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魂 第二章 風雨落魄 (1)

作者 ︰ 田梗

第二章風雨落魄(1)

伏天,就象小孩的臉說變就變,頭兩天還是亮瓦晴天兒的,打昨個一早到今兒下晌,箭桿兒的雨,攪撈的風,鬧得天昏地暗,人心發悶。漫天是雨,灰蒙蒙的;可地是水,黃忽忽的;柳河發了瘋,就象月兌韁的馬群狂奔,跳躍著浪花,沖擊著旋渦,勢不可擋地從上游傾泄下來,在龍灣套子的水庫打了個大彎,氣惱地橫立起一排大浪,無可奈何地平穩地從寬闊的溢洪道里順出去。柳河兩岸,剛剛見穗的高梁苞米倒來晃去,谷子大豆東倒西歪,可壟溝的水淌到地頭的溝溝汊汊,匯聚到小河大川。家家戶戶的房檐頭上,流下一排排的水柱,院子里是水,街道上是水,白亮亮的,高地方的稀泥一踩上嘁叱咕嘟溜滑,路上少行人,屋內無高聲,一片風雨世界。

風刮著雨,雨帶著風,風雨淹沒了柳河兩岸的萬籟叢生。河水卷著泥砂,泥砂打著河水,污泥濁水沖蕩著柳河谷地的魚鱉蝦蟲。

五柳河子,在柳河老龍灣的上梢,足足有二里多長,南岸從東到西是一、二、三隊,北沿從東到西是四、五、六隊,北沿的西頭隔著一界不長的地,是四隊的二十幾戶人家的自然屯——田家窩棚,顧名思義,就是田家早輩一定是搭著柴禾窩棚扎下家立下戶的,田中禾的父親已經是第四代了。五隊的後邊,二百多米的沙子道,連接著新修葺的大隊部和比鄰的小學校,是在寶鼎山的山腳。翻過寶鼎山,那是戒備森嚴的軍用飛機場。

田家窩棚地勢低窪,又名蛤蟆塘,到連雨天明水一片,出水困難,所以住房的地基要比上邊高出一米左右,後蓋房的,想方設法上東邊要房號,就是到現在,小屯落竟然一戶磚瓦房都沒有,幾輩子啦!

田家窩棚,犬牙交錯地排了四趟街,田中禾的泥草房坐落在後數第二趟垓的中間,東西都是差不多少模樣的幾戶人家。街道挺寬,道路年年墊,比老房子的院宅高,一家家院里的積水若是排不出去,那可是件很麻煩的事兒,園子里的青菜要是沒了,干頂苞米面餅子可不好受啊。

田中禾家房後是條常年流水的溝,他們這趟垓院子的水都往後走,下大雨不是太愁悶人的。可是院子里的坑坑窪窪就得放挺了,這不,田中禾領著弟弟妹妹在豬圈上下忙個不停,莊稼院的豬圈一是養豬,二是造土糞,講究深坑大圈,多漚糞就能多換來工分麼。豬圈足足三十來平大,積水已經沒過膝蓋,角落上草棚子下邊的豬窩是個稀泥堆了,墊在上邊的苞米秸也是濕得響透。田中禾站在豬圈門里,拿著水桶往外舉,中杰接過來,拎著得走幾步,遞給中玉,中玉把水倒掉,大門口疊上了幾尺來高的小堤壩,兩只水桶交替往返,已經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了,豬在叫喚,人在打水,可是圈里的積水居高不下,眼見著一股股的清水從石頭牆的每個縫隙里滲進來。媽媽在圈外看看,笑著說孩子們的書都白念了,地含水都飽了,趕緊叫他們把這頭寶貝的克郎豬趕進屋去。娘四個人,連哄帶打,好歹把黑豬趕進灶屋,中杰弄條繩子一頭拴在豬腿一頭拴在後門的橫框上,調皮的中玉瞅著渾身都**的娘幾個,咯咯地笑道,這豬成了人,人倒成了豬了。

媽媽一邊用小鍋打著糊糊,罵丫頭沒正形,一邊催促孩子快換衣裳,免得抖露著涼,妹妹找出兩個哥哥的衣服送到西屋,自己去東屋,把屋門關上了。小鍋的灶坑直嗆煙,本來那柴禾就泛漉,一小鍋的水干燒不開,媽媽的額頭上雨水未擦,又冒出一頭的汗,煙燻火燎地嗆得直咳嗽,中玉急忙拿著蒲扇過來煽。

突然,大喇叭響了︰「保衛思想戰斗隊通知,全體隊員兩點鐘到大隊集合!」

「捍衛思想宣傳隊通知,全體隊員一點半到學校集合!」

前邊的是渾厚的略帶嘶啞的男中音,語氣低沉而堅定;後邊的是清脆的女高音,氣勢咄咄*人。五柳河的村民已經听習慣了這兩個聲音。

「哎呀,這大雨漫天的,河水還漲著呢,等雨停停再開唄。」

「革命就得赴湯蹈火,柳河子才多深?那不還有木頭筏子麼!」中玉打開碗架門,拿出塊餅子,端一碟紅咸菜,蹲在鍋台邊上,吃了起來。中杰瞪了妹妹一眼,把小鍋里打熟的糊糊倒進豬食桶里,又加進泔水和玉米桿面子,去喂豬,「跑風丫頭,書沒的念了,還真象個革命者呢,我媽也不管管!」

「你不跑風?跟著「赤腳大仙」還想坐天下呢,沒門兒!」中玉把筷子往鍋蓋上一摔,沖著二哥來了小脾氣。

「天下麼,總不至于讓「腰條」來擺布!」中杰不屑地回敬道。「哎呀,我的小活祖宗,你們兩個不就是悶得慌,跟著湊湊熱鬧,來家里閑磨牙,何苦呢。」媽媽往大鍋里填水,放蒸簾子,準備餾餅子。

廣播又響了,先是「保衛」的女聲,後是「捍衛」的男音,及至傳出爭搶話筒的聲音,很熟悉的,女的是英姿颯爽的柳條,男的是小謀深算的赤腳醫生季達剛。

革命的聲音,紅色的命令,催促著紅衛兵去集合、去戰斗。「保衛」戰士田中玉餅子沒吃完,帶上紅袖標,拿著紅語錄,頂著塊塑料布走了。「捍衛」先鋒田中杰飯也不吃了,穿上半舊綠軍裝,戴上綠軍帽,打起油布傘,健步離家。

田中禾坐在西屋的炕檐上,靠著炕頭的牆壁,仰望著偉大領袖揮手的畫像,心里有說不出的迷茫和沮喪。

村里的龍灣大壩修完已經二年了,大壩只是存了一下子水,什麼用場也沒有派上。去年,轟轟烈烈的觸及靈魂的大革命,橫掃著一切牛鬼蛇神,鋪天蓋地席卷神州。學生大串聯,小將大造反,蕩滌著一切污泥濁水,向資產階級司令部開炮,萬炮齊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農民階級是同盟軍,全國江山一片紅!學校不講學了,大學不招生了,田中禾義無返顧地扎根家鄉鬧革命吧。

當初,有一個極其重要的通知,從北京傳達下來,四清工作隊在一夜之間全部撤離,連個告別會都沒開。接著,從城市到農村,就掀起了「破四舊、立四新」的革命浪潮,城里到處是紅旗,到處是高音嗽叭,到處是大字報,農村出現了呼喊口號的隊伍,出現了大幅的標語,出現了敢把皇帝拉下馬的人物。五柳河子,于家的祠堂被拆了,幾座小廟被毀了,老秀才的兩箱子古書被燒了,大姑娘小媳婦梳長辮子的含著眼淚把辮子剪了。水庫上立起了木牌是勝天水庫,大隊部的長條牌子上的五柳換成「向陽」,大隊的大門牆成了大字報的戰場,左一層右一層的,大隊的廣播室好像是權力中心,中心的上級就是兩報一刊的社論,還有什麼梁效的文章。老村長和老貧農們瞅著看著,任憑小年輕的指指點點,得听最高指揮啊。

公社有紅衛兵兵團總部,許家申是專政部的部長哩,還兼任著「向陽」大隊的領導小組組長,還掙著村里的工分呀。許家申真是個人物,不但長得魁梧精神,做事確實雷厲風行,敢作敢當,是他寫出了打倒老村長的第一張大字報,是他組織了五柳河子的第一個紅衛兵組織——「捍衛思想宣傳隊」,也是他敢于把田中禾月兌胎換骨。

掛鋤時節,那是縣里召開發放紅寶書的萬人大會的第二天下午,紅色捍衛隊召集了村民大會,小學校的*場上擺滿了凳子,體*台後邊拉著橫額︰「落實偉大部署,狠批反動路線」。社員們陸陸續續來了,悄悄地找地方坐下,看著主席台兩側筆挺的在胸前手持紅語錄的戰斗隊員,全場鴉雀無聲。

主席台上,正中坐著兩位上邊來的干部,一位是公社的武裝部長,另一位是縣里的結合的新領導,許家申頻頻地請示兩位領導之後,告訴主持會議的紅衛隊的副隊長開始吧。

全體起立,立正,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背誦語錄,坐好。

許家申挺直了胸脯,介紹了兩位領導,縣里的胡領導是管農村的,公社的崔部長現在是一把手,是專程來視察奪權革命的。

田中禾來得晚,又沒有參加紅衛隊,坐在後排。他敏銳地察覺到會議非同尋常,因為以前的大會老村長總是坐在主席台上的,盡管不吱聲,何況今天正式提出了奪權啊。

會議的大批判開始了,起先的兩個發言,還是批判黨內走資本主道路當權派的「三自一包」,下連老村長的多種經營的修正主義。而後,被稱為許家申筆桿子的崔「眼鏡」上台了,麥克風傳出的有些結結巴巴的標題,會場里的老年人也感到事情鬧大了。

「徹底批判大毒草《柳河春》,堅決揪出了「三家村」的黑後台!」

田中禾猛然呆住了,牙使勁地咬著下嘴唇,控制自己的心跳,仿佛被推到懸崖上,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實在是佩服崔「眼鏡」這位從城里下放回來的當過廠秘書的鄉親,也回憶不出那些小劇本的台詞了,批判是很上綱上線的,他田中禾是徹頭徹尾的黑線干將,用那《柳河春》宣揚建立服裝兜子加工廠來破壞學大寨,夢想實現資本主義,為隱蔽的又黑又長的一小撮叛徒內奸效忠。他非常贊賞崔「眼鏡」身後的領導的魄力,贊賞階級斗爭為綱的敏感,田中禾是柳河村的小「三家村」的店主,就因為團支部油印了習作園地《*》,這就成了北京《三家村》的分店了,一個田中禾不打緊,幫忙油印的柳條和赤腳醫生季達剛倒成了同伙了!由于目睹過當權派挨批斗的場面,老百姓是懂得造反派的厲害的,田中禾驚顫之余,自知大難臨頭了,會場的後面,肅立著兩排冷若冰霜的紅衛隊戰士,中間的幾個原來很要好的小青年,眼神盯著他,又回避他。

「把現行反革命分子田中禾押上來!」會場主持人厲聲喊道。

田中禾沒容兩個紅衛隊員上前來抓,胳膊一甩,心也不抖了,頭也不暈了,挺著胸脯,從後邊繞到主席台前,眼楮面對著兩位上邊來的領導人,臉色冷漠,嘴角帶著一絲訕笑。

許家申走下台,面對著昔日敬重的民兵戰友,語重心長地說︰「中禾,這是革命運動,我們不僅要對自己的過去負責,也要對自己的將來負責麼,只要認識得好,革命群眾會原諒的麼,還是可以回到革命路線上來麼。」

這一番正義凜然的開導,無疑是在向囚徒宣布政策,顯示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權威,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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