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素言懶懶的斜倚在榻上,手中端著溫和的茶,才抿了一口,就听著門外有腳步響。這腳步忒有氣勢了,怎麼也不像是個丫頭侍女,也不像是小廝隨從。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坐出一個比較標準淑女的範來,也好讓人看了笑話,那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
素言抬頭望過去,對上了費耀謙那雙略帶著不悅的眼楮。
進入六月初,天已經很熱了,可是這一望之下,素言就覺得一絲涼氣從頭到腳,剛才還覺得煩躁不堪的躁熱已經悄悄的消失殆盡。
素言呆愣之下,只覺得腕子一沉,手里的蓋碗沒能端穩,便斜斜的以優美的弧度摔跌下去。
她勿自瞅著那在空中飛舞的茶碗,腦子一片茫然,只有一個空曠的惆悵的聲音︰我還沒怎麼喝呢,可憐的我干啞的嗓子。還有,這副茶具算是毀了,她很喜歡上面的一排小人戲。
她竟想也沒想,為什麼來的人會是費耀謙。也沒有一點兒後知後覺的抱歉,沒能親自將他迎進來,是如此的失禮,甚至更沒有一點悟性,應該在這會兒比較殷勤的起來讓座。
費耀謙倒一點都不驚詫。他並不以為素言的淡漠和疏離是失禮,只當這才是素言的本心和本性。
她既然離了費家,又是在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自然更不會對著他做一場恩愛的戲給別人看。
他率先咳嗽了一聲。
就算沒了夫妻情分,也還是世兄世妹,不該這樣冷冰冰的對著。
素言醒過神來,因著他這聲提醒的咳嗽,茶碗落地的脆響就不是那麼刺耳了。她終于落到了塵世之中,恢復點了女子本該有的一點慌亂氣息。
素言下意識的抿了抿鬢邊的碎發——才午睡醒來,她只淨了淨面,沒來得及將頭發挽好。
又伸手緊了緊胸前的衣領。因為尚未打算出門,所以連衣服都不曾換,是居家睡臥才穿的又薄又軟的衣裳。天熱,故此領子開的比較大。
在她自己看來沒什麼,但是這會對著費耀謙這個大男人,她怎麼也做不到像沒事人一樣,假裝自己衣冠楚楚,臉不紅心不跳的招呼著他坐。
接著素言飛快的坐正了身子,接著就麻利的下了榻趿上了鞋。剛才那姿勢未免太撩人了些,半倚半臥,又衣著單薄……
她可不想留給費耀謙以輕浮淺薄的印象,更不想讓他以為她故意穿成這樣就是為了守株待兔。
正這會春枝端了茶進來。
素言忙道︰「去叫二丫把地下的碎片收拾了,叫春葉進來收拾屋子,先請大爺到外邊去坐,我……」看向費耀謙,慌亂的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不好意思,失禮的很,我先去換衣服。」
也不管費耀謙說什麼,抓起床頭的衣服飛快的躲進了內室。
春枝愣了下,很快的回過神,給費耀謙行了禮,替素言解釋︰「少夫人剛睡醒,正愣著神呢,大爺您到外間坐吧。」
費耀謙卻沒理春枝,身子一歪就坐在素言剛才睡著的榻上。這里挨著窗,清風透進來,無比的涼爽怡人。
榻上鋪著一張竹草編的席子,坐上去不是那麼軟、熱、粘,
她倒是個會享受的。
榻上放著一撂書,有一本還是掀開了倒扣著放的,想必是臨睡前看了打發時間的。等到倦意上來,隨手扣在那里。
都還沒來得及收拾。
他信手拾起來看了一眼,竟是《農桑揖要》。再將其它的書翻來看時,不是《齊民要術》,就是《農政全書》。她竟真的打定主意要在這做一個本本分分的農民了麼?
春枝將茶端過來放到小桌上,自去低頭收拾地上的碎片。
費耀謙便老神在在的喝著茶,看著手里的書。
素言收拾整齊出來,便看見他佔著她的位置,看著她的書,使喚著她的丫頭。分明是鳩佔鵲巢的模樣。
不怒亦不喜,只有一種淡淡的惆悵。人和人之間,真的很微妙。如果說愛,那麼不管兩個人之間橫亙著什麼,刀山火海,無所畏懼,如飛蛾撲火,寧可粉身碎骨也要一往直前。
不愛,兩個人便成了陌路。即使離的再近,可是心卻遙遠,他的一舉一動,他的一容一笑,都再不能對另一個人產生一點兒影響。
素言現在,就像是一個看客,仿佛才合上一本寫滿了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的小說,空蕩蕩的,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悲涼。
費耀謙抬起頭,素言便躲閃了一下眼神,努力綻出一抹很淡定的笑,道︰「你來了?」自顧自的坐在另一邊,順手將他弄亂的書堆好,並不解釋什麼。
費耀謙點點頭,視線落在她白晰修長的手指上,道︰「來看看你。」
素言忽然覺得特別可樂,道︰「謝謝,我很好。」
費耀謙惱火的瞪了她一眼︰「這里環境是不錯,不過你住的時日也不短了,我來接你回去。」
素言正了正臉色,直了直身子,道︰「很抱歉,我還沒住夠。」她也沒打算回去。
費耀謙並不看她,只是道︰「娘最近身子不大好,再者眼看出了門月就是耀宗的大婚之日,你也該幫著母親操持操持了。」
這個理由堂堂正正,素言倒真的無法反駁。可是不回去,只需要一個理由就夠了。素言淡淡的問︰「二爺回來了?」
這個稱呼一出口,費耀謙立時飛快的看了素言一眼。
她也正看著他。眼神無所畏懼,清澈明亮,全然沒有一點心虛和愧疚。
費耀謙的臉色有些難看,搖了一下頭,道︰「還沒有,不過已經有了信兒,不日就可回京。」
「那就好。」素言無端的松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他是在送她的過程中走失的——就權當他是走失吧。
其實費耀宗那樣大的一個男人,做事總會有自己的理由,就算是不告而別,可費耀謙實在不必要這樣抓心撓肝的擔心。
不過照現在的情形來看,他雖然有腿走的動,卻未必能走多遠。費老夫人、費耀謙、費家的列祖列宗,不會讓費耀宗有多少自己的想法的。
他不建功立業,沒人指摘。他不惹事就成,反正費家養的起。
可是他要想違背了母、兄的意願,想要自己做點事,難上加難。
素言只說了三個字便開始沉默,費耀謙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他想說的,已經說了,而答案也已經有了。
她不願意,他又不能強行把她押回去。
再曉之以理,只怕她會說出更直接更難听的拒絕之詞來。
兩人沉默的喝茶,屋子里只有淡淡的茶香。
還是二丫進來,道︰「大小姐,奴婢的娘問姑爺是不是要在這用晚飯?」
費耀謙想也不想的說︰「用。」
與此同時,素言卻答道︰「不用。」
兩人互視一眼,眼神里就都多了點不遜。
二丫很識趣的低頭站在一邊不說話。
費耀謙和素言直視,仿佛誰先挪開了視線誰就輸了。他迎著素言的挑釁,聲調里卻多了幾分輕柔,是對二丫說的︰「粗茶淡飯即可,不必大費周折,你們小姐平時吃什麼,今天就還吃什麼。」
素言瞳孔微微的縮了一下,像是下一刻就要伸出利爪的貓,斷然對二丫道︰「不必費事,費家大爺一會還有事,一路勞累,太晚了進城就不好了。」
二丫听了費耀謙的話,原本是要應一聲「是」的,卻听見素言這樣毫不客氣的逐客令,一時又閉緊了嘴巴。
兩個人她都惹不起,所以還是不說話的好。不過,大小姐平時不是這樣的性子,怎麼一見著姑爺,就像是變了個人呢?遠來是客,又多日不見的夫妻,留他吃頓飯又能怎麼呢?
費耀謙看向素言的眼神忽然就變的凌厲起來,唇角卻帶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道︰「誰說我今晚要趕回去?」
素言也不示弱,面無表情的駁回去道︰「項管事可知道大爺趕過來?」
費耀謙心下一凜,道︰「當然。」
「那就是了,大爺如果不來,素言也正想回府去給大爺報信。」素言將近日幾家田里的莊稼被毀的事說了,道︰「到底該怎麼辦,還請大爺的示下。」素言就事論事,沒提六王爺。費耀謙卻听出了不對,道︰「可知道是什麼人干的?」
素言搖頭︰「我不常出門,就是遇到了也不認得。」
費耀謙沉吟了下,道︰「不出門倒也罷了,這件事我自有主意。」
素言本以為他怎麼也會匆匆丟下這里的事,趕緊回去處置,誰知他只說了這一句,就穩如泰山,照舊坐著喝茶,大有就此不走的趨勢。
素言只得道︰「不知道大爺想怎麼處理?剛才我莊子的人回來,說是損失慘重,心下頗為不甘,我想,不如由大爺出面,替幾家討回公道。」
費耀謙瞥了素言一眼,道︰「你當真這麼想?」
當著聰明人不說糊涂話。素言深知自己的心機和費耀謙不堪相提並論,听他這麼詰問,索性閉了嘴一聲不吭。
費耀謙低頭喝了口茶,道︰「你早知道是誰了吧?」
「沒有。」素言悶悶的答︰「于管事只是猜測,我並不是很清楚。」
費耀謙淡淡的道︰「雖是猜測,卻也八九不離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