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漪抬頭看了主任一眼，扭頭看看身邊的自己班級的女班長，沒應聲，田中禾就勢笑道「肖老師啊，你的大班長考上的是普高，也沒有哭鼻子抹眼淚的，真好意思，叫學生安慰老師？等沒事了，到我辦公室發難，行不？」然後，朝幾位班主任老師要求，先不要忙于統計，要準備好明天家訪的安排，要通知幾個學生帶路，進度能快一些。嘴快的從寧，帶明白事又不明白事的，手一揮︰耳朵都磨出繭子了，煩不煩人？怎麼象老人似的窮嘮叨呢，要相信您的部下，要緊的是您田大主任明天下午的犒勞三軍將士！
田中禾不置可否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沒有明確回答從寧的要求，工作中確實是需要模糊語言或者模糊態度的，因為它不屬于原則問題，時間的要求也並不準確，但是它很重要，它是工作的催化劑或者是凝固液，因為工作本身是合作是交流，工作本身是理智與感情的交融，況且終日的緊張沒有一點的松弛，弓繃得太緊弦容易折斷那。主任室朝陰，已經用潮濕的毛巾擦過幾次臉了，仍然是熱，有火在烤一樣，索性把門打開，三扇窗戶全打開，無論如何，空氣總得流動吧，哪怕一絲風也好。
田中禾靜下心來，拿過考生成績單，拿過來算盤，草算著三1和三2兩個班級的成績，神情專注了，數字咬準了，眼光只是在成績單和算盤上流動，汗水流淌得也差了。兩個班級，百來號學生，七個科目，橫打豎合十分二十分鐘過去，不覺已是一個小時了。成績落到科目，落到教者人頭，總體平衡，差異不少啊，其實在田中禾的心里出榜前就已經有所預感了，校內的模擬考試一般是比較準確的。兩個班級的不同成績，反映的是教師的教學水平的差異，也反映教師的不斷進步，年級部的組合方式是強弱和中中搭配的，比如兩個對頭班語文教師是強的，那麼數學教師就稍弱的，或者都是中上的，包括物理化學外語，總之是交叉開，強弱都不能集中，班主任是班級各科的小調度，安排活動啦，安排自習啦，更關鍵的是個別輔導和促進，那就是科學和藝術的結合！每個學生的愛好、基礎，自身就存在差異，文科好，就得想法叫理科上去，偏科是升學的大忌，至少要稍微平衡，不然是得不到總體的高分麼！對于班級，也是要縮小差異，保持整體平衡，就是政治和生理也不許偏廢，任課教師需要掌握每個學生的基礎和動態，「吃偏食、送小灶、猛擊掌、潑冷水」，是分類教學的常用手段，是課堂教學的必然補充了。三1和三2，語文是田中禾的，兩個班總平分只差2分，數學也是一個老師教，懸殊不大，惟獨化學和政治差異明顯，從寧的2班化學比1班高6分，而郭平的班政治比2班高7分，不一定是老師的偏心，而反映出學生對班主任的偏愛！可見，對于學生素質的全面提高，還需要下大力氣，至少在教學管理上要主動干預。教師的提高，是給舞台，給機會，還要助力；學生的提高，是給思考，給懸念，還要給引導。越是漏臉時候，越要謹慎，人要一驕傲，就容易栽跟斗，切切不可忘乎所以呀。
頭腦的冷靜，舉手投足就自然有分寸，身體就得到平衡。田中禾想到的不是怎樣訓斥教師，他們自己統計成績單就會得出結論，鐵一樣的分數使人欣慰，也會使人遺憾，甚至是心驚肉跳！對于教師的靈魂的捕捉，觸點幾乎是依附在每一個學生身上！
學習的差異尚且如此令人心焦脾躁，品德的差異，禮儀行為的差異呢？社會的家庭的不良影響，幾乎在幾個小時之內就抵消了學校和教師幾個月的苦口婆心的教育呀，還要認識到，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中傳統的思想觀念受強烈的沖擊，理想信念與現實的社會生活出現了相當的反差，傳統的精神力量和現實的物質需要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浮躁和迷茫在成年人言行中明顯地表現出來，在少年的模仿中也混沌地流露出來，教育者在理論上還沒有能力解釋著一些復雜的社會現象，還在不遺余力地宣傳革命英雄主義的獻身精神，總是達不到理想的效果。
「田主任——」肖漪走進來，站在他的辦公桌前，神色平靜。
「哎，肖老師，坐麼，有話慢慢說。」田中禾從理論的思索中月兌卻出來，伸出手，指著桌前的椅子。
「主任，也沒啥，我想好了，請您在安排人事的時候，不要考慮我了，我決心辭職了，謝謝您這麼多年的幫助。」肖漪說話的語氣很沉重，頭低著，兩只手的手指挽勾著，不停地捏弄著，豎樁樁地站著。
「田中禾嚴肅起來，一雙眼楮直接地注視著熟悉的老師，眉宇之間皺出了立紋，慢慢地給自己點燃了一支煙，沒有答話。
「主任，您放心，發榜和家訪照樣做好，不會給三年部丟臉的。」肖漪臉上現出不自然的笑容，「我走了。」
「走？往哪走？你給我坐下！」田中禾沖楞地站了起來，目光異常地冷峻，聲音有些發顫，「虧你說得出口，這就是你肖漪的為人？委屈在哪？講吧！」
肖漪被主任的呵斥震懾住了，在一起工作這麼多年，也爭執過，可是，從來沒有看見田中禾來這麼大的火氣，一向得理不讓人的她，沒有撅搭就走，也沒有坐下，上牙咬著下嘴唇，象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還遭受著大人的辱罵，怎麼也忍受不住，使勁地眨巴眨巴眼楮，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淚一對一雙地滾出了眼眶，流在臉頰上。田中禾走近臉盆架，把架上的毛巾拿著，遞給她，連連地讓她做在椅子上。
「看看，學生的家長有些不通情理，就能生氣成這樣？」田中禾站立在桌子旁邊，口氣緩和地勸解，「你的心血沒有白費，你的語文沒有落後，學校的整體成績有你的功勞，怎麼就因為一個家長的信口雌黃，就說出了不應該說的話？這麼多年來，你舍棄了很多的個人利益，背負著家庭的矛盾，早早來晚晚走，不但講語文，還協助科任講解練習題，各項活動都搞得有聲有色豐富多彩！為什麼老師們贊成你，學生們尊敬你？社會上的家長走後門，要把學生往你們班級轉？怎麼好意思撂挑子，這不是你肖漪的性格啊！」
田中禾滿懷關切地看著肖漪，就象一位長兄對待小妹妹那樣，耐心地勸導，用客觀的事實肯定朝夕相處的同志，分擔她的委屈。
關心是應當的，也是真摯的，同處于一個年級部的教研室，建立了深厚而純潔的友誼，教師們誰有了不愉快的事情，大家去排憂，誰有了喜慶的事情，大家去賀喜，哪怕是兩口子吵架，老師們也會找上門去，論說個公平，哪怕是有口好吃的，老師們也會不客氣地搶著分享，這種日積月累的感情來不得半點虛假，何況在重大的抉擇面前呢？
肖漪一點一點地止住了哭泣，止住了啼里吐嚕的抽搭，抬眼瞅瞅田主任那清瘦的面孔，長長地發出了嘆息。肖漪的內心是需要撫慰的，如果因為工作而產生了苦楚，不是應當有知心的領導來理解嗎？田中禾待人誠摯善良，做事認真，是同事們公認的。自從到了唐馬台中學，崗位結對子，肖漪始終認田中禾作師傅，田中禾也總是把自己的教學經驗全盤月兌出，一個單元的授課，師傅先上，徒弟隨堂听課，徒弟上課，師傅听完仔細評定，形成了一樣的風格。肖漪的個人生活有了什麼困難，作為師傅傾盡全力去解決，尤其是家庭問題嚴重的時候。肖漪的丈夫，無端殘暴，對妻子非罵即打，就因為肖漪不能好好地伺候他，就因為肖漪起早貪黑地加班加點。對于學校老師的勸解，肖漪丈夫非但不听，還惡語傷人，漫罵老師們沒有一個好東西。郭平和從寧幾個年輕的教師，氣憤的要痛打一頓酒懵子，被田中禾嚴肅地制止了。田中禾能夠從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勸慰肖漪在休息日處理家務，希望肖漪看到她的丈夫的優點，理解丈夫的合理要求，那耐心的說話簡直就是婦聯的大姐了。可是，這位結對子的師傅，要是發現了徒弟的耍滑，利麻地變成了老虎，才不顧及徒弟的臉面那。一次，學校舉行運動會，肖漪班級的運動員超項，肖漪在教師們面前被批評得面紅耳赤，雖然是他們班級體育委員自己搞的，班主任是難辭其咎了。工作上嚴格要求，生活上熱情關懷，形成了田中禾的特點。肖漪家住在鎮上，為了工作連上街買菜的時間都舍不得，田中禾就和于春說明情況，讓于春經常給摘下蔬菜，自己順道送去。田中禾，關心同志正大光明，愛護老師一片真心，評定先進總是謙讓，分發獎金補助困難學生。本來是克勤克儉的，老師們也不依不饒，郭平和從寧兩個哼哈二將，公然說主任是以清廉形象籠絡民心，群眾要的是實惠，少用口號鼓動人，當官的治理天下不能愚弄百姓，是變著法子要蹭你幾頓請客。肖漪，對于師傅，敬佩服從，私下也感覺未免古板，缺少開朗的熱情，機械死板的工作狂。畢竟是師傅徒弟，跟著誰向著誰，肖漪是心直口快的潑辣性格，說師傅不靈活可以，講師傅偏私不行，工作中出現了同志的非議，肖漪是非要證據不可的。肖漪文靜得似青竹，強悍得卻如烈馬，但是大家贊賞的她就是不會小報告。
「肖漪，還記得梁慶昶老師嗎？還有牛埠中學的閔姝老師？」
肖漪點點頭。田中禾本來是不想提及這兩個人的，當時的轉正考試之後，田中禾轉正為公辦教師，而肖漪沒有轉正，單論她的成績不低，可是加分少，至今也沒有轉正，有的時候也是鬧情緒的，就是現在的提出辭職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對于梁慶昶的痊愈以及轉正，乃至他和閔姝老師的後來結合成家庭，溟州的語文教師大部分都知道。提出這件事情，田中禾顧慮肖漪產生不愉快，誰願意談論落後于人的過去？盡管是不屬于主觀的原因，公平從來都是相對的，加分本身就是照顧，怎麼能是教學實力的競爭呢！為了淡化肖漪今天的憤怒，田中禾想到了一件非常沉痛的教訓，即使不愉快，也應當共同的戒勉。
肖漪，你心里很冤枉，那位學生家長的近乎野蠻的發泄，不僅是對你的工作的歪曲，也是對我們學校工作的錯誤的理解，我一定會把她請來說個清楚的，好嗎？看見肖漪抬起了頭，略微紅腫的眼楮閃爍著一點亮彩，田中禾繼續地講述了下去。我想讓你听到的是一件令人揪心的事情，在我們取得一點好的名氣的時候，更應當慎重，決不能盲目的興奮，至少盡到我們應盡的責任，而不是徒有虛名。梁慶昶老師歷盡了不應有的艱辛，沒有怨天恨地，他不把個人所遭受的屈辱，凝聚成對社會的憤懣，而是把個人的委屈看作是大局的疏漏，人能做到這樣，才是月兌卻小我的大我。梁慶昶老師所工作的土坨中學，是一所極度缺乏師資的學校，每年的中考，重點高中的錄取是寥寥無幾，幾乎是零的狀態，所幸還有中專和普通高中的升學。可是，梁老師的班級，畢業率是百分之百，是整個初中階段的百分之百，創造了溟州的真正的第一！肖漪專注地傾听著講話，田中禾益發莊重，胸前的白色的襯衣急促地翕動，說話的語聲充滿了深情。梁老師是用知識吸引著學生，是用信念激勵著學生，他一個人教授著一個班級的語文和數學，那是一周二十四節課，不算輔導啊，叫老師的都明白，那是多麼大的負荷！那里的學生走讀，道遠的竟然是四十里，五十里，設想設想，梁老師和他的學生們，是在怎樣的拼搏？你能夠說，他們沒有考上重點高中的學生，將來就不是國家的棟梁？誰也不會貿然結論吧！梁老師教知識，教人生，他的認識的深化，是從一件重大的事件開始的，這件事情是他的夫人閔姝老師告訴的。
梁老師教過一個初三班，是在五年前，這個班級里有位學生叫黃丹，男生，是他初中同學的孩子。黃丹學習中上，生性特別的孤僻，平時就很少和同學來往，總是悶頭做自己的事情，即使是老師的課堂提問，言語也不多，很少主動地提出問題。梁老師想方設法地讓班級的干部幫助他，鼓勵他多參加體育活動，也很少奏效。後來，通過日記的只言片語，梁老師發現黃丹內心的偏激，他寫下的是渺茫與愁苦，他寫下的是嫉妒和憤恨，他眼中的工人的父親是十足的可憐，他心里的做家務的母親是無知的可悲！他懷著憤怒去學習，他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來與同學競爭。他報名考小中專，也考上了，他應當如願以償了。在他離開初中的母校的時候，梁老師找他單獨談話，希望他多听听新聞，多參加集體活動，要團結同學，要他每月給老師寫一封信。可是，梁老師的苦口婆心，竟然成為了終生的遺憾！幾年以後，黃丹中專畢業了，就因為等待分配的時間長了，以為工人的爸爸沒有能耐辦事，整天地不說話，很少地吃飯。就在他爸爸，努力輾轉地從人事局辦理了分配通知單，回家的時候，黃丹啊，他媽媽哭訴的冤家，，在他女乃女乃的墳地上，父母的獨生子啊，喝了一瓶的「萬靈」，自殺了！
田中禾講完了，也講不下去了，什麼道理也沒有必要補充了。
肖漪听完了，不敢再听下去了，不敢听到黃丹女乃女乃墳地的描述，不敢听到慘不忍睹的淒涼，不敢听到黃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聲，不敢听到窮困農民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