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兒經此一病,雖然衣帶漸寬身形消瘦了不少,但眼神卻越發清明果決,甚至隱隱閃著教人捉模不透的光采。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只管窩在房內淌眼抹淚自怨自艾,這一日一大早兒便隨著丫鬟婆子們一道兒伺候雨霏梳洗。
雨霏轉頭忽的瞥見寧兒高捧著銅盆跪在地上,先是一驚,忙命人扶了她起來,又賜了繡墩,奈何寧兒執意不肯,反倒講了一大通冠冕堂皇的說辭,句句都在提醒雨霏她是老太太送來給念遠暖床的,不能隨意敷衍了事,否則就是對長輩不敬。
雨霏聰慧如何能不解她話里的意思,卻依然不露聲色地笑道︰「妹妹身子嬌弱,且大病初愈,本宮怎麼忍心要你服侍。若是再累出個好歹來,豈不要叫老太太心疼死」
寧兒梗著脖子仰頭朗聲道︰「做奴婢的本分就是要伺候好主子,怎麼能說辛苦呢。郡主體恤奴婢,是您仁厚寬和。可奴婢卻不能蹬鼻子上臉,不分輕重好歹,若是教別人瞧見了還以為從老太太屋里的下人都是這麼不懂規矩,偷奸耍滑的呢。」
一屋子丫鬟婆子听了這話,皆變了臉色,面面相覷,竊竊私語。雨霏也冷了臉,肅容道︰「妹妹既然這樣講,教本宮也難再說了。以前只听說妹妹行事小心謹慎,倒沒想到還如此伶牙俐齒,能言善道。真教人刮目相看哪。」
寧兒笑道︰「掉進墨缸就是黑的,沾上胭脂也自然能變成紅的。奴婢在郡主這兒也住了一段日子了,周圍的姐姐妹妹們都是口齒伶俐,言辭爽快的,奴婢自然也學了一二,倒教郡主見笑了。」
雨霏淡淡笑了笑,從妝台的匣子里拿出一柄象牙嵌白玉梳遞與寧兒道︰「那你來替本宮梳頭吧。」
寧兒斜了子,避過那柄玉梳,在眾人詫異責怪的目光里反而不以為然地笑道︰「郡主贖罪,奴婢手腳粗笨,做不得這等精細活兒,怕弄疼了您。」
碧紗撇嘴冷笑道︰「這也不能,那也不會,做個事兒像在市井買菜還挑肥揀瘦的,那又何必說那等大話兒敷衍,還不如原在房里安靜呆著,依舊做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二層主子罷了。」
雨霏見寧兒自打進來眼角兒時不時的瞟向一旁盥洗更衣的念遠的背影暗自出神。心里早就冷笑不已,心道︰「這丫頭也太沉不住氣了,原以為她是個聰明懂事的,這些日子以來故意冷著晾著,又讓江嬤嬤不時過去閑話里敲打一番。原想著她能知難而退,沒成想竟是個糊涂人。因不露聲色地淡淡道︰「罷了,本宮這里不用你伺候。還是去服侍郡馬爺更衣吧。底下的小丫頭笨手笨腳的,別誤了他上朝的時辰。」
寧兒心中大喜,臉頰不由得泛起了兩團紅暈,映在蒼白的面上煞是好看。忙不迭地起身,疾步越過那些丫頭,湊到念遠身旁,伸出手去想要扣好朝服上的鎏金扣兒。卻誰知還未觸模到一片衣角兒,便被念遠伸手格了回去,沉下臉來,緊擰雙眉,冷冷地訓斥道︰「你也是老太太教導出來的,怎的這般蠍蠍螫螫沒規沒距,主子又沒叫你上前近身,一個大姑娘家就動手動腳的,成什麼樣子。」說罷,冷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寧兒一眼,轉頭和雨霏囑咐了幾句,提步一徑去了。
寧兒看著底下丫鬟婆子們抿嘴竊笑,臉上都是不屑和鄙夷的神情。登時漲紅了臉,低垂著頭遮掩住了眼里的屈辱與不甘。寥寥草草頓了個福,捂著帕子就跑了出去。
身後傳來小丫頭譏諷的笑聲︰「哎呦,新姨娘怎麼沒照照鏡子就進去了,也難怪不受人待見呢。」
碧紗望著寧兒顫抖如秋日落葉的背影,笑啐道︰「沒臉的小蹄子,也不瞧瞧自個兒是什麼身份,就往郡馬爺懷里湊,真是不知廉恥。」
雨霏嗔怪道︰「罷了罷了,這府里的丫頭哪個沒有這樣的心思。但願她能明白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這個道理就好了。」
碧紗撇嘴道︰「奴婢就怕她心氣兒太高了,不見棺材不掉淚,白白辜負了殿下的一番苦心。郡主別怪奴婢多嘴,這丫頭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兒,前幾日奴婢還親眼見到她和肖姨女乃女乃身邊的木槿在山石背後嘀嘀咕咕的,她不是老太太的人嘛,怎麼又和肖姨女乃女乃扯上了,今兒又來郡主這里大獻殷勤,奴婢看她心里肯定有鬼。」
雨霏一驚,低頭暗自思付了半日,方才緩緩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和江嬤嬤這些日子多留心盯著她點,特別是我的膳食斷不能讓她踫著分毫。」
卻說寧兒在眾人面前受此羞辱,一時拉不下臉來,關起門直哭得脂糊粉污,聲哽氣噎,心里對雨霏的怨恨更多了幾分。門外忽的傳來一陣低低的敲擊聲,沒好氣地怒道︰「做什麼?我身子不舒服,歇下了。有什麼事兒明兒再說。」
就听得伺候自己的小丫頭嬌怯怯答道︰「表小姐請姑娘你過去呢。」
寧兒低頭想了半日,心下疑惑︰這表小姐雖然在春暉堂住了一個月,彼此間都見過,卻是高傲的很,每日里只管奉承老太太,對底下的丫鬟媳婦卻是半點也不多理睬。這會子怎麼倒想起自個兒來了。因道︰「我這幾日感染了風寒,不能見人,怕過了病氣去。改日定親自去向表姑娘賠罪。」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開了,寧兒正要發怒,卻見鳳鸞身邊的畫眉身著翠綠湖水紋薄衫,同色百褶裙咬著繡花絲帕笑盈盈地瞧著自個兒,因驚道︰「哎呦,姑娘怎麼哭了。誰給你委屈受了不成?」
寧兒忙用帕子胡亂抹了抹,強笑道︰「哪有什麼委屈,不過是一時不防被沙子迷了眼楮。」
畫眉又細細兒瞧了一瞧,嗔道︰「我的好姐姐,不過幾日沒見,這小臉兒怎麼竟瘦的這麼著了。前些天听說你病著,我們小姐急得跟什麼似的,可如今你在郡主娘娘這兒,不像以前同住在老太太那里方便常來常往的,小姐便先打發我過來瞧瞧。」
寧兒面露感激之色,因道︰「不過著了些風寒,沒什麼大礙的,倒教表姑娘記掛了。不知表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畫眉笑道︰「我們家小姐想繡個扇面,卻尋不著合適的圖樣。記得姐姐素日里是最心靈手巧的,便叫我過來請姐姐過去描個繡花樣子。還有前個老太太賞的衣料,我們小姐特特兒選了一匹顏色炫麗的單留給姐姐呢」
寧兒低頭嘆道︰「我落魄到這般田地,難得表姑娘還時常惦記著,有勞妹妹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兩人一邊說著話兒,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到了鳳鸞母女所居的國色苑,一進院門,便覺異香撲鼻,馨氣馥郁,眼見佳木蔥蘢,花團錦簇。院中遍植牡丹,雍容華貴,富麗端莊。不僅有鳳丹,趙粉,黃花魁和紫二喬,甚至連極其罕見的名貴品種青山貫雪和瓔珞寶珠也爭相競艷。好一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的奼紫嫣紅之象。
寧兒在心里暗暗贊道︰「怪不得取名國色苑呢,倒真真極對景兒。也只有這艷冠群芳的牡丹才配得上表姑娘這等容貌和性情。」
一進屋,就見鳳鸞身著大紅底平金彩繡牡丹夔鳳紋江綢雲想裳,茜色花想容鳳尾裙,雲鬢上簪著一支赤金蝙蝠紋瓖琉璃珠顫枝雙鸞點翠步搖,皓白瑩潤的玉腕托著桃腮,低頭聚精會神地描著花樣子。
畫眉搶著喊了一聲︰「小姐,你不用費神了,奴婢可把寧兒給請來了呢。」
鳳鸞聞聲抬頭,聲音嬌滴如蜜,因嗔怪道︰「小蹄子,什麼時候進來的,倒唬了我一跳。」
又忙下榻扶起盈盈欲拜的寧兒,拉到榻上與自己同坐,笑容亮麗如春日里一縷最燦爛的陽光,因嬌聲道︰「等了這半日,姐姐可算是來了。老太太這幾日頭風發作,我想給她老人家繡個抹額,可繡花樣子卻怎麼也畫不出個合意的,不是顏色不好,就是樣式太老舊,還請姐姐教我。」
寧兒拿起葵花式小幾上那幾疊樣子,低頭選了半日,方才笑道︰「老太太最喜歡蘭花和桂花,這幾個花樣都太嬌俏艷麗了,年輕姑娘倒還使得,用在老太太身上還是素雅一些更合她老人家的心意。」說著拿起籮筐里的銀剪子,尋了一張無色薄紙信手鉸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副蘭桂齊芳的圖樣便活靈活現地映入眾人的眼簾。
鳳鸞拍手贊道︰「想不到姐姐還有這樣精巧的手藝,真真教我大開眼界呢。怪不得老太太這般看重姐姐,身邊這麼多人單單就將你給了二表哥呢。」
寧兒低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喃喃道︰「姑娘慣會玩笑。我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丫頭罷了,哪里有姑娘說的那麼好。」
鳳鸞抿嘴笑道︰「姐姐怎麼這般謙虛,誰說你是奴婢了,我心里可把你當嫂子一樣看待呢。」
寧兒手里一頓,放下手里剪紙,苦笑道︰「姑娘明知道奴婢現下的處境,又何必再說反話取笑奴婢。」
鳳鸞輕攏黛眉,殷勤地握著寧兒一雙縴細的素手,柔聲關切道︰「姐姐怎麼說這話,前幾日听說你病了,我心里就疑惑著,暗香閣那地兒有溫泉一泓,最是暖和,姐姐素來身子牢靠,怎麼剛去就著了風寒下不來床了?好幾回我想去瞧瞧姐姐,每一次到了門口都被侍衛攔了下來。如今又見姐姐這副形容,莫非真有什麼人苛待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