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鐘鳴起,宮樂吹響,皇帝在眾宮人的簇擁之下,攜著羅貴妃的手進了正殿,他臉色微微有些發紅,嘴角眉梢掛著掩蓋不住的笑意,看起來心情極好。
在一套復雜繁冗的跪拜儀式之後,皇帝揚手喚道「平身」,這便算是拉開了夜宴的序幕,照例是說些冠冕堂皇的虛話,但此回略有不同的是,皇帝刻意地重心偏頗到已經確然支持五皇子的大臣身上,其心昭昭。
榮福因對皇上心中生出了厭惡,因此並不認真听他在金鑾椅上滔滔不絕,反倒悄悄將身子往後側過去一些,然後低聲對著沈棠說道,「恪王下首那位,穿著深紫色衣裳的便是五皇子趙淮。」
她眉頭微擰,有些不確定地說道,「說起來皇上所出的這些皇子公主里,別的幾個逢上節宴總能見到,惟獨這個趙淮,每每不是病著便是歪著,細細想來,這些年里,我竟不過見了趙淮寥寥幾次。」
皇上和羅貴妃將五皇子藏得很深,若不是皇上的身體突然出了狀況,即將不久于世,怕是要深到太子欣欣然等著繼位時才會給出突然一擊。
沈棠卻是一嘆,壓低聲音說道,「我看皇上雖然看起來精神甚好,但走路時卻是腳步虛浮,往常見他時李公公不過虛虛地在旁一扶,但今日卻是使了真力道的,看來皇上的病情……益發嚴重了。」
榮福神色一凜,「那我該讓父王加緊準備起來了。」
酒過三巡,皇上忽然嘆起氣來,「小李子,太子還不曾到嗎?。」
這句話中隱藏著一絲別樣的味道,讓嗅覺敏銳的朝臣立刻停止了手中的觥籌交錯,一時間殿內安靜無比。
隨著皇上的態度越發明朗,那些曾經擁護太子的臣子也紛紛都隨著與皇上關系最親近的定國公,轉而將寶押在了五皇子身上。因此太子的動靜,竟然再無一人關心,若不是皇上出言提醒,甚至都沒有人覺察到太子竟不曾列席殿中。
李公公踏出一步,朗聲回稟道,「啟稟皇上,太子殿下又飲醉東宮,這會兒還沒有醒過來。」
這話,與其說是向皇帝回稟,不如說是對著殿內的達官貴人所言的。與皇上心中設想的一樣,此言一出,整殿嘩然。
皇上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來,言語之中還帶著一絲哭腔,他說道,「太子一向是朕最疼愛的兒子,朕將他當作星月一樣捧在手心,誰料到他如今竟然為了一個婢女與我鬧意氣。這都三月余了,日日沉醉酒中,不省人事,連個清醒的時候也無,這樣下去,我如何能將這大周江山托付給他啊」
沈棠與榮福對視了一眼,各自的嘴角都帶著譏誚,皇上的演技果然是好,明明殿中已經無一人不知太子不過只是一個幌子,而五皇子才是他真心中意的那個兒子,但他卻仍舊能將這一出恨鐵不成鋼的戲碼演得那般淋灕盡致。
最可笑的是,偏偏還有人附和。
威北侯紅著眼楮勸慰道「皇上對太子殿下的疼寵和愛護,為臣是盡都看在眼里的,太子殿下又豈能不懂?他如今不過是一時糊涂,等到想明白的時候,自然便會回轉過來。還望皇上寬心」
皇上痛心疾首地捶打著龍座,聲音越發大了起來,「是朕的錯啊朕太過珍愛太子,竟把他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來。便是將來他想明白了又如何,根子壞掉了,如何能夠再重新長好?」
沈棠心中冷笑道,這話的意思,便是要廢太子了。
威北侯自然明白皇上的心意,但廢太子這樣的事他卻是說不出口來的,皇上定是希望他將這話題接過去引出來,若是成了便罷了,若是不成,他定然是要被皇上當成擋箭牌和替死鬼的。
皇上的脾性,他很是明白。
威北侯明白,與皇上自小一塊長大的定國公又如何能不明白?他犧牲了一個嫡女去迷惑對手,已經讓宗室和同僚不齒了,此時此刻,他又如何能站在風口浪尖?
皇上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他在等待有人將他心中的話大聲道破,這最先開口的人,他決意賜給滔天富貴。但他等了許久,卻不曾听到有人附和,連最忠于他的威北侯和定國公也同時沒了聲響,殿中沉默已極,冷得可怕。
這時,殿外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兒臣庸碌無味,智令酒昏,既無建樹,也無才能,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黎民百姓,不足以堪當大周儲君,還望父皇念在天下社稷需要有為之君擔當,準兒臣請辭太子一位。」
趙熹手中捧著明黃色的太子朝服從鐘秀宮外走入了正殿,他的發絲有些散亂,臉上的潮紅尚未褪去,身上帶著微微的酒氣。
他自出生起便定下了大周皇儲的身份,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站在最高處的雲端,看別人都是微小虛渺的,而此刻,他卻將象征著尊貴身份的太子朝服捧著,步履堅定地向金鑾御座走去,將誰賜的富貴還給誰,沒有一絲勉強和猶豫。
皇上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他不曾料到竟然是趙熹接了他的話,但不知怎得,他心中倒是松了口氣,趙熹主動退位是件好事,可以省下他不少的麻煩。
更何況,自古以來廢太子皆是一個死字,不管是主動禪讓還是被迫下台,都難逃這個命運。對皇上來說,這就夠了。
朝臣自然是不會有人反對的,因為殿內真心擁護太子的人一個也無,五皇子黨以為東宮之位空虛乃是件好事,恪王黨卻也著實為壓在頭頂的高山被搬走而倍感輕松。不管如何,沒了趙熹的壓制,如今恪王和五皇子都不需要再顧及這個「嫡」字。鹿死誰手,就各憑本事了
皇上又裝模作樣了許久,終于還是準了趙熹的請求,並且當即封他為貴王,俸祿待遇皆比恪王高出一級,然後宣布,「朕正值春秋鼎盛,暫不打算再立太子,不如等再過一段時間,眾位愛卿與朕一起好好考察考察,朕這幾個孩子哪個更適合執掌天下,能夠安穩社稷,造福百姓。」
沈棠望著太子落寞的背影,低低地嘆了口氣,她看得出來,太子其實對權位並不在意,月兌掉這身太子朝服對他來說無疑是個解月兌,他的步履雖然堅決,但卻是輕松的。
可是,他到底還是傷心了。
幼年喪母,所有的倚靠便是這個疼愛他入骨的父親,但忽然有一天,慈父的面具被無情地撕裂,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他對他所有的好全部都是在演習,他將他捧到雲端只不過是為了讓他摔得粉身碎骨,他如何能夠不傷心?
更何況,廢太子的命運……
皇上似乎是察覺到了殿中氣氛的低落,他清了清嗓子,笑著說道,「朕的恪王知曉近日朕為了貴王煩心憂慮,特地從瓊州將名盛一時的德盛班請了過來,為朕解乏。朕平素倒並不怎麼听戲,但恪王的一片孝心,朕卻是不得不收下的。如此,朕便與眾位愛卿同樂了。慕兒,讓他們開始吧」
恪王心內恨得牙癢癢,皇上這番話將找德盛班的事全推到了他的身上,偏偏他還反駁不得,可這德盛班是大大有問題的,若是殿上出了什麼事,他可是弒父謀逆萬劫不復了
但即便心中再恨,恪王的臉上卻仍舊笑意盈盈,他恭聲說道,「兒臣這就讓德盛班準備父皇您欽點的那一出《打虎英雄》。」
「咚咚鏹咚咚鏹咚咚鏹鏹」,德盛班果然有紅遍大周的實力,一開場便做足了氣勢將殿內的眾人都吸引了過去,打虎那位英雄唱念坐打俱佳,扮相也好看,殿上好戲的老臣看得入迷,有的跟著輕輕地哼了起來,甚至還有幾個竟還叫起了好來。
突然,那打虎英雄一個縱身朝金鑾寶座的方向奔了過去,手中的棍棒直指著皇上而來,李公公見勢立刻尖聲呼喊道,「快來人,有刺客」
侍衛飛速從天而降,只不過三兩下就將打虎英雄制住。
皇上怒極,指著恪王顫抖地說道,「趙慕,你這是想要弒君嗎?。」
恪王一臉地無辜,他慌忙跪倒在地,不斷地搖頭說道,「兒臣絕無此意,父皇誤會了」
皇上哪里肯給恪王分辨的機會,他轉頭問地下已經匍匐在地的打虎英雄,厲聲問道,「你說,你舉棍向朕而來,是不是恪王指使?」
打虎英雄的頹喪和悲哀,透過厚厚的油墨依然能讓人感覺地到,他是被逼的,但整個戲班的性命捏在御座上這個天下最尊貴卻也最無恥的男人手中,他無力去辯駁,只能留著眼淚,緩緩地點了點頭。
皇上臉上怒意更濃,但眼角卻止不住有笑意流出,看起來似乎大局已定,恪王便是再無辜,只要在殿上做實了他的罪名,自己便可立即將他處置了,等這風頭過了,即便將來有人發現了疑點,但又有誰膽敢指出?自己時日無多,只能這樣兵行險招了
這時,六公主從定國公夫人身後徐徐地立了起來,清脆嬌婉卻又帶著許多不解地向恪王問道,「皇兄,您不是說這棍棒之內另有玄機,乃是您要給父皇的驚喜嗎?還說父皇若是看到了這棍內所藏的物事,一定會歡喜非常,好好獎賞您一番的。可如今,這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