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臘梅叫道,走了過來,「這麼冷的天,大小姐怎麼不在屋子里?」朝大小姐曹可瑩手上看了看,板著臉對在後面跟著的一個穿著淡青比甲的丫頭斥道︰「紫荷,跟你說了多少次,大小姐出來的時候要帶上手爐,這會子怎麼又忘了?」
紫荷避開臘梅的責備的目光,低下頭,嚅嚅道︰「我忘了……我現在就進屋去拿。」說完轉身就要跑。
「算了。」曹大小姐制止道,「今天也不算太冷,就不必拿了。你看,清玉還挽著袖子呢。」
含笑走了過來,替傅清玉捋下半挽著的袖子,嗔怪道︰「真的這麼熱啊,非得擼了袖子?」
「也不是。」傅清玉笑道,「剛才看了會書,有些倦了,想采集些桃花上的露珠,嫌這袖子礙事,索性擼了上去,方便一些。」說完笑著看曹可瑩把她的袖子打理平整。
眾人看看旁邊,果然有一只玉瓶,裝了半瓶透明的水。
臘梅笑道︰「清玉姑娘真是好興致,說什麼在看書,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覆著本書睡覺呢,還說奴婢擾了她的清夢。」
「妹妹看什麼書?」曹可瑩含笑走到躺椅邊,伸出縴縴玉指拈起書來,看到書的封面上的《括地志》三個字時,眉頭便皺了一下。
傅清玉知道面前這個曹大小姐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平日里只讀些女訓女戒之類的書籍,對于這些天文地理的書一向不喜,並從來不看。她連忙走過去,拿過書本,笑笑道︰「姐姐,我閑著無聊,看著解悶兒。」隨即岔開話題道︰「昨天先生布置了課題,不知姐姐完成了沒有?」
臘梅道︰「昨天大小姐寫功課寫得很晚,今早才起遲了……」
傅清玉仔細打量曹大小姐,果然見她眼底有一道隱約可見的藏青色。
傅清玉知道這個曹大小姐一向好強,沒想到她撐著病體通宵熬夜寫功課,不由痛惜道︰「姐姐,這功課的事情,放放也未嘗不可,身體最是要緊……」
曹可瑩搖頭笑笑︰「無妨。」她怎麼說也是昔日太子太傅家的女兒吧,怎好被人說借病偷懶?
傅清玉搖頭︰「姐姐就是這副不認輸的性子。要是我呀,胡謅幾句就交上去了。」
曹大小姐含笑搖頭,戳了傅清玉一下,嗔怪道︰「你呀,這點小聰明可不要用在這里。」
傅清玉撇撇嘴,正要答腔,就听到臘梅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天,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
見曹大小姐與傅清玉的目光都朝她看過來,她搔搔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夫人叫我來找清玉,說是早飯備好了,就等著大小姐和清玉姑娘入席,我這里只顧著說話,居然把這事給忘了,如果因此誤了上早課的時辰,奴婢那就大大的罪過了。」說完急急地催促兩人快快過去。
傅清玉吩咐丫頭們把躺椅和書、玉瓶統統搬到她房間里去,這才隨著曹大小姐一起,朝正房走去。
從後花園走到正房那里,要穿過一個抄手游廊,約模半盞茶的功夫。
傅清玉跟隨眾人一路走過,眼前景象翠綠依舊,和三年前進府做陪讀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楊柳依依,太湖石堆積的假山靈秀奇巧,但物是人非,人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了。
三年里,發生了很多事。江氏生了個大胖小子,遂了心願;胡大嬌一年前就出嫁了,由于在曹府受了「高等教育」,出月兌成了一個舉止得體的大家閨秀,嫁得極好,居然嫁進了京城一個從四品布政使司參議的家里,雖然對方是一個庶子,但好歹也是正室,對于胡家而言,算是十分風光的事情。當然,這其中少不了薛大娘的幫忙。
胡二嬌在學了一年擊劍拳術之後,就到一家鏢局當了一名女鏢師,也算是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情。
胡三嬌比傅清玉大半歲,今年剛好及笄,訂了一門親事,對方不是官宦,是一個做正經買賣的生意人。如今,胡三嬌整天窩在家里繡她的嫁衣,也就不到曹府上來了。
而她,她又該如何?擔心了三年的事情,再躲也躲不過去了。
她不知道江氏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讓張婆子三年來對她不看不顧。是傅府那邊忙著辦什麼大事,所以對她不聞不問,還是張婆子欺上瞞下?
奇怪的是,就連傅二公子也似乎把她給遺忘了。
這種被人忽視的感覺讓她很不安,她不知道這種忽視是短暫的,還是長期的。如果是短暫的,那她還得為自己的命運繼續忐忑下去,如果是長期的,好像老天又不可能這麼厚待她。
至于其他人麼,京城離這里不近,消息不靈通。她不知道昔日的玩伴,那個叫做趙子宣的小男孩怎麼樣了,趙子恆的消息倒是听到了一些。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午後,她正站在敞開的窗子前面畫外面一枝傲雪的寒梅。有丫環在窗前跑來跑去,傳遞著一個消息︰趙世子成親了迎娶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四品知府的女兒。
然後,她看著沾滿墨汁的毛筆自手中滑落,濃重的墨汁滴淌在桌面上的宣紙上,暈染開來。在旁邊的小丫環玉梅驚叫著說︰「可惜了這一幅畫,畫得這麼好……」
沒有什麼好可惜的。要可惜的話,就可惜她為什麼穿到了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女孩的身體里。如果能穿到一個十五六歲,或是十七八歲的成年姑娘的身體里,或許結局就不會是這樣了。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及。這些現象歸納起來,就叫做︰「有緣無份。」
那個時候,她曾有一度十分憎恨這具只有十二歲的小身體。
後來想想,也釋然了。人們常說,一見鐘情的事情總是不能成的,那是一種遺憾美。就好比她與趙子恆。
曹府內的學堂上,只有她與曹大小姐兩名學生,上交的是昨天布置的課題。
胡子花白的老學究坐在學堂正前方,面前擺了兩份答卷,他隨手拿起一份,是曹府大小姐曹可瑩的作業。
這次的課題是「詠冬」。老學究看了一會,眉頭便皺了一下,看了台下的曹大小姐一眼。曹大小姐的臉色有些潮紅,正在輕輕地咳著。
再拿過一份作業,看罷,眼楮忽然亮了一下,不由多看了傅清玉幾眼。
老學究正要說話,傅清玉站起身來,向老夫子匆匆告假,曹大小姐已經支撐不住,咳得喘不過氣來。
傅清玉忙叫丫頭們進來,親自把曹大小姐扶回房里。
在窗邊看著的曹夫人心疼地絞著絲帕,跟曹老爺說了一聲,便急匆匆地跟過去看望女兒去了。
曹老爺並沒有走,而是踱進了學堂里,含笑跟老夫子打了個招呼。
老夫人似乎沒有料到曹老爺過來,忙過來見禮。
有丫環奉了茶上來。
曹老爺看到案幾上的詩作,心動一動,拿了起來,看了一會,問道︰「梁先生,依你看,這兩副詩作,何為上呢?」
而這個老夫子,又豈敢在這個昔日太子太傅面前班門弄斧呢?
曹老爺含笑道︰「但說無妨。」
梁老夫子沉吟半晌,方道︰「大小姐這篇詩作,砌詞精巧,實為上乘之作。只不過,言辭之間過于陰暗晦澀……」他頓了一下,才道,「清玉姑娘這篇詩作,激揚向上,大有一種‘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欣欣向榮之感,催人奮發,寄希望于這冬雪寒梅之中……」
「多謝梁大夫。」曹老爺把兩篇詩作攬入袖中,又說了一會話,方才告辭。
曹老爺轉入後堂,見夫人正在垂淚,不由訝然道︰「怎麼好端端的,竟然哭起來了?難道瑩兒……」心突地往下一沉,「大夫說什麼了?」
「大夫說,瑩兒這病,只怕,只怕難好了……」曹夫人說著又哭了起來。
曹老爺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長長嘆息一聲,沉默不語。
曹夫人哭了一會,忽地想起一事,抬起淚眼問道︰「江南譚家,找到了嗎?。」
曹老爺搖搖頭。
曹夫人咽哽道︰「剛才我去看瑩兒,瑩兒跟我說,她一直掛念著當年譚家那個宇哥哥……也不知道如今譚家破敗成什麼樣子,竟然音訊全無……」說著不停地拿帕子拭淚。
江南譚家的譚老爺當年與曹老爺是同科進士,兩家互訂了女圭女圭親,許諾待孩子長大以後,譚家大公子將會迎娶曹家之女。而兩個小孩子也是從小玩到大,可謂青梅竹馬。誰知道五六年前,譚老爺被人參了一本,丟了官,舉家遷回江南去了。開頭一兩年還有書信來往,後來漸漸音訊全無,曹可瑩本來先天不足,又憂思過重,一下子病倒了。此後,纏綿病榻,總不見好轉。
曹夫人見女兒總不見好,也曾暗暗問過幾個大夫,大夫的診斷意見一致,說是要保持心情舒暢,這病方能好轉,倘若一直郁郁郁寡歡下去,最多也只得十年的壽命。
曹夫人听到如五雷轟頂,連哭都不會哭了,夫婦倆長吁短嘆了一夜,終于決定花重金全天下搜尋譚家的下落,以期讓女兒開懷,延長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