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發藍了,月牙兒托在柳樹梢上了,柔柔和和的暖風在房前屋後蕩漾,一家家的電燈通明徹亮,大人兒小孩兒各忙各的活計兒,大春頭時的莊稼院兒呀,就是忙碌啊。
蒸熟的咸白菜摻黃豆,蘿卜絲湯,黃洋洋的帶咖咖的苞米面餅子都擺在了小飯桌子上,臥在于春懷里的小貝貝迷糊糊的睡著了,坐在炕里的大寶寶手里拿著半拉餅子,使勁地眨巴眨巴著眼楮,于春告訴丈夫趕緊把枕頭拿過來,把寶寶手里的餅子拿開,讓他躺下睡覺,順便自己把炕梢的薄墊子扔過來。兩個孩子乏了,悃了,要睡覺了,兩個大人才開始吃飯,才開始交流一天的想到的,計劃明天的打算。
「晌午,我趁媽還沒上大隊里,讓她照看兩個孩子,拿一對枕頭面和一個床單,去給瑞華填箱,瑞華沒來家,呆不大一會兒就回來了。」
「喏。」田中禾嘴里含著一口餅子,端起湯碗,應了一聲。
「听舅媽說,老許家用兩台轎車兩台面包車迎親呢!」
「喏。」田中禾手里的筷子夾著咸白菜,一連撅了幾口黃豆,吃得有滋有味兒。
「今晚上,瑞華家待客,舅媽喳咕好幾遍,讓你去喝酒呢!」
「喏。」田中禾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抹嘴巴,挪了一下,靠著炕頭的間壁牆,抬手伸向間壁牆上的掛燈的小玻璃窗,從那台上拿下小煙笸籮,卷上一只旱煙卷。
「哎,我說你倒挺沉著的呀,喏喏什麼?」于春咽下一口餅子,冷冷地一笑,目光咄咄*人。
「咳咳,你沖我發什麼急?不就是弄幾台破車顯擺兒!」
「別打岔!我問你現在是什麼心情?打什麼馬虎眼!」
「咳咳,女大當嫁,男大當婚,馬虎不馬虎,都得過!」
「啥?你說的啥?給你生完兩個孩子了,鬧了一歸招,是不情願啊,趁著人家還沒有過門,趕緊去娶過來,我走!」于春「叭」地把筷子一撂,眉毛一立,瞪起眼楮。
「呵哈?可別!累急眼了,找茬,行!把別人捎帶上,那,不道德麼。」田中禾把手舉在眼前,擺了擺,端起大碗,到外屋大鍋給媳婦盛了蘿卜湯,放到飯桌上。
「別獻殷勤了,還不知道你那點小花花腸子!當初,要不是許瑞華她媽嫌你窮啊,早就到一塊兒了!你是沒辦法,將就我這個丑媳婦吧?
「是麼,咱自己知道半斤八兩,得了于春啊,是上輩子燒的高香,不然,現在還不是光棍一條!「「行了,別數貧嘴了,你揀桌刷碗,我把割下來的韭菜扎上,還得把雞蛋鴨蛋裝上,打點你明天一早上早集市呢!「夫妻的嘴仗沒打起來,常常是教書先生退讓而止,更主要的原因是擺在兩口子面前的活計不能扔,兩個孩子纏著于春不能到隊里掙工分,只好把園子和雞鴨侍弄的好一點,再不就是想著法兒節省一點兒,這叫四口人的日子啊。
田中禾把碗筷兒揀到外屋木頭桌子上的搪瓷盆里,回屋里拎起飯桌,走到屋門檻,好懸和外邊進來的人撞個滿懷,向後一退,進來的是兩位姑娘,前面的姑娘笑的彎了腰,兩手扶著小板凳上摘韭菜的于春的肩膀,埋怨後邊的中玉推她。兩個姑娘常來,有話就說,有活就干,真有好吃的就搶,哪怕是寶寶貝貝手里的好東西,也是不撩扯叫喚不罷休。在中玉前邊進屋的姑娘叫柳葉,是柳條的妹妹,是中玉一起下學的同班同學,和中玉要好的象一個人一樣,中玉在去年地震時砸休克了住進衛生營一個禮拜,柳葉一直陪伺在帳篷里。
「柳葉,都二十出頭了,還沒個穩當樣,要是不象你姐姐那樣當上兵,再找不著好對象,可就是螞蚱眼楮長長的嘍!」于春晃蕩著肩頭,把柳葉的雙手避開,把身邊的木凳放倒,催促她坐下幫著扎韭菜匝。
「咱可不象那種人,瞅著老實巴腳的,心里卻歪歪繞兒,鼓動別人離開,自己吃了獨食!」柳葉拿綹韭菜,摘去兩片草葉,不假思索地說︰「是不?中玉?」
「不知道你說的啥意思,你柳葉總好歪三搭四的。」田中玉側著身子坐在炕梢邊沿,抬手把貝貝身上的小墊往上拽了一下。
「哼,豬鼻子插大蔥裝相(象),怎麼的也是護著自己家的人啊。」
「別誰說和誰來,你不是有事找大哥大嫂的麼?」
「怎麼說,一進屋,就被抓上勞工了,就是談判也得對等呀。」
「咳呦,丫頭片子還要成精了,好,田中禾,你把車子推西屋去,看看外邊還有啥沒?完事就進屋來,咱幫助幫助兩個丫頭,掂對掂對對象吧!「田中禾依照媳婦的吩咐,認認真真地把屋里外頭拾掇了一遍,回到屋,坐在炕頭的炕檐上,習慣地拿過煙笸籮,一邊卷著旱煙一邊詳端著兩個姑娘。中玉朝哥哥瞪了一眼,用手指指著柳葉,然後就說得回家一趟,一會兒再來陪柳葉回去,又給嫂子使了個眼色,走出屋門。
柳葉對好朋友的躲避,毫不介意,把一堆鮮女敕的韭菜拾掇得勻淨淨的一匝匝的,兩只手用于春遞過來的潮手巾擦了擦,把放倒的木凳立起來,坐在上邊,咬著嘴唇,瞅瞅身旁站著的于春,看看對面坐著的田中禾,半晌不吭聲。
「咋啦,咱柳葉受誰欺負了?憋屈這樣!」于春是個急性人,從沒見過柳葉吞吞吐吐的,想必是真有啥要緊的事情來討個主意。
「咳,讓柳葉想想,慢慢跟大哥大嫂說說,大哥大嫂一定給你擔待!」田中禾認真地說。
柳葉笑了,白淨的臉兒微微一紅,半緊張半羞澀地講出了她所知道的事情——柳葉和中玉是同學,比中杰小兩級,他們兩個女生常常得到中杰的保護,比如說柳葉在體育課上站著看球賽,被飛來的足球撞了腦袋,還挨了罵,氣得直哭,田中杰知道了,放學後就在校門外給罵人的小子狠狠地打一頓,差一點被學校開除。
柳葉和中玉一起初中畢業回的家,因為是停課大串聯,就念了一年半的書吧,比起中杰的滿初三當然差多了,所以,田中杰要是和這兩個女校友說起理論來,總是擺出一付淵博的樣子,柳葉最不服氣這一點。
因為在一個生產隊,天天在一起干活,天天在一起說笑,也免不了有些嗑嗑踫踫。柳葉記得是在地震前剛剛上凍時候,頭一回招了大男生的奚落呦!小嶺子鐵礦招工,除了下鄉青年的名額之外,還有一個在鄉青年的份兒,大隊給各小隊貼出紅榜,第一名是田中杰,後邊是軍烈屬和特困戶,也不知道田中杰那來的牛脾氣,把紅榜的上邊的頭一名候選人給撕下來,有贊嘆的有惋惜的,畢竟是工人了,可以吃供應糧啦!當時是下地之前,柳葉上前告訴田中杰別謙讓,說這是老村長提的名,沒曾想田中杰眉毛一擰,激皮訕臉地來了一句一邊呆著去,多虧中玉小聲和大家說明白,中杰最忌諱提爸爸,尤其是用爸爸救人的生命來優先照顧什麼,柳葉雖然當場被羞臊得發紅,但是至少也讓大伙看見了他田中杰的口無遮攔,心底倒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波瀾。
男孩兒女孩兒,沒有顧忌的時候,是清純,是真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戒備,有了猜疑,感情就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了,就象那輕輕的悄悄的風兒,就象那細細的綿綿的雨兒。
被田中杰當眾斥打以後,柳葉開始關注起田中杰的行蹤和神情來了,當著中玉的面就說你二哥是「混人」,早晚得報上這羞辱之仇!沒事的晚上月下,兩個姑娘常在柳河沿走啊,聊啊,訴說著只有兩個人交流的心事,品評著身邊的人們,議論著看見的生活,描繪著夢境的虛幻,激勵著自己的志向。
讓人氣惱的不是中杰那自以為是的模樣,也不是他那悶頭悶腦的牛勁兒,而是那一點也不會人家的心情,一點也不品味人家的苦楚呢,人家看他高興就高興,看他不高興就不高興,就這樣他也不搭理人!閑時候,跟中玉上他那屋,踫踫他那書和本兒什麼的,連忙過去摞巴摞巴說沒有用的,給人家就曬干了!
其實呀,他田中杰的小心眼兒,早就叫人知道啦!他無非就是看上了他那個同學許家惠唄,隔三岔五傍下晚兒啊,就到河南沿壕坡上吹笛子,等吧,準把狐狸精招來!誰?你想啊,想想,是許家申的親妹妹家惠!
「哎呀,小柳葉呀,你從哪挑揀來這些好玩意兒,竟瞎扯,論哪條,長相啊,個頭啊,手腳勤快啊,你比你姐都漂亮!咱不稀罕那牛鱉棒的,明個兒大嫂給你介紹個稱心的!」于春憋不住地笑起來。
「哎呀,大嫂大哥,咱和你們說正經的,本姑娘啊,非要叫這個勁兒不可!這心思啊,是去年春上在你們後院兒翻瓦房時候就有了,那時候,都忙著種地呢,最後剩下我和中玉跟田中杰扣旱坯」!
于春看著柳葉氣得掉出了眼淚,順手抄起炕上的小笤帚打了田中禾一下,嗔怪道︰「哪有你們這哥兄弟的,真沒良心!看把咱小葉氣的?別急,明個,我找老太太說理去!」
「慢慢來麼,讓咱們和中杰談談,還得和你姐姐嘮嘮,好不?都需要認真地想一想啊!」田中禾把煙蒂扔在地上,關切地說。
中玉悄悄地閃進屋來,依靠著屋門,環顧著三個人,莞爾一笑,拉起好朋友走出哥哥的家。
于春馬上相跟著,送出門口,往常是你來走自便,相互間不必打招呼,今天是比較莊重的,來的是客人,客人講述的大事,再不講究點禮節,顯然是缺乏人格了。于春回來,把房門的門劃插上了,回到屋里看見田中禾還在卷著老旱煙,說了聲真沒轍,急忙月兌鞋抬腳上炕,從炕梢的炕櫃里拽出兩床被子,告訴丈夫趕緊給小寶月兌衣裳蓋被子,自己管貝貝。兩個人一人一床被,一人摟一個孩子,算躺下了。哪能躺下就睡著啊,男人抽上了煙,女人還得讓貝貝女兒摑上幾口女乃,兩口子自然就著柳葉提出的話題,談論起來。
于春早就看出了柳葉的心思,比如連男帶女在一起干活,不管鏟地還是割桿棵,那小柳葉總是不讓中杰拉下,就是穿件衣服也比別的姑娘干淨利整,要是有什麼好吃的零嘴東西,一準給中玉帶哦,叫拿家里去,中玉把這些事兒呀,早就告訴嫂子啦。
地震過後,重建家園,收拾前院的泥草房就把山牆的裂縫塞點草把泥,後院的老房子坍塌了得翻蓋,那時候家家戶戶忙啊,互相都得換工呢。田中禾在學校,只能用上星期天,當嫂子的于春叫兩個孩子就活綁上了,買磚買瓦借點錢是老太太和老大的事兒,可為了節省,就里生外熟吧,就是外邊砌磚里邊走坯,打旱坯可得有人手啊,中杰是最不愛求人的人,中玉大著膽子找了柳葉,柳葉子家房子修好的早,二話沒說就頂個小伙子干上了!中杰管和泥,中玉筘模,柳葉管搬運,給街坊鄰居羨慕的不得了啊!于春領著孩子幫不上大忙,就把丫頭扔在大笸籮里,打個水什麼的,就听見那老頭老太太夸獎,看那老柳家那丫頭,還沒過門就干上這累活了,真知道過日子啊,嗨,多誠實!于春也不加解釋,真想成就這分姻緣呢,一來有柳條的好朋友,二來將來要是真進老田家的大門,妯娌就是親姊妹兒了,再有著柳葉的熱心腸百里挑一!誰曾想,丫頭蛋子心細,半路殺出個許家惠來,可真就有麻煩了,你怎麼好的同學,別攪和人家正戀著的呀!
田中禾沒那麼焦慮,抽完煙,干脆地告訴媳婦,抽空告訴老二,今後少和許家申妹妹來往,咱家的門口攀不上人家那棵高枝兒,若是有良心就好好對待柳葉,若是沒情誼就別泡人家!幾句話倒挺干脆,把個于春氣得起身拽過炕檐底下的開關繩,猛地把燈閉了︰行了,留下你那套訓學生的話吧,想當初,你惦念許瑞華不是死去活來的嗎?直到現在,你看人家許家申出息,恨得牙都癢癢!還不知道你們男人那兩下子!
于春的話夠狠的,也確實扎著田中禾的心窩子,田中禾不願意辯解,因為實在沒意義,此題無解,正負都是零,只好把被子蒙上頭,讓媳婦老大人借題發揮,以發泄勞作之辛苦吧,都是解月兌呦。
月牙兒升起來了,亮起來了,星星多起來了,燦爛起來了。村莊肅靜下來了,家家戶戶的電燈大多閉滅了,房前屋後蕩漾著花的香葉味兒。廣袤的田野,飄送著白天升騰未盡的熱氣,安謐而寧靜,醞釀著新的萌芽的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