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在黃龍一帶,是金國崛起之地。離上京的距離較遠。完顏亶稱這次僅是‘微服出巡’,並沒帶上大隊人馬,隨行的只有幾個侍衛。
一行數日,當繁花點綴的曠野被一片茂密的森林取代,他們同乘一匹馬,在滿山蒼翠的濃蔭中悠然前行著。完顏亶向她描述著長白山的景象;山中生長著各種珍奇野獸,那里的猛虎毛色十分艷麗,背部和體側是淡黃色的,而月復面淨白,全身布滿的橫紋黝黑油亮……而等到了密林深處,便是猛虎出沒的地方,最凶猛的野獸會躲在密林的灌木叢中,發現落單的行人後會跟著他在近處潛行片刻,趁其不備便撲過去,一口咬住人的脖子,使他避無可避,再撕咬啃食入月復。懶
惜蕊靜靜的听著他描述林中風物,當听到猛獸食人的時候,雙肩不由一顫,完顏亶又呵呵一笑,攬著她的腰的手臂微微縮緊,雲淡風輕的說;「像這樣的猛獸,我過去曾獵殺過數頭。」
他狂野的氣息鋪天蓋地,在不見天日的密林中讓她感到安心,「你過去經常到這里狩獵嗎?」她問,這是從策馬步入密林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在登基前,我經常一個人來,起初是體驗狩獵的樂趣,對于男人來說,最大的樂趣莫過于以生命為賭注的東西——」余下的聲音被他鎖在年少的記憶中,後來,他來這里只是為了追逐那種渴望卻難得的輕松。蟲
第一次獵虎,是在六歲那年,城郊的田獵上……完顏亶抬頭望著籠罩在樹枝上支離破碎的天空,仿佛有某種東西自腦海中墜落後,又蜿蜒入心。
那日晌午,大家環坐暢飲,燒食獵物。剛剛坐下的他突然看到一只梅花鹿閃過,一時興起,拿著自己的小弓悄悄地跟了上去。直追到樹林深處,鹿不見了,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陰冷,還卷著濃濃的腥味。就在那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他回過頭,才赫然發現灌木林中潛伏的正在悄悄向他靠近的猛虎。
一直冷箭劃破空氣,穿入猛虎的背部,趁老虎張口悲吼的時候,他也拉開了自己的弓,一箭準確的射入了猛虎口中……
救他的人是完顏宗維,他自然也知道了那只猛虎是只生長在長白山中的東北虎。那次他有驚無險,卻意識到了最可怕的事並不是遭遇猛虎,在他的世界里無數潛藏的箭矢有著比猛虎的爪牙百倍的鋒芒。
然而,在第二年金國滅宋之後,完顏宗維的前途卻因為一個南朝的王妃在光輝籠罩中戛然而止。那本是他最不屑的感情,而現在,他竟然愛上了她的女兒。
一路游山玩水,此次行程最短也需要兩個月,他擱下繁重的朝政帶她來這里,只是想為她平日寂寞的生活增添一絲愜意。
她飄逸的發絲磨合著清風,索繞在心上,和風吹散了浮現在腦海中血腥的一幕,攤在心上的,是她淺淺的笑顏。離開皇宮,融入到了更廣闊的天地間,盡管一路走來,她如往常一樣沉默,而目光卻不再是那麼冷漠孤絕,夏日的溫暖似乎在一絲絲地沁入她的血液和靈魂里……此刻,他真的感受到了那份潛于她心底的愜意。
「馬上就要上山了,天池在群峰之中,到了山頂就能看到。」他又說,聲音恢復到了剛才的輕松,想到自己也多年不曾來過,不禁又感慨道;「不知道這里的山色是否和過去一樣。」
世事變幻莫測,唯有山中景致在四季輪回中永遠保持著不變的顏色,亦如頭頂的天空,雨雪過後,撥開雲霧依然是一片清澈的藍。
暮色四合。一路繼續前行,到了峰頂,天池的景色在一片煙霧繚繞的暮色中漸漸映入視線。
天池的水自懸崖峭壁上墜落,激起層層水霧朵朵水花,似焰火紛紛揚揚飄落,水中無任何生物,唯有飄著的雲,映著盈盈霞光,從遠處看,湖光山色與天空皆是一色。
天水相連,雲山相映,在暮色籠罩下的景色寧靜柔美,卻又遼源深邃。惜蕊的心仿佛被撞擊著,感受到的是強烈的震撼,她將目光投向遠方的群山,竟有了置身于滄海之濱的感覺。
身體突然被一雙手臂環住,回頭,流轉的眼波瞬間映入一雙深邃的眸子里。
「我在風頭浪尖上生活得太久,是你讓我找到了寧靜的港口。」他深情的看著她,眼中溢著滿滿的溫柔,絲絲縈繞在她的心上。
是柔情,卻觸動了更深的傷感,她的心,又痛了起來。
她不是他的港口,他和她,只是彼此絕望的深淵,他們之間,又怎麼可能——
「為什麼是我?」她雙眼突然潮濕,聲音也微微顫抖著。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他?
「我只想有一個相攜共賞日出日落的人。」鄭重的語氣,全無平日的戲謔。
幾只海東青飛過天際,在漸漸下沉的暮色中展開一片白的的羽翼,他的目光如火,鋪天蓋地的氣息席卷著她的靈魂,她想掙扎,卻感到越發無力,固守的冰冷在他的懷抱中,潰不成軍。
和風吹過,水珠在空氣中凌亂的飛舞,落在他們的身上和發間,融化在如火的落日下,為他們的背影蒙上一層柔軟的紅暈。如火的熾熱,映入一雙幽深的眸子里……那里藏著塵世最深沉無望的孤獨。
山腰的樹木遮天蔽日,他無力的依著一棵古樹,白衣勝雪,置身于葉海交疊的陰影中,顯得那麼孤單落魄。
他們說了什麼,他听不見,但兩個人相依著,飄逸的發絲與衣襟連在了一起。涼風習習,他呼吸著被她的芳澤浸染過的空氣,蒼白的唇角溢滿了溫柔的笑。
這就好,他在心中含笑的想著,她終于可以幸福,她是他的公主啊!他說過要做她的守護神,然而,曾許諾過她的事,他竟然一件也沒做到。
曾經的海誓山盟,卻守不住一生一世的永恆,追求的幸福卻總是那麼遙遠,可是現在至少他還能看到她。
惜蕊,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心口又泛起一陣劇痛,仿佛要降心深深撕開,一股腥甜的液體涌入喉間,他以左拳輕輕抵于唇下,盡量將咳嗽的聲音壓低。
指縫中不斷有血在流淌,豆大的汗珠從額角落了下來,體力在劇痛中近乎于虛月兌,另一只支撐在樹上的手一寸寸滑落著,帶過一道道紅色的印記。
而他隱忍的目光蘊了滿滿的溫柔,從始至終,一直定刻在她縴細的倩影上,仿佛就要這樣地老天荒地看下去。
密室里,幽暗的燭光繚繞著一個孤單的身影,狹小的空間充斥著著濃烈的酒香。
從來不認為酒能夠消愁,可是唯有酒精才能腐蝕他的痛與思念,他一杯接一杯的飲著最烈的酒,只有這樣他才能夠不去想她。
心口在隱隱作痛,是不是他的時間不多了?他苦笑著,又將滿滿一杯送入唇中。
門開了,一個女子的身影飄然來到他身前,伸手將他的杯奪了下來。
他捉住那只小手,湊到唇邊,醉醺醺的喚著;「惜蕊。」
他溫熱的氣息流淌在指尖,她的手微微一抖,默默地從他的掌心中抽了出來,一雙美麗的姓杏眼蘊著滿滿的淚。
他微微抬頭,方才如夢初醒,眼中沉澱著來不及掩飾的痛苦,「玉箏。」
「再醉一次,以後就忘了她。」她又斟上了滿滿一杯酒,走過去遞到他的手里。
「不用了,我不會醉。」他苦笑,余光掃過桌上多出的一杯醒酒湯,便拿了起來,水晶杯的光芒湮沒了他眼里的痛。
「你以後被再喝這麼酒了,至少在你的身體康復之前。」她勉強撐起一絲淺笑,其實,他和她的心里都清楚,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不會有下次了。」韓康無所謂的笑笑,醉意褪去,他的聲音依然如往日止水般平靜;「我還要送你回西遼。」
「我已經讓人送完顏蘭琦離開了。不過,為了避免麻煩,我抹去了她在這段期間的全部記憶。」
「你給她吃了絕情蠱?」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她知道的太多了。」她不以為意,「放心,我給她服用的並不多,對身體不會有太大的傷害。只是讓她暫時忘記,也許過一段時間她還會慢慢的想起來,不過至少不是現在,對我們也沒有任何威脅了。還有,我也抹去了她對你的記憶,只要不刺激她,她應該不會再想起你了,讓她忘了你,這難道不是你希望的嗎?」
他的神色黯了下來,她的話讓他無言以對。她說得對,他傷害蘭琦在先,蘭琦能忘記他也好。忘記他,她的生命便可以少一份缺憾。
而他,因為世界上少了一個因他痛苦的人,內心的痛苦也會減去一分。
「謝謝。」他拍拍她的肩,然後,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玉箏凝視著他有些蕭條的背影,心里涌出一種莫名的沖動,也許這種感情已經蘊了太久,只是此刻再也無力隱忍下去,她突然沖過去從身後抱住他,雙手緊緊的環住他的腰,將沾滿淚痕的臉貼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