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姐坐在沙發上,叮囑著兄弟慢喝酒多吃菜,講述著自己的日子。家里,經常地招待著客人,也應當說是家人吧,因為他們的客人大部分是老楊的戰友,或者是林場的工人,隔三岔五地就來搓上一頓,,沒說的,別介意,大老遠來的,咱要是有機會到你們那邊,你們哥倆一定會叫媳婦招待咱的。哥倆高興地把酒碗一蹲,非要叫李姐姐定準個日子不可。李姐姐拗不過,就答應等女兒念書畢業了去。李姐姐端詳著兄弟,瞅外表,還真拿不準脾氣個性,倆人兒都是高個,紅臉膛兒,眼楮是稍微差點,小的眼神虎勢。等到田中杰打听楊局長的威風時,李姐姐搖著頭,矜持地笑了︰老楊是學生兵,高三走的,性格綿軟,輕易不發火,除非特生氣,個頭和你們這個李姐姐差不多,說話輕聲輕氣的,很少有大嗓門的時候,帶兵以後改了點,那就是下口令或者布置任務的時候有點勁兒,總是沉穩的讓人著急呀。可也別惹著他,遇見講原則的事情,要他讓步,那可就翻臉了,那模樣比閻王爺還凶狠呢。去年,來了個老客,有省里大領導的條子,要發幾車木頭,硬是給頂了回去,縣長特意來說情,也沒有給面子。你們倆別心沉啊,姐姐確實說不上話呀,對于林業局的事情,你們這個李姐姐是不參議的。哥倆相對,面面相覷,酒碗停在手中,筷子放在桌上,眼楮瞅著李姐姐呆了︰不是害怕自己買不成木頭,而是被李姐姐的講述感動了。嚴肅厲害的干部,听說過,但是沒有這樣的具體實在,真就把省里縣里的上級給頂了,那是不怕被人家拿下去的呀!,服,服人啊,就算白來了一趟,空手而歸也甘心情願那。田中杰把酒碗端起來,喝著酒,暢快地贊嘆︰李姐,你給咱的不單是好酒好菜,而是一片良心,而是楊局長的人格,咱佩服啦!咱沒有白來,咱遇到了貴人,放心吧,人世間最寶貴的是真情!
又是一個早晨,田中杰和田中森早早地站著,站在林業局的傳達室里,透過玻璃窗戶往外望著,有時候朝著面熟的人點頭,或者是陪著笑臉,不管對方是不是樂意搭顧。傳達室的老頭,早就有些不耐煩了,鄉下人的黏糊勁兒是真夠人領教的,兩個大小伙子就給你充楞裝傻,哪個屋子都敢進去,哪個干部都敢詢問,就是堅決地等待著一把手的楊局長,誰知道有什麼背景,一旦慢怠了,真惹了漏子,弄個刁難群眾,吃不了兜著走吧。
九點了,小樓里可肅靜了,人來人往都是輕悄悄的,哥倆和老傳達道了謝,說是到後院看看。正出走廊,迎面踫見了小女會計,沒等哥倆問候,小女會計趕忙告訴說局長回來了,她用手指著後棟樓的東邊,分明地囑咐是二層的最里邊,把介紹信帶好,可別編瞎話,有啥說啥。小女會計說完,如釋負重地快步回了。田氏兄弟整了整衣襟,摘下了圍脖用它撢撢膠皮棉鞋上面的土滯,,把它系在腰上,挺著胸脯,上了二樓。往最里邊走,看見了局長的門牌,看見了局長室的門開著,呵,終于等到了真佛了!局長室的屋子里,有兩個人立立正正地站著,面對著大桌子里邊坐著的人,哥倆向後退了幾步,規矩地站在走廊的邊上。
等人,是最著急的,怎麼短的時間也是嫌長,哥倆的腿腳有些酸乏了,可算看見里邊站著的兩個人出來了,田中杰迫不及待地走了幾步,敲響著局長的房門。
進門,點頭,哥倆局促地站在辦公桌前面。辦公桌里邊的人,站了起來,平頭,四方臉,中等個,結實,和氣,眼光不狠。領導穿著的勞作服,和「北春」的大姐的式樣一致,非常地潔淨。他擺了一下手,親切地讓哥倆在靠邊的沙發上落座,哥倆很有禮貌地道謝,往桌子邊上靠近了一點。
「您是楊局長吧?」田中杰輕聲地問候。
「是啊,」楊局長點頭,臉上浮出笑意,目光現出和悅,坐在椅子上,「有事嗎?」
「楊局長,實在是不好意思,您剛回來,一定有好多好多的事情等待處理,我們就來打攪您了。我們也是東北的,離您這也不算太遠,在遼河邊上,是溟州縣唐馬台鎮五柳河村的村民,村子里有二十幾戶人家,想發展養雞,得蓋雞舍,就打發我們哥倆來買木料,就投奔您了,可惜您忙在外邊,就等待您十來天了,林業局的領導們都很關心,只是得等您批準,您看——」田中杰把手伸進棉襖的里懷,從內衣的上兜里,掏出了帶著體溫的兩張介紹信,打開來,把正文面朝里,端端正正地放在辦公桌上,。田中森往前湊了一步,補充道︰「楊局長,咱鄉下人笨,也不懂規矩,您就多擔待,多包涵!」
「真的笨嗎?」楊局長別有意味地反問著,把兩張介紹信拿了起來,認真地看了看,慢慢地放在桌子上,皺著眉頭,半晌沒有言語,突然問道︰「養雞?一間房子能養多少?」
「楊局長對這也考察?這,你算問著明白人了,」田中杰眨巴著靈活的眼楮,講開了,「一間房子按丈間量的算,充其量最多能放一組雞籠,這組雞籠是三角架子,上口500,底角二米到三米,就得根據房子實際安排了,那雞籠的容積基本是固定的了,架子兩面從上往下各排三組,一組籠長是二米八到三米,寬是400,五個筐,一個筐能裝成雞三個,就也就是說,一般的一間房子,籠養雞,應當是九十只!
這一番象獸醫師的演講,用數字說話,句句不咬空,倒把局長吸引過去了,田中杰抓住機會做了解釋,他媳婦叫柳葉,把國有的養雞場經驗學到了手,帶著村里的人搞養雞,全國都掛了號,把臨近的國營農場的養雞場硬呼啦啊給擠兌黃了!
楊局長坐在椅子上,額頭上的眉宇之間清晰地擠出三道立紋,若有所思地把眼光透向了田中杰,田中杰還要往下講述,田中森手撥拉他一下,咧開嘴接道︰瞎扯,人家國營農場是放開搞活,把養蛋雞的技術傳授給老百姓,讓大家富,現在集中精力引進技術,專門培植新西蘭的女乃牛呢!看著楊局長點頭了,臉上稍稍有點笑容,田中森試探著把話題饒扯回來,听說林場也對職工放開一點了,就好象咱種田的承包一樣,當領導的呀,總是跟著工人農民*心啊,咱那村子的老村長啊,又怕承包會出新窮人,可又得放開手腳叫村民蹦高干,大鍋飯混日子是不行了,怎麼支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好呢?是不是?局長!田中杰勁勁鼻子,眨巴著狡黠的眼楮,緊張地觀察著局長的臉色。楊局長帶答不理地哼了一聲,順口問他這買木頭里恐怕沒有復轉軍人吧,引出了新的問題,正中田家兄弟的下懷,果然是柳條的主意高,听說北邊林業部門的部隊干部多,他們可關心部隊人員安置問題,從民政局開介紹信可能管點用哩!還沒等田中森吭哧完,田中杰掰起手丫子數叨了,老軍人的兒女有三戶,叫什麼名字,退伍兵有五個,現役軍人的家屬有六戶,還可以加上軍人的親屬,沒等他念叨完,楊局長一擺手︰還有準備參軍的呢!這才叫停了伸著舌頭一縮脖的田中杰的滑頭。
「好吧,本來是已經凍結了,我們的機動指標已經沒了,從內部的余額里撥一點吧,」楊局長把民政局的介紹信攤開來,拿起桌上的筆準備簽字,「給你們的是雜木。」
「別,別,局長開恩,開恩,給點松木麼!」田中森慌忙地行禮。
「咳,得寸進尺了?」楊局長臉色一沉,眼楮審視著兩個神色不安的農民。
「局長,您可別生咱的氣,您批給咱什麼咱都高興,要是可以照顧,那就給一點松樹,因為報名的人家里有的要把住房翻蓋,倒出住人的房子當雞舍,這不,我把這報來木料的錢單子給您看看。」田中杰從懷里掏出兩大張寫滿了字的紙單,打開,轉個個,把正面對著局長,放在辦公桌上。
哈哈,楊局長拿起這兩張購買木料的報名單,上面還有交款的數目,還有在錢額上摁上的紅紅的指紋,局長的鼻子酸了,他趕忙把報名單放在桌上,把頭轉過一邊,用手抹了一下嘴巴,故做驚異地打量著眼前兩個兄弟,這是狡黠與淳樸凝聚的好兄弟,是肩負著鄉親重托的好兄弟呀!局長仿佛看見了村莊里聚集一起盼望這哥倆返回的鄉親,那老老少少也跟著期盼的目光,那等待的焦急的哀嘆!
人過中年,不是輕易動激情的,尤其是在和平期間經歷了邊境自衛反擊戰爭考驗的軍人,楊局長是位貌似和順的領導,而在原則是非問題上,卻表現出少有的剛毅和堅強,就在轉業不久就借光挨批斗,因為他公開和「革命有理」論戰,自然就成了省市委黑司令部的林業馬前卒,後來就升格為「鐵桿」走資派,外加軍內一小撮的急先鋒,雙料的「死硬頑固派」。幾經狂風激蕩,暴雨沖洗,歷史還是選擇了他站在風口浪尖上,林場癱瘓,他去恢復生產,狠煞無休止的上綱上線,基本恢復了正常秩序,維護了邊塞的安全。局機關混戰,他去抓業務,嚴格制度,解放干部,打擊了犯罪,走上了正軌。現在,面臨的是全新的變革,國有的林業體制,部分經營使用權轉移,權利大了,怎樣用好權,為國家創造更大的經濟效益?看來,林業局的業務不僅僅是林業本身!
楊局長把鋼筆捏在手指上,在介紹信上批示︰支援農民養雞,售雜木、松木各50立!簽署了姓名和時間。然後,楊局*起電話叫一個人上來,不過一會兒,輕快而進的竟是小女會計,她恭敬地站在局長面前,听著局長讓她幫兩個農民兄弟辦好發貨,清脆地答應「是」!已經容不得寒暄了,局長把批件和田中杰遞上的全部紙張都交給了中杰,吩咐他們馬上跟出納員辦理交款手續,剩下的事情也安排好了,哥倆瞅著局長,干嘎巴嘴就說不出感謝的話來了,只是連連點頭,跟著會計走出了局長室。
到了財務室,小女會計把批件要過來,用算盤撥了幾下,告訴田中杰交多少錢,詳細地說明雜木中樺木、柞木和松木的不同價錢,田中森掏個皺皺巴巴的小本兒,用支油筆記下了,惹的旁邊的會計直笑,告訴他們倆,發票上都會寫清楚的。小女會計寫發票,田中杰把棉襖月兌了,把縫著一圈兒袋子的布衫也月兌下來,好在里邊還穿著一件背心,等田中森接過錢袋子的布衫,再把棉襖穿上扣好紐扣。小女會計閃著水汪汪的眼楮,叫著兩位大哥,來時候把錢匯到銀行好不好,何必這樣擔驚受怕的,田中杰搖搖頭,這都半拉月了,還多虧各位照顧,要不就說不上跪哪廟門兒去嘍!哥倆,一個拽著封口的線頭子掏錢,一個拿著一疊疊的錢票,打開理好,瞅夠千兒了,就交給小女會計,女會計耐心地數好,又用一窄條厚紙給纏好寫上數目,都放在桌上。錢收完了,進了保險櫃,發票開完了,出納簽了字,主管簽了字,交給了田中杰。等了一會兒,小女會計領著哥倆,到了銷售處,見到了管銷售的領導,又是一番辦事的手續,交了發票的第二聯換了兩張提貨單,準備明天去貨場。走出林業局大門,已經過晌了,連累得小女會計還沒顧上去食堂呢,小女會計嗔怪地埋怨啊,兩個哥哥是沾邊賴把局長都賴上了!
回到旅店,日頭偏西了,錢不在胸脯子上了,渾身也輕巧多了,心里也塌實多了,哥倆在小飯館吃了點便飯,順便給老大姐買點熟食的臘肉臘腸,一路上哼著秧歌小調,又是南腔北調地來幾句京戲,顯然是騎驢吃豆包樂顛餡啊。這人啊,怎麼內向的性格,要是完成了一樁自以為偉大的事業,也總是喜形于色的。一進北春旅店的過道,離遠就招呼大姐了,進門就把熟食品往桌子上一放,田中森自己倒了杯開水喝了一口,燙得趕忙吐到爐坑里,站在一旁直打嗝,田中杰把批件從懷里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給大姐看了一眼,神神秘密地小聲說,「楊威,1984.1.15。」——然後就把它又揣回懷里。大姐並沒有看他的寶貝字據,倒是象見過世面的人,抹搭著眼皮提醒︰別高興太早,這才做了一半兒,再模模,提貨單別丟了,提貨檢斤,裝車發運,分揀算帳,你想想,還有多少過程?小子,可別喝兩盅貓尿撒褲襠了!還真別說,大姐不愧是大姐,關鍵時候就是那交通警察!一頓拍貶,小曲兒也不哼了,熱水也不喝了,模模衣兜,晾晾汗,乖乖地回到大炕上,坐在炕邊上想著明天該辦的事情來。
看來,人是得有別人來敲打,甚至呀,人得有別人來管,不然那就容易放縱自己,迷失方向,以至走歪了道做錯了事,還自以為對呢!剛剛有了點起色,就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就覺得比別人強干,而後就看不起別人,也沒人扶持了,也就成了還願豬蔫 吧。
是呀,沒怎的,就張揚起來,能成就什麼事情?一大早,頭上局里,大姐就砸咕,找局長是特批,沒指標了,是老百姓救援——咱怎麼就忘了是干啥的了?真是喝兩盅騷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啊!再說,上貨場提貨是最最關鍵的呀,局長不能告訴工人給你挑揀那!還有那車站的貨運也不會依著咱的心思調車皮呀,雖說是林業局自己就有車皮,弄不好過完年也是它啊!想到貨運,田中杰扭頭看看躺著的哥哥,迷迷糊糊打上呼嚕了,不禁笑了,這個保鏢的,可也該歇歇乏了,明天折騰你,不叫你腿肚子轉筋才怪,為啥?田中森來,是有他的用處,人家的親舅舅是沈陽鐵路局調度室的主任,要不誰找這個迷糊!叫他到車站找站長,當面給他舅舅打電話,這是田中杰手里預備的殺手劍!這些招數,是柳葉的主意,瞅著柳葉風風火火的,象那燒火丫頭楊排風似的,可凡是做每件事情前,眼珠子轉悠轉悠都象傻子似的,要是拿準了主意,不拗到底是不會完事的!
田中杰把手里的煙頭扔在地上,身子往炕里挪了挪,兩手背著後腦勺,仰在被褥卷兒上,琢磨著還有哪些需要辦的事情,俗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柳葉在臨走那晚上,一邊用縫紉機縫紉著布衫上掛的錢袋圍子,一邊告訴丈夫要有鐵棒磨成繡花針的磨勁兒,就是到大海里也把那針那給它撈上來!在家,柳葉是總埋怨丈夫太沖太 ,要是再稍微綿軟一點啊,那就完善了!田中杰的腦海里涌現出一個又一個形象,當然是柳葉那漂亮能干的形象,那潑辣厲害的形象,那雙火辣辣的眼楮*著你,要是窩囊種你就甭回來!
田中杰轉念想到楊局長,人家那樣,真了不起,真是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呀,無論如何,辦完事情,得去看看女主人李姐,還得讓那「北春」的老大姐去,還有那小會計也得去,就拿幾個皮兜子,特產麼,再帶點啥呢?空著手,那真是不好意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