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份以來,氣溫已是一天高過一天,盡管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那日頭也耀得人睜不開眼,加上田經理又有一身額外的肉,更覺得難捱,一下班就急匆匆的往門外趕。
走到門口卻慢了下來,兩個嘴邊擺出了括號,笑得很恭敬︰「總經理」
宋子言正只手解著袖腕的扣子,見他也點了點頭。
兩人一起走了出去,從大廳到門口不過三分鐘的路,田經理也爭分奪秒的廢話連篇。正連的樂不可支著,卻發現一直客套回應著的宋子言腳步停在了那里。一回頭,才看見他眼神定在一個方向。
那是曾經某個沒心沒肺小丫頭常站著的方向。
如今空空蕩蕩。
田經理到了知天命的歲數,腰包漸鼓事業小成,開始日復一日後悔自己年輕時太忠厚老實。人不風流枉少年,到了這個年紀就是想風流也沒了那個激情資本。也因此,他對有著這種資本也能讓女的有這種和他風流一次的宋子言,他不僅有對上司的狗腿,也有一種純爺們的惺惺相惜,大有一種父輩冀望兒孫完成夙願打下江山之感。
可惜宋子言公事上英明,私底下太糊涂,多少奼紫嫣紅開遍,他偏偏就挑了一根狗尾巴草。原本痛心疾首一下,以為他就是偶爾嘗嘗鮮,最終還是融入社會的主旋律里。可是看他後來明著暗著人前人後的幫那根狗尾巴草正名,倆人同進同出儼然是小兩口過起了日子。
這讓一向對他寄予厚望的田經理差點吐血。
幸好前一天,那小丫頭終于辭了職,雖然心里很暗爽,他還是人精的去打了電話詢問。當長長的沉默後,宋子言那聲冷漠的︰「批準。」從听筒里傳進耳膜時,他幾乎熱淚盈眶。
後面的名嬡淑女們,你們後浪推前浪吧,把那個小丫頭片子狠狠拍死在沙灘上
可是,現在看看他臉上這一副顯而易見的悵然若失,田經理隱約覺得自己錯了。宋子言雖然現在是徹底的商場中人,可是仍是世家公子哥的秉性,加上他父親處身政界。他一向從容得體,不曾在人前失禮,更鮮提情緒外露。
居然會有這種表情,還是為了那麼根狗尾巴草。
田經理忽然有種揪著他耳朵叫醒他的沖動,小宋啊,枉費老夫這麼看好你。
你,太,讓,我,失,望,了
只一瞬,宋子言已經回過了頭,眼前依然是田經理那張笑得如菊花一般燦爛的老臉,臉上的神情早已斂去,他若無其事的微笑︰「走吧。」
田經理陪著笑嘮叨︰「這外面可真夠熱的……」
又開始廢話連篇,可是看著宋子言明顯有些憔悴的側臉,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看適才他目光停駐的方向。
這樣的空蕩蕩,比起前幾天她與其他人的親密。
在這個從不曾受過忤逆的人看來……究竟哪一個更刺眼?
上了車,宋子言習慣的就去看旁邊座位上那人有沒有系好安全帶,還沒轉過眼去,就生生收了回來。從口袋里取出一根煙,放在嘴邊,終于還是沒有點著就取下。轉動鑰匙,車子啟動從停車場退了出來。
進小區的時候,看門的那個人又是一臉的同情。
多熟悉的表情。
這是那人每次看到他和那個人在一起時臉上都會流露的表情,而每次那個人只要看到這張臉都跟老鼠見了貓一樣往他身後躲。
每到這個時候,心里都會有一種錯覺。
仿佛他是可以依靠的。
仿佛她是依靠著他的。
原來果真是錯覺,多麼好笑。
令文說︰‘憲玉,你說的我可不同意。慶剛是咋種嗎?不是嘛。雖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可他娘生他的時候還不是寡婦嘛。就算他是咋種,他也是咱官莊人的咋種。慶茂你說說,他娘跟咱村哪個人有過那麼一腿?‘
慶茂說,我們是禮義之邦,村里誰跟誰有過一腿?啊?沒有嘛,從來沒有嘛。所以,如果說慶剛是咋種,他也不是官莊人的咋種。他只能是鞏莊人的咋種,他娘嫁過來的時候,肚子就已經大了。不過,慶茂話鋒一轉,又說︰‘當然,那個時候的人比較封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所以,說來說去,慶剛還是地道的官莊人。至于人家為什麼不給官莊投資,那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反正啊,這煮熟的鴨子是飛掉了。‘
這時候,祥民開車過來了。他說,他是從鞏莊回來的。他說他見到慶剛娘的墳了,瘦狗會搞啊,把慶剛娘的墳修得很排場,比曲阜的孔子的墳都排場。墳前有和尚念經,也有耶穌教的人念經,你念過一段,就到一邊休息休息,我再念。祥民說,他看中一個耶穌教的人,那家伙口才很好,瘦狗說那家伙以前干過村長。祥民發誓,一定把他從北轅的教堂挖過來,弄到王寨。祥民還沒說完,有人就罵開了瘦狗。說瘦狗不是東西,要不是瘦狗半路插一杠子,煮熟的鴨子能飛掉嗎?
談到鴨子,最有發言權的就是養鴨養鵝專業戶令文了。令文說︰‘煮熟的鴨子怎麼能飛走呢?我經常煮鴨子,怎麼從來沒見過?說來說去,還是沒煮熟嘛。‘祥民說︰‘就是煮熟了,那也是替別人做的一道菜。靠他娘,我們都被鞏莊人當菜吃了。‘這些話最後還是傳到了繁花的耳朵里。好多年了,繁花都沒有哭過,但這一天繁花哭了,哄都哄不住。繁奇來看繁花的時候,見繁花還在哭,就說了一句︰‘繁花,你怎麼像個女人似的。‘繁花一下子不哭了。因為繁花愣住了,不知道哭了。繁花想,我什麼時候不是女人了?我本來就是個女兒身嘛。繁花又哭了起來。
選舉的前一天,縣里的劇團來了,唱的就是《龍鳳呈祥》。二毛也來了,二毛他們不在戲台上演,是在學校的操場上演的。繁花在家里掛吊瓶,母親去看戲了,父親領著豆豆去看二毛了,就殿軍在家。殿軍坐在床頭給繁花削隻果,削著削著就把手指頭割破了。殿軍把隻果放下,用刀子削起了手指,繁花趕緊把刀子奪了過來。繁花現在知道了,殿軍在外面受刺激了,大刺激,得趕緊去醫院查查了。殿軍又談起了駱駝,說駱駝好啊,渾身是寶啊。以前繁花听到這話從來不接腔,但這一天繁花卻順著他的話,說︰‘對呀,給駱駝梳梳頭,理理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它當模特陪人照相啊。‘
有人敲門,繁花拉開窗簾的一角,看清來人是小紅和憲玉。小紅手里牽著豆豆,豆豆手里舉著一朵棉花糖。小紅很大方的,進了屋就坐上了繁花的床沿,還把繁花的手從被窩里拉出來,貼到臉上。‘燒有點退了。‘她對憲玉說。繁花一直在裝睡,這會兒睜開了眼楮,很吃驚地說︰‘喲,你什麼時候來的?你看,我也不能起來陪你說話。‘小紅的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說︰‘別說話,好好養著。你嚇死我了。真懸啊,沒讓牛給踩傷,真是萬幸。要是把你踩傷了,我非把繁新的牛全宰了不可。‘這倒好,還沒有上任呢,就不讓我說話了。殿軍在一邊看著小紅笑,笑得很人。他還伸出了手,想模模小紅頭上的傷。繁花說︰‘殿軍,你出去給小紅倒杯水。‘殿軍往外走的時候,嘿嘿地笑個不停。憲玉看著殿軍的樣子,偷偷地搖了搖頭。小紅也笑了,不過那是對著繁花笑的,很慈祥,很有風度的。小紅一只手握著繁花,一只手在繁花的手腕上按著,問憲玉︰‘這次換個手扎吧?‘憲玉說︰‘那就換個吧。‘繁花說︰‘不換了,反正又扎不死人。‘
憲玉拿著針管,看看繁花,又看看小紅,不知道該听誰的了。繁花把握在小紅手里的胳膊抽出來,縮到被子里,讓憲玉還扎原來的手。繁花對小紅說︰‘雪娥她——‘繁花話沒說完,小紅就虎起了臉︰‘七分靠治,三分靠養。听話,好好閉目養神。‘繁花說︰‘我是說,雪娥她怎麼鑽到了那樣一個鬼地方。‘小紅這次沒有虎臉。小紅用手抓住那個晃動的吊瓶,眼楮也看著吊瓶,說︰‘雪娥也真是狠心,扔下鐵鎖,也扔下一對姑娘,就那樣藏起來了。‘小紅還是不認賬啊。殿軍端著水站在一邊,說︰‘雪娥,大肚子。‘繁花攆殿軍走,但殿軍不走,殿
軍還是那句話,雪娥,大肚子。
小紅終于解釋了一下,說︰‘是人家夫妻兩個商量出來的。這對夫妻,真是在一個罐子里尿的,想出來的主意都是臊的。‘還是不認賬,而且有點指桑罵槐了,再說下去可能就要翻臉了。這會兒憲玉扎完了針,行頭還沒有收拾完,就說︰‘我走了,呆會兒再來。‘繁花說︰‘你去看戲吧,殿軍已經會拔針頭了。‘豆豆說︰‘我也會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