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庭院中開滿了玉茗花,素白,淡紫,鵝黃,重瓣繁復,艷若流霞。
秦少游依舊日日殷勤,沒想他竟有如此毅力,若不是知道他是個斷袖,薛藍田指不定還真會小小心動一下,只可惜,終歸天意弄人。
眼看著就要進入五月,過兩日便是立夏,秦少游來到杏林山莊也快一月余,越秀國那邊已經幾番催促,跟隨他前來的內臣們也都著了急,成天念叨著讓他回國。
說來也是,一個他國的皇子在別國盤桓這麼久,雖說心思單純,目的明確。但有時,難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更何況秦少游身為皇長子,這身份本身就是個禍端。
可是咱這位皇子大人卻毫不在意,依舊成天游手好閑,有事沒事湊到薛藍田身邊表表真心。
只是可憐了那些內臣們,成天陪著他上山下水,在耳邊苦口婆心。終于秦少游听得煩了,便令誰在提此事賞蒼耳二刀(八荒計量單位,相當于一斤),果然一時間所有的內臣都緘了口。
如此又過了五日,秦少游的一個內臣終于坐不住了,「主子,你不讓我說我也要說了,如今已經在月行盤桓一個月,你也知道公子無咎一直野心勃勃,若是被他抓住了把柄,暗中打擊,咱們多年的苦心經營豈不是白費了!臣知道您喜歡薛神醫,既然軟的不成,不如直接把薛公子擄到宮中!到時候到了越秀害怕他不從!」
秦少游看著這個高大威武的漢子愣了半晌。平日里數他最忠厚老實,如今怎會有如此勁爆的念頭。
「子鐵,誰教你這麼說的。」
那漢子喃喃了半晌,「沒,沒誰,是我自己想說的。」
秦少游的眼風掃到了牆邊的兩個擠眉弄眼的內臣,冷哼了一聲,「好啊,子鐵,你現在竟學會糊弄我了!」
那憨厚的漢子竟嚇得微微一顫,「子,子鐵不敢。」
秦少游沒有說話,眼中一道冷芒殺了過去,那漢子渾身一栗,「是,是子瑜和子夜讓我這麼說的,我們三個打賭,我輸了,于是•••」
秦少游的眼神掃向牆邊,剛剛暗使眼色的兩個內臣「撲通」跪倒在地。
「哎,你們跪什麼,我剛想夸這個主意甚妙!這樣吧,賞你們今晚去給我把人擄來,咱今晚就回越秀。」秦少游嘴上雖是調笑,眼中卻未有半分調笑意味,手中折扇輕搖。那兩個名叫子瑜和子夜的內臣誠惶誠恐地領了命。
入夜,庭中的待霄草隨著微涼的夜風輕輕搖曳,月光本來皎潔無垠,可不知從何處飄來一抹淡雲,半遮半掩地擋住了傾瀉的月色,暗夜里瞬時添了幾分氤氳朦朧。
玉暖閣中熄了燭火,只余更漏聲聲,花樹清香。若是屏息靜听,可以听到里面傳來均勻而平穩的呼吸聲。
粉牆之上,深黛的青瓦間,忽然探出兩截墨色暗影,像是兩團深色的煙霧,溶于寂寂暗夜之中,唯有兩雙眸子映著黯淡的月光,泛出一星清亮的光。
眼神相錯,兩團影子極有默契。身形如梭,倏忽間穿破杳然夜色,每個動作每個角度都計算的極其精準,破窗,入室一氣呵成。床上的身形被兜頭一罩,不容半絲喘息,被其中一人扛到了肩上。隨之只听到庭外房上瓦礫輕響,一切歸于寂然。
過了半晌,玉暖閣的院子中搖晃出一襲白影,寬大的袍子在風中輕搖,若輕揚的鶴羽。一邊向著主臥走去,一邊打著哈欠。「早知道今晚就不喝那麼多水了,半夜真是折騰人。」一雙秀目染著朦朧睡意,推開了房門,踏了進去,一頭栽到了床上。
一陣夜風吹過,窗欞吱呀作響。「咦?剛剛拂雪不是才關過窗的麼。」
再看看一邊的床,空蕩蕩的,「呀,小竹!你又半夜跑出去玩!」
薛藍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蹬掉雙履,錦被一卷,又進了黑甜夢想。
而流華苑那邊,雖然同樣籠罩著這樣一片寧靜祥和的月色。但是伴著一聲淒厲慘嚎,難得的平靜又被盡數打破,又是一場血雨腥風席卷而來。
清晨,熹微的日光透過淡淡的煙嵐透窗而入,山花上沾著點點晨露,遠處是子規蒼杳的啼聲,杏林山莊也漸漸蘇醒過來。
離著流華苑最近的雲錦齋中傳出隱約的對話聲︰
「昨晚你听到了麼?」
「嗯,原來你也听到了。」
「好像是誰打起來了。」
「這杏林山莊,誰這麼大膽。」
「我好像听到誰喊了一聲!」
「呦,這話可不能亂說•••」
玉暖閣中,薛藍田還在蒙頭大睡,正朦朧間便听到拂雪敲門的聲音,搖搖晃晃地去開門,寬大的袍子拖到地上,差一點栽倒在地。
開了門便看到拂雪一臉焦急,一雙秀目正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公子,你竟然還能睡得著。」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麼?」薛藍田一臉懵懂。
「出大事了,昨晚小竹在流華苑和人打起來了。」
「啊?!」
等到薛藍田匆匆趕到流華苑的時候,見到的是這樣的場景。
小竹站在場中,右手邊是兩個被捆成粽子的人,縛著的繩索似銀非銀,越是掙扎纏的越緊。對面的秦少游身前護著四個侍衛,都執著長劍卻不敢妄動分毫。
小竹的武器叫做「金縷曲」,使出時金色的絲線細密纏繞,從空中灑下宛若一張巨大的金網,那金線極韌極利,鼓足內力之後可斷劍削金,若是不小心沾上一分便會血濺當場。只是這種武器殺氣太重,由是不到萬不得已小竹不會輕易使出。
看來今日真的是惹惱了咱們小竹姑娘了。
「小竹住手!」薛藍田沖到場中。秦少游看到她,目色柔了下來,仿佛暗松了一口氣。
小竹看到薛藍田過來,眉目稍霽,「公子你沒事吧。」
薛藍田一臉莫名,「我很好啊。」
「那就好。」
「到底怎麼了?」
「誤會,一切都是誤會啊。」右手邊被縛著的兩個人掙扎著出聲。
小竹轉頭怒視「呸!誤會你妹!」(這句自然是薛藍田教授的,罪孽啊,罪孽~~)
「纏絲錦?」那些縛人的銀絲就叫做纏絲錦,又柔又韌若湯湯錦水,纏綿不盡,越是掙扎纏的越緊。
正當薛藍田納罕之際,秦少游終于開了口,「薛兄,真的是誤會。」
薛藍田正要開口,小竹立刻打斷,「大半夜來玉暖閣擄人也是誤會?!」
這一聲之下不咎于響起一記驚雷,「什麼?!」薛藍田再一次震驚當場。
「公子你不知道,昨天晚上這兩個人大半夜的潛到咱們玉暖閣,把我擄了過來。」小竹又羞又怒,惡狠狠地瞪著地上的兩個人。
地上的子瑜,子夜有苦難言,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秦少游。
眾人的目光也都游到了秦少游的身上。
「咳咳,」秦少游清清嗓,「確實是誤會,本來我昨晚是想帶走藍田。」
「啥?」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薛藍田身上。
又听秦少游繼續道,「沒想到抓來的是小竹姑娘。」
除了杏林山莊的人,其余人的眼光一下子變得曖昧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多麼惹人遐思啊~
薛藍田先是被劈了一下,後來發現這未嘗不是一個金蟬月兌殼的好時機,于是,「既然被秦公子撞破,那便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她隨手摘下庭中一朵玉茗花,插在了小竹鬢角,「秦公子,我終歸不是個斷袖。你懂麼?」
秦少游的面色變得不那麼好看了,久久,一聲長嘆,「這次果真是我輸了。」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張錦帖,拂開侍衛,舉步走到薛藍田身前,小竹警惕地攔在二人中間,薛藍田撫了撫她的鬢角,示意她不用怕,動作極其親昵,讓人臉紅。
秦少游的面色便更加慘淡了。「湘舞她想見你。今年歲末月行國君壽宴,不見不散。」薛藍田接過錦帖,是國君壽宴的請帖,看著上面圓潤飽滿的墨跡,不禁一愣,薛藍田,一個民間的小小醫士竟也可以得到國主的垂青,多半是看在秦少游兄妹的面子上的。只是湘舞公主要見他作甚?卻听他淡淡說。
「雖然你有了小竹姑娘,可是我的妹子也不差,這就要看你們二人有沒有緣分了。」
薛藍田這才明了秦少游的意思,感情是他們兄妹二人輪番攻擊,真是太過高看他了。
柳絮池塘淡淡風,清風拂過,衣角輕揚,秦少游有些落寞地轉身,背對著他,「三日後我便回越秀,歲末之時,不見不散。」
隨著門扉輕關,這場鬧劇終于到了收稍。
月行的夏日來的早,秦少游走的那日,玉暖閣的池子里開了第一朵淡紫色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