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正義凜然的開導,無疑是在向囚徒宣布政策,顯示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權威,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麼。
田中禾目視著許家申凶狠的目光,腦海里一下子閃出潛意識的影象,排練《柳河春》酸巴唧溜的訕笑,演奏《賽馬》時群眾鼓掌他敲鑼的嬉鬧,公社組織委員來村調查積極分子情況,他當著面夸獎救火英雄,卻滿是抱怨地說英雄非要上大學深造不可,柳河子是留不住的,組織委員最後告訴老村長還要考驗,運動前的組織發展報表沒有填上。田中禾醒悟起來,許家申的懷怨由來已久,但還是不明就里根由,模模糊糊感覺到除了權力之外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決斗,他輕蔑地笑了。
許家申扭過頭,讓紅衛隊秘書崔「眼鏡」過來,接過一個小本兒,舉起來,用力地晃了一晃,向全場的群眾呼喊,這就是反革命的變天帳,他田中禾通過破話劇說什麼農民的日子太苦了,這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是什麼?全場的老老少少沒有一個吭聲,無比的肅靜,無比的驚詫,有的老貧農頻頻地點著頭,用力地捏緊煙桿,又晃晃腦袋。
田中禾慢慢地轉過身,抬眼看看許家申手里的小本兒,這所謂的「變天帳」就是《柳河春》的底稿,當時就抄了一份呀,給許瑞華的呀,後來應當在柳條手哇,說沒說農民太苦呢?沒寫?寫了?田中禾憑著無比忠誠的信仰倒對自己的疏忽有些懺悔起來,臉色發白,很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許家申以無產階級革命派勝利者的高昂姿態,躍上主席台,受到了上級領導的點頭贊許,「眼鏡」振臂高呼起來革命口號,紅衛隊響應震天。田中禾眼楮里的人頭攢動,在重復,在迷離,他的耳朵在轟隆作響,他確實不是在害怕挨打炮轟,是後悔寫劇本只憑了滿腔的火一樣的激情,根本沒有抱怨農村苦難的意思,而是要表現改天換地創造新農村的精神,只能怪自己太毛糙了。
正當大批判準備升級之時,恰是田中禾卷入旋渦之際。從會場的紅衛隊里走出兩個戰士,分別站立在田中禾身子兩側,就象要把死刑犯押赴刑場一樣,只見主席台後邊的教室里走出兩個紅衛戰士,他們抬著一頂一人來高的大白尖帽兒,帽子的飄帶換了,以前是打倒走資派,這回是打倒反革命,就在大尖帽將要落上田中禾頭上時,一聲又急又怒的喊聲在會場後邊響起來。
「慢——」柳條打出一面紅旗站在主席台前,手指著紅旗上邊的金字,面向會場的社員,莊嚴地宣布︰「我們是保衛井岡山戰斗隊的,決不允許假革命陷害真革命!」二十幾個胳膊上佩帶嶄新的紅袖標的男女青年,在于春的帶領下,從會場後面跑過來,整齊地列隊在田中禾的身後。
柳條把紅色的隊旗轉給于春,面對著會場的社員,動情地說︰「叔叔大爺,嬸嬸女乃女乃,兩年前的晚上,你們在這*場上看了我們演的《柳河春》吧?看了田中禾拉的二胡《賽馬》吧?看到的,听到的,誰說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意思,就請舉一下手?沒有?沒有?」柳條轉過身,用手理了理頭發,鎮靜地面對台上的領導,「各位領導,我叫柳條,五柳河村井岡山戰斗隊隊長,就是《柳河春》里的金鳳,剛才你們那位崔秘書的批判是斷章取義,所謂的「農民太苦了」是我在劇本上後加的,那是我寫的字,睜大眼楮看看,可以鑒定麼,再者說偉人還說我們國家是一窮二白呢,農民要打翻身仗,本來就沒有救世主,《柳河春》是要改變家鄉面貌啊,顛倒黑白,居心何在?」
會場嘩然,說話聲,斥責聲,哄笑聲,一片混亂。
「打倒田中禾!」捍衛隊秘書崔「眼鏡「扶了扶自己耳朵上掛著的高度數的眼鏡,喘了口短氣,突然端起桌上的麥克風,舉起右拳,岔聲地大喊一聲。
嗚——哈哈,沒有佩帶紅袖標的散兵游勇的年輕小伙子,毫無顧忌地吹出口哨。
許家申站起身,離開座位,搶過話筒。順手把「眼鏡」推開,連喊著肅靜,宣布把田中禾押出會場,眼怔怔地看著柳條、于春她們簇擁著田中禾離開學校,雖然有幾個「捍衛」的人跟在後邊。
會議的最後一項,照例是請領導講話。公社的組長代表公社武裝部,代表公社領導小組,代表同來的縣里的農村部領導,向五柳河子向陽村的革命小將——捍衛隊和保衛隊致敬,向貧下中農致敬,號召兩個革命組織要搞大聯合,要抓革命促生產,要堅持革命大方向,對于剛才的分歧要回去分析,暫時不表態,真理有時可能在少數人手里麼,同時鄭重宣布五柳河子向陽大隊的領導小組組長由民兵連長許家申擔任。然後,走下主席台,陪同縣里的領導,騎上自行車,匆匆地離開了紛亂的小學*場。
許家申召集了「捍衛思想宣傳隊」全體會議,對崔秘書的批判證據不足大發雷霆,對全體隊員的革命斗志削弱大表遺憾,希望戰斗隊以偉大指示來武裝靈魂,要全力以赴地落實偉大部署,要和走資派斗到底!要準備迎接「保衛井岡山戰斗隊」的蓄意挑戰,決不允許他們的反奪權!要痛打落水狗,雖然田中禾被他們搶走了,沒來得及定性,反正輿論已經造出了,僵尸不準復活!
許家申躊躇滿志地揮手演講,並且以大隊一把手的名義,部署革命的具體任務,要求各個分隊要落實檢查「三忠于」活動,哪個生產隊的隊長撂挑子,「捍衛隊」的分隊長就必須接過來,要把革命的領導權始終握在革命派手里,決不能讓走資派復闢,也不能讓「保衛隊」篡權!
許家申仿佛想起了什麼,掃視了會場,才發現缺好幾個熟悉的面孔,心里象有東西在塞著,尖帽子沒給他田中禾戴上,半路殺出個柳條的「紅衛隊」,準是他們跑的風兒,他媽的,等著瞧!
「捍衛隊」在部署,「保衛隊」在總結,是政治斗爭還是感情用事?對于年輕人來說,無須探討,年輕人有的是熱血!
田中禾被送到了家,坐在四方凳子上不吭聲,媽媽端上幾碗開水,直門兒讓柳條、于春她們幾個喝喝,中杰中玉把大致的情況給媽媽說了,生氣哥哥太窩囊,怎麼就那麼低著頭?媽媽把兩個小崽叫到東屋去了。
柳條喝了口熱水,瞅著田中禾垂頭喪氣的樣子,瞪起杏核眼,「你呀,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啊,戴上尖帽兒還得投河不成?老村長戴五六回了,打爽還更硬實了!知道麼?他們要斗你,是瑞華猜出來的,許家申派人到她家要搜查小劇本,是瑞華她媽翻出來給的,娘倆現在還不說話呢。老村長听說公社來了人,怕他們不好收場,自己不去了,就給我們這個攔截的任務,他老人家說走資派還在走啊。你呀,你呀,救火那點能耐哪去啦?
于春和兩個小伙子應和著,他們說老村長還在等家申,不要過格還是個好青年,派人告訴他,村里的領導小組抓生產的副組長讓四隊老隊長擔當,還轉告許家申,當官兒不反對,誰要是把土地撂荒了,誰就是罪人!
田中禾沒有把他們的話全听進去,他感覺自己有些懦弱,感覺自己像掉進泥塘里一樣,自己的《柳河春》是那麼幼稚,是那單薄,確實經不起推敲的呀,那富裕理想的實現是多麼空洞啊,就算能辦起一個縫紉加工廠,道路就寬廣啦?田中禾確實在責難自己的膚淺,確實在感受偉大領袖的諄諄教導,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應當腳踏實地的去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畢竟在劇本里說有農民生活缺衣少食的影子,埋怨就是不忠啊。
柳條用手勾了一下田中禾的高鼻子,把他從沉重的檢討中愣怔過來,要他考慮加入「保衛紅太陽戰斗隊」,給個副隊長,急的他直搖頭,慌的他直擺手,氣得柳條一跺腳,用手指戳了他的腦門兒,咯咯地笑道,中看不中用,領著她的戰友走了。
柳條和于春回到四隊的隊部,三十幾名隊員正在研究「捍衛」的動向,一看隊長回來,就把許家申準備各小隊奪權的情報報告了,是一位隊員從在「捍衛」的親弟弟那兒听說的。柳條成竹在胸,安慰大家,不要擔心「捍衛」的搗亂,因為老村長告訴社員,告訴隊長,不能耍脾氣,準備好秋收,各個小隊在自己生產隊一定要剎住「政治工分」,包括咱自己!真「保衛」,就是要真帶頭,帶頭干活,帶頭護秋!
五柳河子的河水日夜不息,五柳河子的莊稼春種秋收,沒有象城市里的革命硝煙彌漫,沒有象城市里的工廠機器停轉,這是歸咎于莊稼人無論如何得要吃飯,不能象城市里人文攻武衛工資照拿還有加班錢!
剎住「政治工分」的革命倡議,受到絕大部分社員的擁護,得到生產隊長的認可和執行,而兩支戰斗隊卻相應地陸續減員了。
四隊的老隊長在老村長的勸導下,到大隊當了抓生產的副組長,上下和睦,敢作敢為,就是對公社的有些布置裝迷糊。許家申樂不得地可以左攬右推,後來到公社後備干部培訓班當了班長,得到上級一把手的賞識,臨時借調到公社機關擔任了專案組的「打靶隊」的隊長,村里的事情就是原則過問了,大隊的工分之外,有了補助費了。
一來二去,許家申對「捍衛隊」的革命組織也無暇顧及了,如火如荼的斗爭已經進入到幾乎是白熱化的狀態,「打靶隊」的任務越發艱巨而繁重,從簡單的斗爭「地、富、反、壞、右」已經擴展到保護革命左派,監視「黑線」人物,而且還有被遣散的上邊下來的大干部。「捍衛」隊的隊長,竟然換成了當年的小「三家村」的小伙計赤腳醫生季達剛,一是換了兩個不拿事,又弄個崔「眼鏡」萬人煩,而赤腳醫生倒不是一個批判會嚇倒了,也不是幾張大字報轟暈了,而是赤腳醫生的藥箱子一喊要易主,視醫為命的東西就範在「捍衛」的麾下了。幾次考驗下來,許家申倒改變了看法,高明的感覺到赤腳醫生是個不可多得的轉軸腦袋,是個小不忍而亂大謀的胸腑,交給他就是壞了事也由他去承擔吧,全公社的第一個革命造反組織的歷史使命已經結束了,為什麼不離開那糾纏不清的五柳河子呢?許家申的心計不差,而赤腳醫生的見解也不短,在抉擇醫生的去留時,幾個晚上睡不好啊,找到田中禾,中禾不問政治了,找柳條,柳條說他沒骨氣,還是老村長告訴他既要當好赤腳醫生,又要為百姓作實事,不能跟著許家申賭氣,藥箱子是黨支部給的,不能辜負了大隊送出去的一年培訓呀。實際上,兩個戰斗隊都在研究聯合的趨勢,或者自動消亡的結局,「三結合」已經是捷報頻傳了。
風聲漸漸地小了,雨聲漸漸地稀了,廣播聲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