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是誰?」柳曼向著落在身旁含笑的青沐問道。
青沐雖然較青洋他們要活泛得多,卻也不是個無事鬧騰的人。好端端的他突然抓個人扔到這兒來,難不成跟自己這里發生的事有關?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柳曼不由盯著那人的半邊側臉仔細看了兩眼。但見那人身上穿了一件半舊的灰白長袍,臉形偏尖長,長得倒還算俊俏,凌亂的長發下臉蛋白皙,卻似乎透著一點營養不良的黃色,給人一種文弱書生的感覺。特別是那雙撐在地上的手,手指修長,全然不像做過粗活的人。指間皮膚之上,似乎還隱隱能見到淡淡的墨跡。
另一邊,羅子俊也蹙著眉頭細細地看著地上之人,目中的光芒顯示著他正在猜測地上之人的來歷。
「你們猜一下。」青沐閃著眸光笑了笑,蹲子拍了拍那個趴在地上的男子,讓他坐起來。
那男子似乎有些怕羞,坐起後除了拿眼偷偷瞅了柳曼一眼,便一直低垂著個頭,垂下的黑發把他的神情容貌遮去了大半。不過,還是有眼尖的人看到了他長什麼模樣。
「咦?這好像是上次跟在張公子後面同我們一起看畫的那人。」人群中有道帶著點遲疑的聲音,與他在一起的幾個人聞言紛紛歪著頭看了那男子幾眼,附和道,「嗯,有點像。他這是怎麼了,怎麼被扔到這兒來了?」
「那些畫都是出自他手?」柳曼盯著那個不敢看自己的男子,不知道是應該佩服還是應該怨怪。
先前鄧錦拿來的三幅畫,內容與自己所畫幾乎無異,若不細看,通過她從現代所學的與這個時代有異的作畫手法來評判,便是連她本人都差點被蒙騙過去了。雖說畫法不難,但畫面內容卻並不簡單,特別是要做到連人的衣著佩飾都毫無異處,光看兩眼也不是人人都能記住的,可見此人記憶力遠遠強于一般人。
羅子俊也帶著同樣的疑問看向青沐,他們二人的聰慧青沐自是早就見識到了,對于他們短時間內便作出這樣準確的判斷倒也沒有覺得奇怪,笑著點頭。
「怎麼被扔到這兒來,就跟你們手中拿著的畫有關了。」青沐看了一眼圍觀的眾人,噙著笑伸手把男子的頭掰正,露出那張白淨尖長唇角邊映著一團紅紫的臉來,「程正,還是你自己來說說是怎麼回事吧。」
「嗯,就是他,沒錯,就是他。」先前有些遲疑的聲音十分篤定地道,程正怯怯地看了柳曼一眼,快速地垂下眼眸,緊抿著唇不說話。
「快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立刻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一起伸手指著程正要求他回答。
他們有的是氣憤于柳曼不守信用,高價賣給他們的畫轉手又降價賣于別人;有的則純粹是想找回其中的差價。畢竟並不是人人都像鄧錦一樣不在乎銀子。
既然此事程正知道,他們必然要先弄清楚事情才好找柳曼。眾人的呼喚卻令程正把頭越垂越低,始終抿緊雙唇不開口。
柳曼看了一眼激憤的人群,不動聲色地彎腰拾起地上一張只撕掉了一小半的畫紙,走到程正身旁展開遞到他的面前,平靜地道︰「能只憑著記憶便把我的畫臨摹得這麼像,你的記憶力當真令人佩服。」
看到漸漸湊近自己的那一片並不莫生的裙角,程正的身子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身上的肌肉微微繃緊。等到湊到他面前的不是拳頭或巴掌,而是一張撕破揉爛了的紙張,傳入耳中的也不是氣憤高亢的質問辱罵聲,而是悅耳的聲音平靜無波听著還像是夸贊的話語時,他神情一怔。
程正遲疑地抬起頭悄悄地看了柳曼一眼,對上那雙清澈無波卻沉靜冷然的眸子立時又快速地垂下了頭,令散亂的長發遮住了自己的神情。想到心中莫名閃過的那抹慌亂,他只覺得臉上發熱。
奔四十的人了,一個小姑娘沉靜冷然的眼神便讓他心頭慌亂害怕,真讓他無地自容。
「我問你,你是不是天天都在我這書畫齋轉悠?每個從我這兒買走這樣大幅漫畫的人,你都清楚地記下了吧?」柳曼清脆平靜卻莫名透著威嚴的聲音再次傳出,令程正心頭再度一顫,低垂著的腦袋像是受到什麼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往下點了一下。
柳曼的話語和程正的反映令圍觀的眾人也漸漸靜了下來,仿佛聆听教誨的學生一般,齊齊地看著她輕輕嚅動的嘴唇。
「然後費盡周折打听他們的行蹤,再煞費苦心地想辦法混入其中,」柳曼微微地冷笑一聲,聲音微提,「你腦子靈活,記憶異于常人,畫技也並不差,好好地用在正當的地方不行麼?為什麼非要毀人清譽,害得在場的諸人都以為我是個不講信譽之人?」
不知為什麼,看著這樣面容平靜聲音清脆卻自然地威嚴外露的柳曼,羅子俊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怎麼也不相信她會是一位普通的女子。
柳曼一雙清澈的眸子冷冷地盯著那個垂得幾乎要貼到胸前的腦袋,只有那微微上揚的音調才能讓在場之人感受到她心中的氣憤。人群中原本還夾雜著的一絲議論此時也完全消失,眾人都屏息凝氣盯著垂首不語的程正。
柳曼頓了頓,聲音再次一揚︰「臨摹他人作品本無錯,可你居然連我的印章也刻得一模一樣,你這是成心想將我的名聲搞臭。」
「他還當著買畫人的面直言不諱,說那些畫都是你所畫讓他代賣的。」青沐不客氣地用腳踢了踢程正,見他仍然一動不動,便一把拎住他的衣領把他拉了起來,揚起手作勢扇向他的臉。
「青沐」柳曼喚住他,搖頭示意他住手。他雖然可惡,可看他固執不說話的情形和他嘴角上的傷,想必也沒少在青沐手里吃虧。何況,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把他揪出來,以後他想要再頂著她的名頭賣畫已是不可能了。
「雖然我很氣憤于你的行為,但想來你也是因為生計所迫。我並不想為難你,只是希望你能當著大伙的面承認你的所為,還了我的清譽。」感受著亂發下偷偷投過來的目光,柳曼的聲音緩了緩。
再狠狠地打他一頓?或者把他送官糾辦?抑或者讓他把賣畫的所得全部吐出來贖回那些冒牌的畫,再讓他拿出一筆銀兩來賠償自己的精神損失?
前面二者柳曼不願意為之,而看他仍然陳舊的裝束,顯然後者也難以為之。看他一副營養不良面黃肌瘦的模樣,柳曼嚴重懷疑他賣畫所得的那些銀子沒有被揮霍,肯定是發揮了大用途。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揮手制止青沐的行為。
亂發下的那雙眼楮轉了轉,透過長發的間隙,程正認真仔細地打量著柳曼的神情,遲疑了許久,似乎是已經確定柳曼說的是真話,下巴緊貼著胸口的腦袋才微微抬了抬,帶著些羞愧地對柳曼道︰「對不起,我也是因為孩子重病無錢醫治,所作之畫又賣不出去,才起了歹念,行此不齒之事。」
他的聲音很好听,低沉中帶著幾分沙啞,雖然低弱,因為眾人都靜靜地等著著他開口,所以順利地傳入了每一個听者的耳中。
「快還了我們的銀子。」
「竟然敢騙本少爺,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屏息的人群在經歷短暫的靜寂之後,忽然像炸開了鍋一般,開始騷動了起來。謾罵指責者有之,攥著畫紙要求賠償損失者有之。
看著自己不守信譽的名聲終于挽回,書畫齋的聲譽不會受到影響,柳曼松了一口氣,便準備讓青沐到後院坐坐。
誰知才一轉身,被圍過來的人群嚇得腿發軟的程正突然一把揪住她的裙角,半跪在地上,眼中含著祈求之色地向著柳曼急急叫道︰「還請姑娘救我」
「放開」正捏著下巴含笑看著柳曼的羅子俊臉色微微不愉,上前一步指著程正呵斥。
程正卻仿佛並沒有看到他不悅的臉色,兀自向著柳曼祈求道︰「我兒子重病在床,賣畫所得的銀子全被我用來給他抓藥了,我哪里還有銀子還給他們。求姑娘幫幫我,我程正下半輩子願意留在書畫齋里為姑娘做牛做馬。」
「別听他胡說,我前天還看到他穿得不錯搖著把扇子出現在酒樓里呢。」前進的人群先是步子一滯,旋即便有人覺得他是在撒謊。柳曼伸手拍掉了他抓著自己裙角的手,看了一眼他眼底深處蓄著的水霧,卻若有所思。
見柳曼盯著程正不說話,似乎正在想著什麼,羅子俊也不再呵斥,靜靜地立在她的身後。
「那都是我花銀子租來的行頭。」程正的聲音很低,想要辯解卻又羞愧難當。他不是一個好父親,看著兒子重病在床卻沒錢醫治,到頭來還得靠著毀壞別人聲譽的法子騙錢為他治病。
「你們把那些畫拿到櫃台上去退錢吧。」柳曼收回神思,淡淡地看向程正,「起來吧,希望你能知道好歹。」
她自己便是個獨立自強的人,一向最不喜歡那些沒本事養活妻兒的男人。不過,她也知道這個時代的殘酷,心里也大概猜到了程正的畫賣不出去跟自己也有很大的關系,雖不喜他的行為,卻也很同情他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