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大軍離開幽州。
北國的冬天終于隱沒了它蒼白的痕跡。流光又轉到了生機盎然的春天。
一日,惜蕊被完顏亶拉出營帳。一匹毛色雪白的馬被一個金兵牽著,立在帳前不遠處。完顏亶拉著她走了過去,馬兒朝惜蕊眨眨眼楮,嘴里不時間發出‘咕嚕’聲,尾巴悠閑地搖擺著,也是一副悠然享受春風的樣子。懶
完顏亶讓那名金兵退下後,笑著對她說;「與朕賽馬,公主意下如何?」
陽光下,他笑得那樣爽朗,而她的雙眼卻突然潮濕。
「如果我說不呢?」她漠然的轉過頭,凝望著遠處被陽光照得泛白的天空。已經到了上京城郊了,過去,承彥也帶她到這里玩過,那時的的陽光真的很溫暖,天空也很藍,柔和的風吹拂著一縷縷潔白的雲絲,那時的她,每一寸呼吸都是暢快的,仿佛全世界都是他們的……
她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任泛濫的痛苦如潮水般沖擊著胸口。
「不願意麼?還是在江南不到一年,連馬是怎麼騎的都忘了?」他有閑的看著她,灼熱的目光停駐在她如玉的面龐上,最後,凝結在她空濛的眼底。
她不理會他的嘲弄。天與地的距離是那麼廣闊,而強烈的痛壓在胸口,她呼喚不出。
「上馬!」他板過她的肩。
她的雙眸再次被強行鎖入他的世界里,灼熱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她用力掙月兌開他的鉗制,在淚水流下前翩然上馬,揚鞭,在他含笑的目光中劃過一道白色弧線,向前方的一片櫻花林狂奔而去。與此同時,他的雪騅也被牽了過來,他亦飛身躍上,在眾目睽睽之下,追隨著遠處她的痕跡,馳騁而去。蟲
林中,繽紛落花隕滅在馬蹄下,在與她的馬齊頭的時候,完顏亶伸手拽住白馬的韁繩,隨之一聲長鳴,白馬高高揚起前蹄,他的手臂趁勢攬住她的細腰,將她接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惜蕊一聲驚呼,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里。
「你這個瘋子,放開我!」她轉身怒斥,攥緊的拳頭用力的捶打著他。一滴滴晶瑩的水珠滾落在臉上,那雙含怒的眼楮里卻分明蘊著滿滿的淚光。
他一聲不響的扶她下馬,環著她的肩,沒有抱緊她,只是維持著一個空虛的懷抱。
清風徐徐,粉色的花瓣在他們之間翩然落下,綻開滿地淒美的絕艷。
從前,承彥經常帶她到這里玩,他們一起騎馬,狩獵——這些由櫻花砌成的歲月,已經沉澱在泛黃的記憶里。此時,在一片櫻花絢爛的淚海中,她恍惚間又看到了承彥熟悉的輪廓……
空氣中,花香裊裊,她循著櫻花飄零的痕跡,跌跌撞撞的模索著自己蒼茫的回憶,尋找著一個個熟悉的輪廓,娘,承彥,還有韓大哥——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卻都已經離她而去。如今的她只有回憶,只有回憶——
「恨我,就轉過身,去做你想做的事。」他定定的看著她,突然開口,指尖自她的肩上緩緩劃下,春風流轉,而剛才的觸感遺留下來的熱量卻依然索繞在他的掌心,不肯散去。
她可以無視他的存在,可他卻不能不看她,因為在他眼里,從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她含淚的眼楮冷冷的看著他,突然,她轉身,向樹林深處跑去。櫻花在空中飛舞,灑下一片悲傷。他踏過這些悲傷的痕跡,追隨著她離去的方向。她毫不掩飾的哭聲被風帶過,傳入耳中,竟是如此清晰。
她抱著樹,哭得傷心欲絕。他一步步走近她,腳步輕的連自己都無法听到,只為不打擾她,將全部世界留給她一個人。
她的悲傷在歇斯底里的哭聲中放逐,她承受的真的是太多太多了,如果不宣泄出來,她遲早會被它們壓死。
他的心亦在她的淚水中狠狠的抽-動著,按耐著擁她入懷的沖動,他壓抑著,愛一個人,原來是要這樣的小心翼翼。
淚水浸染的空氣中,時間不再流轉,將兩個身影刻入永恆。
山上,兩個身影佇立在風中,波光閃動的眼楮,掠過一片花海,落在樹林中兩個悲傷的影子上。
「看來,愛上那個大宋公主的人不止韓康一個,就連堂堂大金皇帝也不過如此。」女子的聲音帶著嘲弄。
她身邊的女子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個高大的身影上,他一襲黃錦,如天神一般佇立在落英繽紛中,與他遙遠的距離使她無法看清他俊美如神的輪廓,卻依然能感受到他撼人心魄的氣息。
他就是完顏亶,大金的皇帝,卻是心系著一個江南的公主。
「真正的好戲,才剛剛開始。有了她,就等于掐住了完顏亶的脖子。」另一個女子嘴角噙著一抹詭謔的笑,輕描淡寫的說著,吐著攝人的冷氣,凝結著明朗的春光。
……
夕陽沒入一片青山後,籠罩上京的氣息卻異常的熱烈。皇家衛隊簇擁著聖駕穿過上京南門駛向皇城,沿途百姓山呼萬歲聲音震天。
惜蕊面無表情的坐在完顏亶的懷里,視線鎖定在前方暗淡的光線里。暮色沿窗灑在她美麗的側臉上,為她蒼白的容顏附上一層淡淡的紅暈,也隱過了由極度的心痛而沉澱于外表的悲涼,讓她的冷傲與絕美天衣無縫的呈現在世人眼里。
排山倒海般的聲浪如高山上滾落下的巨石狠狠的砸在她的心上。她起了十三年前,幾百名宋室皇族剛被壓到上京的時候,也是被拉著游街的。這些不曾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一幕幕,卻一直在她空白的記憶里。
而如今的她,坐在金國皇帝的車駕里,沉浸在一片屬于金國臣民的歡呼聲中,這到底是命運的勸-誘,還是最殘忍的嘲弄?
如果父皇也能親自率軍北伐,在凱旋的路上,臨安的百姓一定也會這樣熱烈的歡呼的。她真的想看到父皇在千軍萬馬簇擁下威風凜凜的樣子。
馬車駛入皇城,如巨浪般的歡呼聲戛然止住,耳邊只剩下了井然有序的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響。
「累了吧。」完顏亶握了握她的小手,凝視著她的目光溢著滿滿的溫柔,一整天的馬上奔波,她一定累壞了。
她低著頭,眼楮眯成如針一般的細線,在睫毛的陰影下閃出的,分明是兩道凝結著水霧的光芒。
「你的眼淚的確讓朕失望。」他捧起她的臉,低頭吻過掛在她臉上的一顆顆淚珠。
她不說話,也不反抗,像一個沒有靈氣的木偶一樣任他擺布,任他狂熱的氣息如赤焰般灼燒著她的心。
心被燒成灰燼,風一吹,什麼也不能留下。他是注定留不下她的心的。他是金國的皇帝,他們之間隔著的是數不盡的國恨家仇,還有那些永遠在高牆圍繞的後宮中為他守候三千佳麗。
「你不用對我失望,你說過我就是我,不需要延續任何人的希望。」等他放開她,她終于說。淡漠的聲音,流轉在咫尺的距離間,卻又如浮雲般蒼茫遼遠。纏綿之後,溫度散盡,呈現在她冰冷的雙眼中的依然是如秋風般空茫的,絕望的淒涼。
「我還說過,你是我的公主。」他凝視著那雙氤氳淚眼,撼人心魄的聲音,依然從容而駕定。
馬車駛過朱紅色的宮門,她不禁回眸遙望那段走過的路,依然在瑰麗的晚霞中延伸著。相比之下,前方的天色卻在一片亭台樓閣鋪展的繁華中卻越發的暗淡,亦如她的未來,注定要淪陷于這座高牆緊鎖的皇城中,也終究要與外界自由的光芒隔絕。
眾目睽睽,完顏亶扶她下車,目光卻異常的莊重,如同呵護他最珍貴的寶貝。
完顏雍已經在御書房等候多時,等完顏亶進來,行過禮後,他雙手呈上一份奏章。
這是完顏希尹密告完顏宗本謀反的奏章,完顏亶瞥了一眼,將它放回到案上,完顏雍又說;「完顏稀伊這幾日身體抱恙,今天臣去他府上探望,他托臣代他向皇上請辭,念及他年老體衰,請皇上恩準他辭去所有官職,告老還鄉。」
「他還算是個明白人,送公主回錦璇宮。」完顏亶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停留。他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惜蕊,又吩咐道。
完顏雍應了聲‘是’,向惜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那是你的妃子住的地方,我不去。」惜蕊迎著他的目光,冷冷的拒絕著。
「公主是要打算留在朕這里了。當然,朕不會介意。」
她的臉頰潮紅,在他炯炯的目光下絕然轉身,走向夕陽散盡的殿門外。
完顏雍立刻跟了出去,完顏亶來到窗前,瑰麗的晚霞下,她一抹倩影隨即映入眼中,攜著冰焰飛逝的痕跡。他的眼里漸漸涌出一絲灼痛的痕跡來,她的背影漸行漸遠,終于在滿園飛花中掩去了最後一抹痕跡,他的痛苦卻依然灼燒著。和風徐徐,一粒花瓣落在身上,他摘起,有些貪婪的呼吸著指尖流動的清香——那上面還殘存著經她的呼吸,痛苦和淚水浸染過的芳澤。俊毅的臉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來。
完顏亶,原來,你也有今天,也會落得如此境地。
……
錦璇宮的花園里,大片大片的櫻花綻放在暮色下,隨風蕩漾,如霧靄流嵐。幾粒花瓣落在身上,她沒見過錦璇宮的春天,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真的看到,亦如當初離開的時候她一直天真以為自己的一生是屬于江南,屬于父皇和大宋。
雕花木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中,似一道光線,剝開暗淡的天色,照亮了她層層陰霾的心房。
「媛兒!」惜蕊的鼻子一酸,跑過去將她緊緊抱住,止住多時的淚水終于在重見親人一瞬涌了出來。
盡管命運已經奪去了她太多的親人,至少還留下了媛兒,在這個被高牆緊鎖的皇宮里,她不再是一個人。
「公主……」媛兒哽咽著;「我以為這一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隔著淚光打量著媛兒,「他們有沒有問難你……」她泣不成聲,抱緊了媛兒,哭的幾乎背過氣去;「對不起,當時不應該留下你一個人……對不起……」
「不是……都是我不好……」媛兒用力搖搖頭,完顏雍之前來這里告訴過她公主的事,她怎麼會不了解,現在公主的心有多苦!
早知道有這樣的結局,她不會鼓勵公主回到大宋,至少,公主的心中還有一個愛她的父皇,還可以帶著一份希望的活著,不會像今天承受再次被遺棄的痛苦。
她們久久相擁哭泣著,淚,灑在風中,渲染著滿園春色無限淒涼。
從小被親生父親遺落在敵國的她,長大後不惜艱辛回到了父親身邊,以為自己終于回家了,卻又被父親當成人質送了回來。秦人一個個離她而去,有親眼看到韓康跳下懸崖……要用一輩子經歷的錐心刺骨的生離死別,都聚集降落在了她還不滿十六年的歲月里。命運對她又是何其的殘忍?
呆立在遠處的完顏雍,心,仿佛在她的哭聲中狠狠地抽-搐。這是同情嗎?他不是一個心軟的人——或許,不完全是同情,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對她是一種什麼感覺。看著她被宮女拉進了宮殿,他一個人又在原處站了一會,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