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觀一行,令周家在蘇州一時揚名。蘇州官場上,眾小姐口中流傳了兩位周家各有兩位小姐學識才華過人,其中長史大人家中一位飽讀詩書,一朝驚鳴于官家小姐面前;一位聰穎大膽過人經歷坎坷。
前者自是指周瓏,後者則是說文箐。
而作為當事人的周瓏歸家後,面對著文箐的疑問,便道︰「不過是以前無聊時,到得父親書房里撿了些書看而已。至于趙小姐那個問題,也實是湊巧見得宋人筆記罷了。」
文箐疑惑的不是這個,而是她瞧得這麼多書,可家中沒有人提及,連陳媽都只說小姑姑是個讀了點書識家通理的,並沒有說她讀得許多書……當然,陳媽與周夫人在外多年,不可能對家中人時刻關注,尤其是周瓏這人,真個是不聲不響的。
不僅僅是文箐驚訝,李氏與鄧氏還有長房的女人們都大吃一驚。雷氏本後悔沒讓文去,只是後來知曉周瓏大出風頭後,倒也沒說甚。魏氏那邊卻是疑神疑鬼地道︰「她怎麼曉得這些的?誰個教她的?」
文箐也在問周瓏,周瓏仍是八風不動地淡淡道︰「幼時十分喜哥哥們可讀書,大姐便教得我寫名字,在家中偷偷地听四哥先生給他講解。後來父親歸家,見我習字,便也偶爾指點一二。彼時你不過二三歲,我見著你,還曾教過你一句詩呢,你頃刻間記得,爹便是十分高興,著意教你識字,偏你那時頑皮,不肯多學,一待學向一兩句討了爹高興,轉頭就是逮貓追狗上樹捉鳥。可惱地是,你每學一句便是幾日不忘,讓爹又氣又高興,只道浪費了這麼好的記性……」
說到這里時,周瓏臉上帶著淡淡的羨慕神色。
她自己是習得了字,便偷偷地從書房里偷書看,一本接一本,先時不求甚解只圖多認些字,漸至後來認認真真地看。她記憶力並不差,只是缺了沒有好老師,周復與她也並不親,再加上不是父子關系,又是庶女,終不能日日見面,便是想問也問不得。好在是周復看過的書,都有注解,她看得慢,看得多了,也漸能體會一些。後來,姨娘曉得了,卻是嘆氣不已,先時倒也不管,到得文那等年紀,便加以管束,只道女子習得那多書,終究不是正途,身為女子,不會家中各項事務,如何過日子?如此,更是偷偷地看書,不敢在人前提及。直到父親去世,周同握了鑰匙,鎖了書樓,便沒法再去偷書。
她有時覺得自己是一顆塵埃,或是牆邊一棵草,無人問津,除卻姨娘以外,家中旁的人都顧著自己,誰也沒個心神來管顧她們娘倆,稍有點兒心思的不過是二哥這一家,卻也離家上任。
大姐?那想必是指周珍了。听說嫁到了北地去了,老太爺入土後她亦歸家了,故與文箐姐弟沒見著面。文箐問道︰「那您今日怎麼在趙小姐她們面前……」
周瓏起身道︰「今日我發瘋了罷。」
她心中難過,一想到文筠可以那麼說自己,自己卻要顧忌吃住而不能對她如何,又思及今日若不是她鬧脾氣,自己又怎會在園中受任弛的戲侮?文箐說的沒錯,「靠人終不如靠己。」平時自己忍耐慣了,連小一輩的也不把自己瞧在眼里,終究是人弱被人欺。
她到得自家屋里,卻見得姨娘一臉肅穆地瞧著自己進門。她有些小心地喚了一聲︰「姨娘……」
方氏神色沒有半點緩和,道︰「平日里我沒少教你忍,這麼多年你也忍過來了,為何今**卻是……」女兒進屋前,她一肚子話要講,如今真個見了,又覺得不忍責備。
周瓏走過去,把頭埋在她懷里,悶悶地道︰「今日是女兒沖動了,再不會了。」
方氏道︰「有此一遭,便已將名聲鬧將出去了。那些個大家小姐被你比下去了,焉能不在背後說東道西。此後你一舉一動,自有人關注。你還未定親,這可如何是好啊?你這是……唉……」其中,「搬起石頭砸自己有腳」這一句,終究是沒說出口來。「我教你識字,不過是想讓你學著你二嫂一般,日後能當好家,不因為庶出被夫家看輕。這些年你偷偷看書,枕下、被子下都壓著書,我哪會不知?不過是不曾逼迫你罷了……」
周瓏只趴在她懷里,低聲道︰「姨娘,我曉得你這是為好。只是,這麼多年,你教我莫裝扮姿容,莫在劉姨娘面前顯山露水,莫在爹爹面前同哥哥們爭寵,我自是省得。只是千忍萬忍,卻只讓人覺得我是那軟柿子,人人都可以來欺負,我……」
方氏抱緊了她,模了模她的頭,道︰「可是又有人說你了?不過是今日出一次門罷了,日後再有熱鬧,咱們自是不前去便好了。」
說得幾句,她自己卻是開始掉淚,道是自己不好,若不然也不至于生了個女兒,卻是庶出,要瞧人臉色。
周瓏知道自己讓姨娘擔心了,便克制著心里的悲愴,起身抬了頭,擠出笑來,道︰「沒有人說我。今日那些官家小姐,她們又不曾曉得我,不過是她們瞧著文箐小小年紀,卻奪了她們的頭籌,看文箐不入眼,連帶著對咱們一家女子都有些挑剔罷了。可我們也沒讓那些人佔了半點兒便宜。」
方氏想到心事,仍然難以放心,對周瓏道︰「且再忍一忍。你上次不是說文箐有心要修那宅子了嗎?一待咱們搬了出去,我便著人替你尋戶好人家,想來那時也過了孝期,有姨娘為你作主,自是不怕……」
她一想到,如果這婚事若是李氏或鄧氏來主持,不知又會如何,誰曉得將來女兒的夫婿是誰?免不得就心驚肉跳,只盼著搬了出去,自己便好替女兒作主。
周瓏一待姨娘走了,只覺渾身乏力,待小月打好水,遣了她離開,月兌了衫子,露出左胳膊上青青的印痕︰沒想到,孫家少爺人瘦,力氣卻不弱,自己真個被抓傷了。
她嘆一口氣,便滑入水中,捧了水在臉上,好一會兒,方才將手放下,臉上流淌的也不知是淚還是水。
孫豪最終與任弛之間,打了一架結束。孫豪鼻青臉腫,當然任弛也掛了彩,二人打完後,罵罵咧咧地尤不心甘。
江濤拉住孫豪道︰「孫兄,你家起復一事,不是還要想找他娘舅嗎?如今要求人,便是再大的委屈也得吞了,怎的就忘了這事?」
孫豪一把推開他道︰「我求誰也不會求他就他娘舅,也不過一個閹人,還能如何?」
江濤也沒好臉色了,不過轉眼間又露出笑臉,語氣十分緩和地道︰「今日一事,孫兄也太急了些。如今任弛那邊只需去一查,便曉得是周家,你又抓了人家到一旁說了一番話,這事,誰曉得他那廂是不是會拿此作文章?你莫惱我,彼時我也就是……」
孫豪沒了主意,耍脾氣道︰「他待如何?光天化日他調戲良家女子,說到哪里也沒道理,我怕他作甚?他要查便查,大不了我便先去向周家求親,瞧他還能如何?」
江濤聞言後,張大了嘴,半天才合上。
可是,孫豪越想,越覺得這是個辦法。可是終歸是心里不痛快,只覺得很難過,一賭氣,索性就要回家。待離開蘇州時,方才記起自己還想讓慶弟幫忙,想讓他去瞧瞧表哥的病呢,可是如今滿臉青紫,實是難見人。尋思來尋思去,還是小廝出了個主意︰不若先修書一封。
孫豪咬著筆頭,一時不知該如何寫。最後什麼格式也不管了,提筆就劃大字,劃完就星夜往家返。只是他這一回去,卻鬧得孫家沒個安寧。
而文箐當天晚上接到他的信後,卻是嚇一大跳。大字內容如下︰
「慶弟︰
為兄在蘇州等了多日不見慶弟音信。江兄說,為令姐名聲計,如與你家結親方有通家之好便無妨。我且回家與父親商量一二。不日後再來。」
要說這人辦事有時糊涂,他與周瓏說過,不說與慶弟知,結果在信中突然來一句「令姐名聲計」。文箐又一眼瞧到「結親」二字,嚇得魂飛魄散——孫豪這是要做什麼?
可結親?他又相中了誰?
文箐拿著這信,見其內容上下文理不通,東一句西一句,又驚又嚇。要麼是自己身份敗露了,不對,那他不會叫自己「慶弟」;那就是他看中了自己姐妹中哪一人?
文箐搜腸刮肚,也不知他到底要來提親,提的是誰?想來想去,除了文便是周瓏,還有其他人嗎?
她一想到孫家以前也是過親,這要是再來一遭,周家會同意嗎?兩家不會交惡吧?她拿著這信,在屋里走來走去,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該去問誰。
小月卻是一臉喜色進屋來,道︰「四小姐,你這是怎麼啦?」
文箐瞧她一眼,欲待開口,又想到與她說及此事,實在不合適,只得坐下來,道︰「你又有什麼喜事?」
小月笑道︰「好事呢,是三女乃女乃來讓我請四小姐過去。」
文箐一听,頭大,心內不安地道︰「三嬸?那又能是什麼好事?」
小月仍是笑盈盈道︰「三女乃女乃道,今日巡撫夫人那邊很是盡興。三女乃女乃尋思著,便要宴請她們來。」
文箐一邊走,一邊道︰「那這又同我有什麼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