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漸漸地小了,雨聲漸漸地稀了,廣播聲停止了。
田中禾和媽媽一起吃完了飯,回到西屋,抽了一支老旱煙,把大櫃上邊的一捆刮淨的高粱穗靡子放到地上,放倒木凳,從牆角拿過帶著木棒的鋼絲繩,圍在腰間,開始扎笤帚。
勒完了把笤帚把,端詳著自己的成果,左看右看,笤帚靡子勻淨,笤帚把結實光亮,還是比中杰扎的強麼。人啊,需要一種滿足啊,此時的心境比寫出一篇出文章還愜意,因為拿到市場上去賣,每回都是好價錢,一把賣上八角呢。
「哎呦,這大雨天兒,泥濘跋涉的,這不是瑞華子麼,快進屋,」媽媽顯然是說給屋里的兒子听的,聲音比平常大得多,「真沒辦法,豬圈水沒腰了,小豬快要淹了,也顧不得干淨埋汰了。」
「誰家都這樣,我媽把一窩豬崽都挪屋里了,還有那兩只羊羔送我的屋里那,」許瑞華一邊迎合著二姑的解釋,一邊扭頭朝西屋瞅,看見田中禾扎著笤帚還沒起來,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跨進西屋門檻,「忙著呢,借咱點光唄,咱這泥腳沾了你那寶貝笤帚,可賠不起呦!」
「真是的,來了人兒,也不起來。」田媽媽跟進屋,往大兒子的肩頭使勁地拍了一巴掌,順手身上的圍裙在炕檐上擦了一遍,嘟囔起來,「華子,這二年,你中禾哥象傻了似的,不讓考大學就不活了?三百六十行,哪行沒有出息的,你說,是不是?」
「是麼,看咱中禾哥扎的笤帚,多好看!」
「還別說,他刮的搓衣板稜角溜哩,那刮刀是自己做的呢。」
田中禾摘下勒繩,把笤帚靡子抱到牆角,把凳子立起來,坐在上邊,對母親的炫耀皺皺眉頭。
好長時間了,瑞華來過幾次是有數的,來一回屋里的書籍少一點,現在櫃面上的書籍一本兒也沒了,大鏡子還在,兩側的玻璃鏡框的對聯早就摘掉了,西大山牆上的畢業照沒了,只是一幅偉大領袖在揮手的畫像,牆角是高粱撓子,炕梢是一摞刮搓衣板用的梨木板子,屋里的文化味道聞不到了,看見的純粹是一個拼命謀生的現實,一種說不出的酸澀襲上了許瑞華的心頭,《柳河春》腳本,被她那留了心眼兒的媽媽從女兒的寫字台里拿給捍衛隊,自己就好象「叛徒」一樣,說不清道不白,哪回來也沒好張口,兩個人不知不覺疏遠了,真是不甘心呀。
「中禾大哥,有什麼新書沒?借咱一本唄。」
「有,有,前兒個,他上集回來,把買豆油的錢給買書了,回來叫中玉來好頓鬧呢。」
田中禾瞅了媽媽一眼,勉強地對女客人咧咧嘴,嘆了口氣,「書店的櫃台都空的,縣里的圖書館早就封館了,就買了《金光大道》和《沸騰的群山》,叫柳條和于春拿去了。」
二姑看著兩個人嘮嗑正常了,告訴瑞華多坐會兒,就出去忙活了,心里還是不安,本來姑娘上趕著來串門,要是慢待人家,就是沒那個心思,也得有個好人格呀。
「還是人家倆呀,護駕的功臣麼,咱這罪人能接待就很給面子了,是不是呀?」許瑞華眨了眨眼,坐在炕檐上,溫柔地說。
「可別這麼說,每次來都是這點事,多傷感情,劇都演了還怕人家琢磨劇本?只是本子自身還單薄,還經不起推敲,真就戴上尖帽也沒啥,我們的心是正的,願望是好的!」
「真不怪我?不怪我媽?」
「真的,你留著我寫的劇本兒,是珍惜我們的過去。」
「現在呢?」許瑞華對田中禾的誠懇充滿了欽敬,滿肚子的苦水恨不得一子傾子吐出來,自打田中禾遭到突如其來的批判後,她是哪個戰斗隊的活動也不參加,除非是「三忠于」,而能夠自慰的就是腳本被拿走以後,預感到要對田中禾不利,急急忙忙去找老村長,直等到老村長把老隊長和柳條叫來,商量好對策,才在家听信兒。今天,終于听到他本人的話了,他還能覺得人家在牽掛嗎?
田媽媽悄悄地走進屋,把剛煮熟的一盤毛豆端上來,放在許瑞華的身邊,滿面笑容地說,院子里的青棵都澇死了,這點毛豆還挺新鮮,鍋里還有,邊吃邊嘮,下雨的天,啥也不能做。
許瑞華笑吟吟地把毛豆端到木桌上,謙讓道︰「二姑是熱心腸,全堡子的一等賢惠人,誰家姑娘若是進了這個門檻,可就是有福氣了,就怕那小伙子找別扭。」
「媽媽她心眼好,可是兒子不爭氣,家貧如洗,哪有資格談婚論嫁呀,這是你眼前的現實,再說沒頭沒腦的運動會把人們推到哪里,都是難以預料的呀。你還記得工作隊剛撤走的時候嗎?兩年多了,眼瞅著就三年了,那時候我們還有憧憬呢。」
兩個人對著青青的毛豆,回憶起槐樹上的明月——大壩竣工,春耕在即,老村長在表獎會上為築壩標兵頒發獎狀獎品,還特別告戒大家不要驕傲,要珍惜萬里長征的第一步,要準備在掛鋤時搞灌渠,明年在蛤蟆塘種水稻,要下決心辦工廠,別偷偷模模的,要光明正大地建設咱新五柳!一幅藍圖在召喚著青年,鼓舞著社員,奔好日子還得加把勁兒,偉大領袖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一定會成功!
月光朦朧,流水潺潺,寧靜的柳河岸邊樹影婆娑,充滿理想的年輕人在親切地交談著。
「中禾,老村長的講話真好,二三年咱五柳河一定會大變樣的。」
「是啊,老村長他們從互助組到現在,什麼風浪沒經歷過?不管道路多麼曲折,領導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決心就是不動搖啊。」
「中禾,咱就知道多受點累,抬抬土啊,擺擺石頭啊,鏟地扦高粱啊,你可得作好畫圖啊、實驗啊,當好老村長的幫手呀。」
「可別抬舉我了,誰不知道你許瑞華的鬼道眼賊多的麼。」
許瑞華舉起拳,沖著田中禾的胸脯打了一下,高興地歪著頭,正面看著他的臉兒,深情地喃喃地追問︰「我怎麼鬼道了?人家和你說話多展不是正經的了?「「哎呀,實在對不起,我不是貶詞的意思,是說你比我聰明,比我大方,比我能干,你才是老村長的幫手呢,婦女半邊天呢。」田中禾結結巴巴地一再解釋。
「得了,中禾,你是不是安心眼就要離開這農村?」
「沒有呀。」
「那,難道五柳河就一點也沒有值得你留戀的?非得跟你的高雲成雙入對的去考大學?」許瑞華的語氣溫和。
「哎呀,考上考不上,是個未知數,再說假如考上了,也未必不回五柳麼。」
「是嗎?糊弄傻子吧,五柳河水也不會給你作證的。」許瑞華轉過身,看著西去的流水,抿著薄薄的嘴唇,突然覺得披拂一層涼氣,眼前這個人怎麼就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樣充滿激情呢?還是自己確實不般配?
「瑞華,我——」
許瑞華回身,看著他語塞的尷尬,兩只眼楮閃爍出異樣的光彩,兩只手在月復前很不自然地揉搓著,不由自主地答應一聲,拽起他的手,緊緊地攥著,生怕他跑了,兩個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在激烈地跳動。相對站著,相對看著,相對攥著滾熱的手。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許瑞華仰起頭,閉上了眼楮。
田中禾拼命地控制著自己,拉著她走到小土崗上坐下,使兩個人換了環境,心情都夠平靜一點了,靜靜地看著流動不息的水波,望著明亮的圓圓的月亮。
「呵呵,白瞎我的心思了,你這大小伙子就算學不會待客,」田媽媽走進屋,看兩個人也不說話,忙端起毛豆,遞到瑞華身邊,眼看著瑞華拿了兩顆,才笑呵呵地離開屋子。
「中禾,我來,是有件事情和你商量商量。」
「說吧,用我干什麼活都行!」田中禾卷上煙,很爽快地說。
「行啊,以前就求你幫咱起過一回豬圈糞,牛上了!」許瑞華眉飛色舞,把手中的毛豆皮子撂在田中禾手里,叫他先把豆皮子扔個地方,回來再說。
「故弄玄虛!」田中禾把兩個人吃剩的毛豆皮子,摟在一起,送到外屋地上的豬食盆里,用抹布擦完了手,在方木凳上正襟危坐,「請許隊長下達命令!」
「公社宣傳隊點名要人,到各大隊宣傳豐功偉績,去好還是不去好?」許瑞華說明了來商量的事情。
「這還用商量?這是政治任務!」田中禾一臉的詫異,不屑地說。
「看你,沒等人說完就表態,」許瑞華眨眨眼楮,故意賣了個關子,「點的人多著哩,爭著搶著的,要求志願,要是覺著不方便的可以不去。」
「誰說的?老隊長接的通知?」
「你呀,還沒明白,這是人家找公社一把手要來的名額。」
「一把手?要的名額?」田中禾警覺地蹙起了眉頭,「該不是許家申要的吧?」
「不是——」許瑞華臉色微微一紅,手揪著衣服鈕。
「好了,我不問了,你不是來商量的,是來顯擺的,許家申何許人也,那是堂堂的無產階級的專政隊隊長!」
「你,你——你怎麼這樣小肚雞腸?這件事和許家申根本沒關系!」許瑞華看看他那氣咻咻的樣子,一轉身,雨傘也不拿,頂著大雨,含著眼淚,不顧二姑的呼喊,跑出了田中禾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