡劣,不太敢違逆暗怒中的他,裊煙配合地將玉瓷茶壺擱回梨木桌上。
等不到他再次說出一言半語,裊煙只好靜靜佇立在一室如焰暮靄中,然而蘇雲岫只是深深注視著她娉婷縴弱的身姿,直看得她又是不安又是疑慮時,他突然朝她伸出一手。
「過來。」冷淡不辨喜怒的男音,簡潔地命令著。
換作是平日那個孤傲涼薄、以戲弄她為樂的蘇雲岫,裊煙定然不會依言乖巧上前,可看著此刻陰沉森冷的他,不知為何,一股悶悶不舒服的感覺在心頭攏凝不散。
身子似是有了自主意識,她輕移蓮步踱至桌案後,溫順地站在他的身旁。
柔若無骨的素手,巧巧放入了那修長的大掌,隨即被牢牢地包覆緊握,蘇雲岫微一施力,在她輕細的嬌呼聲中將馥軟的身子拖抱入懷。
「你……」裊煙有些無措地側坐在他的腿上,扭動著想要掙開他的懷抱。
「別亂動,不然後果自負。」僵硬不耐煩的嗓音自她頭頂上響起,有力的健臂緊緊抱著她的縴腰,將她整個人壓按貼合在暖熱的懷中。
因他似帶脅逼的話語,裊煙立時止住了扭來扭去的舉動,僵直不已地坐在他的腿上,再也不敢多動一下。
不是第一次被他強擁在懷里,但感受著熾熱的體溫源源不絕地烘煨著她的身子,總讓她忍不住微微臉紅心跳起來。
堅決不想再為這男人動心,裊煙深深吸一口氣想要平復躁亂的心跳,不料竟吸進了他身上清爽冷冽的雅香,一口氣息險些梗在喉間。
狼狽地輕咳了一聲,她有些坐不住地微仰起小臉,想要向他道出抗議。但是,再次看到那張絕俊容顏上的陰寒神色時,那股不舒服的氣悶感再次泛上了心湖。
「你要跟我說的事,讓你很苦惱?」她還未厘清心緒,一句探問的軟語便已逸出粉嫣唇瓣。
不自覺地皺擰著劍眉,正在閉目沉思的男人,僅是冷冷地揚起了墨色眼睫,似帶深思地凝眸看著她。
「是會讓我驚訝的事嗎?」迎上那雙墨陣中的寒光,從他的眼神中確認了心中猜想,裊煙頓時忘卻了方才的滿心羞意,又是納悶又是好奇地微偏著螓首,「比你每回返京從不夜宿將軍府,卻躲在這間茶肆的廂房中過夜,還要讓我驚訝?」
她終于有些明白,為何自她踏進廂房後,這男人只讓她坐在旁邊默默喝茶呆等,卻不允許她離開了。
他不是想要捉弄她,而是真有要緊的事要跟她說,但他卻在為難著、斟酌著,不知該如何向她說清楚道明白。
既然他還沒想到該如何開口,那她就善心一點,跟他聊聊別的事情,讓他不要再為那件事困煩著好了。
「你猜到了?」頗意外她的敏思靈黠,蘇雲岫陣心隱然掠過一抹贊賞。
裊煙猜的不錯,每回他返京向皇帝稟報軍情,真正的住處便是這間茶肆中的秘室廂房,而非將軍府。
品陸軒表面上與帝京所有熱鬧吵雜的茶肆無異,可實際上卻是他搜集線人消息的地方,茶肆中的掌櫃-茶博士、茶童等人均曾接受武訓,暗中打听各家秘聞的能力皆屬上等。而暗植于帝京的探子與他通傳密訊時,總會設法將消息帶至茶肆中,再由掌櫃傳信予他。
因此,每次他回京面聖,晚上從不留宿將軍府。即使是在這一個多月中,他下朝後總是跟裊煙待在一塊兒,到了夜里還是會回到茶肆廂房中埋首公務,未曾與裊煙同房。
自兩人成親以來,他從沒想過要讓裊煙知悉此事,也不認為她有必要知曉他夜不歸家是宿于何處。因此,當他說出要副將遣人請裊煙過來時,副將難掩震驚地瞪大了兩眼,而意識到自己心里竟不復抗拒向裊煙揭示秘密,蘇雲岫也終于看清了自己身對她的重視與在乎。
本以為只是她不同于以往的敏慧性子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本以為只是他逗留在帝京時的一場耍樂,此刻他卻發現,他對她的興趣與渴望是如此的真實。而現下,當他將她抱擁在懷中時,他更加確定,他實在不願將心思自她身上收回……
他,不想開口說出將要離京的話語,更不願看見她或許會露出的釋然笑意。
「跟著茶肆掌櫃過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知道蘇雲岫心中思緒起伏,裊煙仍在曼聲細說著她猜知真相的原因,「直到方才坐在梨木桌旁時,我看到屏風後的床榻與替換衣裳,便猜著了。」
「你看上去倒不像是有半分驚訝。」冷若冰雪的烏眸里泛著淡淡深思,悄然打量著她嫻婉的容色。
裊煙輕揚嫣唇,勾出一抹恬靜雅笑,「你三年來夜不歸家,可帝京卻從沒傳出你貪戀風月的流言,朝中臣子也未曾有人詆毀你色迷心竅。所以我便一直在猜想,你該是有別的宿處,只是你不打算讓我知曉罷了。」
不過,她同樣想不透,為何蘇雲岫如今卻願意讓她發現這秘密。
沒有想過她竟會暗中留意他的消息,蘇雲岫不語地瞅視著她水潤潤的美眸,唇畔浮現一抹淡如細風的笑意。
「你在意我有沒有其他女人?」那個曾苦心謀劃要自他身邊逃離的裊煙公主,竟會在意他的事情?因她不經意間說出的心緒,他眉心斂聚著的陰霾漸漸消退了不少。
他清澈似要洞悉人心的眸光,直教裊煙氣息猛地一窒。
糟糕,她怎麼就說出來了呢?
即使三年前已因他的絕情冷然而傷透了心,她仍是不由自主地暗暗打探著他的消息。這種事,她說什麼也不想讓他知道的!
不願坦承自己的幽微心緒,裊煙不自在地撇開了小臉,微撇嫣唇擠出了一句生硬的否定,「……我只是不想某天有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找上門來叫我姊姊。」
听著她不誠實的拙劣借口,蘇雲岫很不給面子地低笑出聲,裊煙當下窘羞得兩頰暈滿了緋意,使勁地揚起素手拍打了下他的胸膛。
而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是在嘲笑她的,為什麼听到他低低的笑音,她竟會有釋然的感覺?在剛才看到蘇雲蚰苦惱愁煩時,她不是該高興才對嗎?
為什麼他兩眉緊皺的樣子,會讓她看著感到不舒坦、感到……心疼?
赫然醒悟到方才彌漫在心湖上的那股氣悶不適感是怎麼一回事,裊煙當下慘白了一張小臉。不願再放任自己的情思不受控地胡亂浮漫,她慌忙以手推抵著他的胸膛,想要跳離這個讓她心浮意亂的男人。
察覺到她的舉動,抱她抱得不願放手的蘇雲岫,微微收攏兩臂,霸道地將懷中的嬌軟女體擁得更是緊密。
這男人怎麼這麼愛抱她啊?掙不月兌他的懷抱,只得認命地坐在他身上的裊煙,有些沮喪地低垂著小臉。好討厭,每回他抱她,她都會忍不住心跳。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
輕咬了咬嫣紅唇瓣,裊煙努力捺下心頭的不安苦澀,恍然想起他還沒將某事說出,她只得將話題繞回,「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抬起一掌輕輕撫梳著嬌妻細軟的青烏發絲,蘇雲岫低首靜看著懷中柔弱可人的小娘子,眸中快迅染抹上復雜難測的意緒。
听了她溫軟柔綿的話語後,他忽然發現,那讓他困惱不已的事情,不再那麼難以啟齒了。
只是輕輕地擁著她,只是平心靜氣地跟她說著話,他便感到淡淡的平和寧馨,心頭不住地泛流著陌生的暖柔熱意。這樣的感覺一點也不壞,而他……還挺享受的。
見著了她後,紛亂擾人的念想便變得清晰鮮明,絲絲縷縷都是牢牽在她身上的情思,那他為何還要煩心?還要困惱?
既然他不願離開她、不願舍下她,那他就將她帶走、將她留在身邊。
「裊煙,我明曰便要起程回穗泉關。」
揉撫在她腦後的大掌緩緩游移至她的下頷,輕柔勾抬那張低垂著的嬌美容顏,心中有了決定的蘇雲岫,專注而認真地看進她水潤潤的眸心。
「你,跟我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