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凝結著數不盡的悲傷,終于不堪負荷,化作淅淅瀝瀝的雨。
惜蕊站在雨里,單薄的身影一動不動,如一尊風化千年的雕像。遠處的地面上靜靜的躺著一把傘,藍色的綢緞上有著被撕開的痕跡,在風雨中飄搖著,像是燃燒的火焰對即將隕滅的命運不甘的掙扎。懶
「公主,奴婢求您了,進去吧。」葉兒跪了下來,拉著她的衣角,苦苦的哀求著。
「不是對你說過不要管我嗎?」她微微側頭,輕如塵埃的聲音,未曾落地,便被滂沱的雨水吞沒。
她的全身已經濕透,狂風卷著雨水無情的肆虐著她單薄的身體,她白色的身影如風中的花瓣,隨時都會落下來,凋零,隕滅。
天空也在敞開淚眼,盡情的釋放著悲傷,而當淚水流盡,依然會呈現出一片廣闊的藍,可是唯有她的世界,從此不再會有晴天。
心被沉甸甸的痛壓得無法呼吸,唯有在廣闊的天空下,讓滂沱的雨將所有的悲傷沖成一片洪荒,將她的全部過去洗成一頁頁空白,她渴望到那個時候。沒有過去,沒有明天,沒有痛苦與分離,而靈魂在這樣殘忍的折磨中流注殆盡,她的身體只屬于一具空殼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解月兌了?
頭頂突然敞開一片晴朗,她回頭,無神的目光瞬間陷入了一雙深邃的眸子里。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前一片模糊傘外的細依然如注,鏈接著天地的距離,他舉著金色的傘,在風雨中,為她撐起著一片陽光。蟲
完顏亶將她拖到附近的六角亭中。「你以為這麼做她就能活過來?」他的雙手加大力道,緊握著她顫抖的肩。
「你以為這麼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她對他歇斯底里的大喊;「你做夢,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原諒你,死也不會。」
「你就這麼恨我?!」他眯著眼楮,卻止不住內心泛濫的悲傷自雙眼的縫隙中瘋狂涌出。她到底有多恨他,到底是怎樣的傷害,讓她痛不欲生。
「我恨你,如果不是你,所有的人都會活得好好的,是你害死了我的親人,是你徹底毀了我的夢,是你讓我知道我的生命只是一場笑話。」她的聲音混著淚水,緊攥的拳頭用力的捶打在他的身上,嘶啞的聲音一遍遍的重復著;「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仿佛有無數把碗倒插在心上,剎那間,血肉飛濺。然而,他卻將她抱得更緊。「我愛你。」他急促的呼吸,在她耳邊低聲呢喃。執著在心中的話終于從聲音中流出,如果可以,他願用盡一生的時間來告訴她。
她的手僵在空中,慢慢的抬起頭,四目相觸,只是瞬間,又跌入了那雙深邃的眸子里。他開始吻她不住流淌的淚,她冰涼的臉頰,最終將那交織著深情愛意的纏綿融入她蒼白的唇。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流光帶過雨水的嗚咽,在他熾熱的氣息中驟然停止。仿佛在光陰的縫隙中,他又為她撐起了另一片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只有他與她。
久久的靜默,雨漸漸小了,她癱軟在他懷中,淚水胡亂的染在他的衣服上,在他的懷里,她感到安心。?他撫模著她濕漉漉的秀發,低聲嘆道;「你說……要我拿你怎麼辦?」??
「忘了我。」她揚起臉,晶瑩的眼波流轉著,淒楚的笑。
不可能,他在心里對自己說,眼里的悲傷自柔情中蔓延開。這時,葉兒拿著披風從遠處跑了過來。他親自為她披上,動作輕柔如呵護著自己最心愛的珍寶。
他抱起她,大步向遠方那座佇立在濛濛水霧中的宮殿走去。
惜蕊回宮後就一直自己關在房間里,誰也不見。這場冷雨給了她在絕望中破碎不堪的心最致命的一擊,第二天晚上,她就發起了高燒。
御醫開完藥與宮女都退了出去。當他將溢著藥汁的藥勺湊到她蒼白的唇邊,手指湊近她泛著病態的紅暈的臉頰,突然微微的顫了一下——她居然燒得這麼厲害。
御醫說過她生病的部分原因是急火攻心,他知道那是由于長久烙在過往中的傷痛,而這些傷痛,也一樣狠狠的烙在他的心上。
他看著燭光下沉睡的女孩,他突然俯身吻住她的唇,耳邊劃過她的輕聲囈語;「是你嗎……」
他的臉上一熱,是她從睫毛下劃出了兩行淚水,落在他的臉上。他將她抱在懷里,又听見她喃喃地說;「你為什麼只救我一個人,如果你早點出現,娘就不會死了,他們都不會死……」夢里的她又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他們初見的那個灰蒙蒙的清晨。「帶我回家,我要回家,可是父皇不要我了,你告訴我我的家在哪好嗎,我要回家——」
聲聲哭訴,如一根根針狠狠的扎在他的心里。他的懷抱僵了一下,卻在下一秒變得更緊。
原來,她的夢也會有他的影子,可是盡管在夢里,她還是不能昔日的那些傷痛中解月兌出來。
「好,我帶你回家。」溫柔的聲音流轉在她的耳畔,亦如當初那樣堅定。
寒冷的春夜,他緊緊地擁著她,卻在她睡熟後將她放回到床上,轉身離開,為她留下一片固守的夢境。
……
幾個酒壇凌亂的擺在桌子上,完顏亶握著酒杯,又將滿滿的一杯一飲而盡。玉嫻哀傷的目光看著他,眼中漸漸升起一層朦朧的霧氣。
她並非第一次見他借酒消愁,只是這樣消沉的眼神卻令她陌生,那是一種強烈的震撼,強烈的足夠震碎一顆完整的心。
記憶又劃過三年前他的新婚之夜,他將他的皇後冷落在寢宮里,獨身一人來到她的府中。
他擁她入懷,噴著酒氣,對她說;「我不愛她,我娶她,只為覆行婚約。」
她的淚落了下來,一顆顆的砸在他的手背上。娶裴滿氏並不是他的本意,當初她還勸過他,裴滿氏在女真九姓貴族之列,對于只是少年天子的他,娶了裴滿氏-婉若,就等于娶了整個裴滿部落。
他不知道她的心有多難受,她泛濫成災的淚海,曾沖刷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他也曾說過要娶她為妻的,而在那一刻,她卻絕望的意識到,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她含淚看著他,他醉意朦朧的眼里溢著滿滿的憂傷,又一次,慢慢的晃動了時空。
殘陽如血,她在滿目狼藉的叢林中焦急的尋找著他的影子。
她幾次被地上的斷枝,腿上早已滿是傷痕。她的速度卻沒有慢下來,依然跌跌撞撞跑向叢林深處。
終于,她看到了他。
他的白衣在枝葉交疊的陰影中飄動著,席卷著世間最寒冷的顏色。
他變了,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男孩早在七年前的那場突如其來變故中沉澱成一片絕望的記憶。輾轉于殘酷的權力之爭,留下的只是寒冷的他。
她跑上前,小心翼翼的喚著他;「亶……」
他回頭,雙眼燃燒的火焰里,沉澱著更深的痛;「我什麼都知道了,父王真的是完顏晟害死的。」
呼吸仿佛在他冰冷的聲音中凝固。她難受的落下淚來,如果可以,她願意替他承擔全部的痛苦。
然而,她更擔心,他在得知真相後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現在並不是報仇的時候,他雖然剛被立為皇儲,可處境並不樂觀,若走錯一步,便會萬劫不復。
「我會讓他親眼看見他那些兒子是怎麼死的。」話音落下,一道劍光攜著刺骨的寒風,下一秒,火紅的光芒狠狠地刺入了她的眼。
她下意識的垂下眼楮,呆呆的看著倒在地上半截*的樹干,濃密的枝葉滲入暮色,閃著絕望的光芒。
耳邊,依然是他寒冷刺骨的聲音;「我完顏亶對天發誓,此仇不報,猶如此樹。」
那年,他們十二歲。
後來,不到三年,朝中已經盡是他的黨羽。在完顏晟病入膏肓之際,他親手將完顏宗敏的首級呈現在完顏晟的面前,是完顏晟迷離之際的最後一劑鴆毒。
不滿十五歲的他終于坐上了那個能夠俯視天下蒼生的位置。五年里,隨著完顏宗磐等幾人的死,完顏晟其他的子孫也在風雨飄搖的風波中惶恐度日。
她陪他走過了太多的風雨,卻不曾見過他的生命中有過彩虹。直到那個南朝的公主的出現。
她知道他遲早會有真心愛著的女孩,而愛上南朝公主的他,卻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殘忍無情的完顏亶了。
「她恨我……」水晶杯在手中變成碎片,完顏亶帶著酒氣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不恨你,只是……她並不屬于你,」她微微搖首,苦澀的聲音多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忘了她好嗎?」你可以愛上任何人,唯獨她你是愛不得的。你們是敵人,國恨家仇,你又肯為她放棄什麼?
「不可能!」他苦笑。自從回到金國後,他從未在錦璇宮留宿過,表面的冷漠是在掩飾內心的狼狽,是的,他已經恐懼她的悲傷與淚水。然而,她的輪廓她的淚卻在心中越陷越深,原來,忘記一個人是這樣艱難,而他,也不過如此。
侍女端來了醒酒湯,玉嫻接過來,輕輕放在他的手里。
見到他將過湯碗一飲而盡,她微微的笑了,握著他的手輕聲說;「她畢竟是在愛和呵護中長大的,心像白璧一樣純潔的人,眼里的世界必然容不得一絲瑕疵。你讓她對江南徹底死心,可是人的心一旦死了,也就沒有力量再去愛了。」
他的醉意散去,魅惑的雙唇抿成一道剛毅的線條,而她卻能看見沉澱在他幽深的眼底深深的悔意,「愛她,就再對她好一點,給她多一點時間,她會意識到你對她好的。」
給她時間……他幽冥的眸子閃過一道光線,她需要的真的只是時間嗎,他們有一生一世的時間來挽回,為了她,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等待的。
耳畔是一個人熟悉的呼吸,她的肩微微的顫了一下,微微睜開眼楮。
她竟然靠在他的懷中,睡得那樣深。而剛才,她的動作顯然已經弄醒了他,他擁著她的手臂更緊了。
完顏亶眯著眼楮,月光在他如墨的發絲間流轉著。黑暗中,他凝視著她的目光溢著滿滿的溫柔。只是,她看不見。緊貼著他赤-果的上身,隔著薄薄的一層睡衣,他的體溫融入到她全身的每一寸血液里,在他熾熱的氣息中,她感到溫暖。
她又閉上了眼楮,感受著他均勻的呼吸,甚至希望自己依然是在夢里,如果是夢,她就可以什麼都不用去想,就這樣永遠的沉睡在他的懷里。
幾天的時間,惜蕊的病已經痊愈。只是,她變得比從前更加蒼白,單薄的身影無論是明朗的陽光下,還是淒迷的夜霧里,總是一成不變的孤單。
午後的陽光明媚,天空碧藍如洗,她靠著花架,粉紅的花色綻放如海,不時有花瓣飄落,劃過她蒼白的臉頰,帶過無比的淒涼飄向遠方,使滿園春色都為她的愁容而黯淡。
而在她空洞的視線外,他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視在她的臉上,終于,他大步跨到她身邊,將她縴細的身體擁入懷中。「想不想出宮散散心?」
「去哪里?」她眯著眼楮,不等他回答,又說;「承彥以前經常帶我去城郊玩。我們一起在田間行獵,下天乘舟游湖,他還說要帶我去長白山,還有天池……」
她細小的聲音循著記憶,帶著熟悉的痛。兩滴沉甸甸的淚落了下來,接著是一串串,一簇簇,臉頰上未被風干的淚珠又被淚水重新沖潰,她的悲傷在臉上流成一片洪荒,而她穿梭過回憶的一抹笑容映在滿臉的淚水中,如驟雨中荷花,散發著淒美的光芒,冰冷而絕望。
完顏亶的瞳孔慢慢縮緊,地面的花影在陽光下幽幽的晃,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心,再次被她的絕望刺的傷痕累累,他在她的淚光中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鮮血在流淌,耳邊響起的她的聲音,凝固著柔美的春光;「完顏亶,你又能帶我去哪里?」
恍惚的一瞬,懷中的人已經不在,花影之外的陽光下多出了一抹白色的倩影,攜著花瓣凋零的飄逸與無助,陽光似錦,隔在他們之間,如一道光陰的屏障,她依然活在過去的記憶里……喉中仿佛被什麼東西哽住,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原處,她孤絕的背影漸漸在視線中隱去,不思回顧。她看不見他眼里的痛,她,亦看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