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瓶安 第九章 方氏得賜婚

作者 ︰ 千尋

方氏不知道,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女兒不過回章家一趟,怎就進了宮?

墨染把和離書送到手上那天,她才曉得,女兒拿自己的自由交換她的自由,身為母親總盼著為女兒做更多,不料……竟是女兒豁出一切,為她爭取更多。

溫梓恆走進屋里,輕拍她的肩膀道︰「別這樣,相信小章魚,她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後宮那種地方怎麼能過得好?」她憂心忡忡,這幾天一閉上眼楮,就會夢到女兒全身是血,向自己求救。

溫梓恆安慰道︰「咱們小章魚不是普通女子,連你都不信她,還有誰能信她?」

方氏剛要回話,就有下人來報——

「章府的柳嬤嬤又進村子了。」

溫梓恆道︰「我陪你過去。」

「別,你一出面,怕是要落人口實。」

「就這麼過去,不打扮打扮?」溫梓恆拉住她的手。

掌心相接,一股溫熱傳來,讓她陡然生幾分勇氣,仰起下顎,堅定道︰「當然要打扮,小章魚不在、和離書到手,我何必再裝。」她對章家已經厭惡至極。

「很好,那就去換一套衣裳、好生打扮,讓她嚇得眼珠子滿地打滾。」

可不是嗎?柳嬤嬤是柳氏的人,自己越落魄,柳氏必定越得意,過去裝得病弱窮困,是怕麻煩,如今她何必讓柳氏舒心?

于是她進屋換上衣服頭面,挺直肩背,穿過暗道往舊莊子走去。

柳嬤嬤站在莊子外頭,木門被燒壞了,關不起來,從半敞著的兩道門往里頭看去,隱約可見大火痕跡。

「柳嬤嬤,莊子燒成這樣不值錢了,不過連著莊子的一百多畝田倒是還可以賣上幾百兩銀子,你合計合計,要賣多少錢,算好後告訴我一聲,我給您找買家。」人牙子笑出滿臉皺紋。

在賣掉莊子之前,得先將方氏趕出去……柳嬤嬤想著病入膏肓的方氏,雖有兩分愧意,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不能不為自己的女兒籌謀。

柳瑞津沉迷酗酒賭博,又欠下一筆賭債,每次他缺錢,就拿雲娘的身世逼迫自己,這次他非要她掏出五百兩還債,還聲聲恐嚇——

「再不掏錢,我只好大義滅親,把妹妹的身世給捅出去,再怎麼說,章老爺也是個官,總不能害人家娶個兄妹奸生子為妻對吧,那可是會被彈劾的。」

他沒說錯,章政華這人不怕沒里子,就怕沒面子。

柳嬤嬤擔心吶,雲娘心心念念想成為章政華的嫡妻,好不容易方氏騰出位置,若是再有意外出現就無法挽回了……不行,在這當頭柳瑞津的嘴必得堵得嚴實。

眼底一道厲色劃過,柳嬤嬤已下定決心,再不能任柳瑞津為所欲為,過去她總念著柳瑞津是哥哥唯一的香火,得周全、得護著,可為了女兒,她再也顧不得。

柳嬤嬤抬頭挺胸,閉眼吸氣。走吧!將方氏趕出莊子,賣了它,用銀錢把柳瑞津釣出來,然後……他再沒機會威脅自己。

推開門,有人迎面走來,柳嬤嬤定楮一看,愣住了。

那個穿著紫綾襖兒,玄色錦緞比甲,玉色荷葉裙的女子是……方氏?

那緞子一尺都不止一兩銀子啊,方氏哪來的銀子做這樣的衣衫?

再見方氏正看著她、淺淺笑著,不俗的容顏讓她倒吸氣,她知道方氏長得美,但是都三十幾歲的婦人了,又病上這麼長一段時日,怎還會美得如此動人心魄?

而且……方氏身後跟著幾個丫頭、小廝,排場大到與老舊莊子格格不入。

「不知柳嬤嬤到此有何要事?」方氏輕聲問,口氣里不帶絲毫情緒,只是看見瘦得像骷髏、臉色黯沉的柳嬤嬤,心中一驚,她病了?

柳嬤嬤收回目光、干咳兩聲,道︰「府里要將莊子賣掉,還請方娘子盡快搬走。」

「沒記錯的話,這莊子是我的嫁妝。」方氏道。

她的話讓柳嬤嬤紅了臉,卻仍硬著頭皮道︰「是大姑娘作主,用方娘子的嫁妝換走一紙和離書,這里已是章府產業。」

「章家已經落魄至此,連幾百兩銀子的莊子也不放過?」她輕笑兩聲問︰「才短短五年呀,不知章府是誰在管理營生?」

柳嬤嬤的臉紅得發紫,惱羞成怒道︰「此事與你無關,還請你盡快搬走。」

方氏笑問︰「說吧,這莊子要賣多少?」

「六百……不,八百兩。」听方氏的口氣,好像要買下莊子,柳嬤嬤硬是把價格提高幾百兩。

方氏諷笑,沒眼光的東西,如今那百畝田里種的可不是糧食,而是高價的藥材和茶花,便是出上萬兩,她都不會賣。

不討價還價,方氏直接對著身後的鐘管事道︰「把莊子給買下來。」

「是。」鐘管事上前,對柳嬤嬤道︰「請嬤嬤隨我來,咱們去衙門、一口氣把事情給辦了,您方便,我也輕省些。」

望著氣度不凡的鐘管事,柳嬤嬤心頭打起寒顫,方氏用得起這樣的人,這些年……方氏做了什麼?

鐘管事才不理會她在想啥,半扶半推把人送上方家馬車,往城里去。

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方氏臉上看不出喜怒,她本不打算對章家趕盡殺絕,但是章政華把女兒送到那囚籠一般的地方……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免了。

正要轉身回屋,方氏就听見熟悉的聲音——

「若君?」

抬頭望去,她發現章政華,忍不住輕嗤一聲。

他來做什麼?整整五年了,他一次都沒出現過,如今兩人之間已經毫無關系,他為什麼出現?

章政華之所以出現,是因為今日下衙,听到柳氏要把方氏從莊子趕走,他急得與柳氏大吵一架後,匆匆騎馬過來。

柳氏沒腦袋,她不知道瑜兒如今已是後宮嬪妃,倘若他日飛黃騰達,知道他們這麼對付方氏,章家還能有好下場?

所以他趕來了,本以為會看到淒涼憔悴的方氏,沒想到……

方氏臉上並無半點脂粉,卻膚色潔白,面如芙蓉,一顆從挽鬢金纏鳳垂落的寶石嬌紅欲滴,與她艷潤的丹唇相映生輝。

那樣鮮紅的顏色,那樣美麗的面容,如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眼楮。

恍惚間,他看見剛成親時、美艷絕麗的方氏,那刻他忘記青梅竹馬的小師妹,沉淪在她的柔情里……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他為什麼會拋棄溫柔美麗的妻子,為什麼有情終至絕情?

因為她小產、憔悴衰弱了?因為她成天和銀子打交道、俗不可耐?因為她與男人做生意、爭地盤,讓他覺得沒面子?因為她從不像雲娘,為他紅袖添香……

「若君……」他輕喚,嗓音中滿是柔情。

「請章大人自重。」輕輕拋下話,她往莊里走。

「若君,這幾年你還好嗎?」他快步追上,目光無法從她臉龐移去。

「我看起來像不好的樣子嗎?」她輕啐一聲,這副深情的嘴臉,演給誰看呢?

「我知道你擔心瑜兒,再過些時日,為夫便上折子,讓你進宮一趟。」見前妻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章政華連忙扯起女兒當話題。

他急欲把方氏拉回自己身邊,因為她的美麗、她的能干大方,他想起她在府里時,日子過得多麼優渥舒適,倘若她願意回頭,願意重新將章家撐起,再加上瑜兒的助力,說不定他的仕途能再進一步……

他想得心頭火熱,卻讓她一盆冷水澆熄。

方氏說得鄙夷,「說得好像自己是一品大官,一道折子就能讓我進宮?不知是誰給章大人這麼大的臉?」

「會的,瑜兒聰慧,定能討得皇上歡喜……」

章政華話沒說完,就被人給截了去。

「章大人說得好,瑜嬪確實非常討皇上歡喜,這不,賞賜下來了。」

章政華和方若君齊轉頭,看見剛下馬的莫延。

他們不認得莫延,但認得他身上穿的四品御前侍衛服飾,章政華快步迎上前拱手為禮。

「下官……」

莫延不理他,直接朝方氏走去。

對于恩人的母親,他不擺官架子,幾句寒喧後,先將章瑜婷請托的家書交到方氏手中,緊接著退開兩步,揚聲道︰「聖旨到,著方若君、溫梓恆接旨。」

聞聲,站在門後的溫梓恆上前,與方氏及下人們跪地接旨。

章政華見狀也跟著跪下,只是心頭忐忑不安,聖旨……是和瑜兒有關的對吧?既然如此,怎麼不是送到章家,那里才是瑜兒的娘家啊?

很快的,他心中疑團得到解答。

聖旨上夸方氏教女有功,並道母女病倒落魄之時,溫梓恆不離不棄、悉心救治……一串贊美在章政華頭腦渾渾噩噩間溜過,但最終那句他听清楚了——

皇上竟然給溫梓恆和方若君賜婚?

混沌的腦袋被劈開,他傻了,怎麼會這樣?

方氏和溫梓恆也一樣發傻,即使方氏對溫梓恆心有眷戀,她也從未有過再嫁的想法。

自己終究是個棄婦、哪里配得上溫大夫?

她早早就打定主意,一世視他為兄長,悉心扶持,沒想到一道聖旨……不敢想、不敢盼的,成了事實。

章政華失魂落魄離開,莫延帶著章瑜婷要的東西走了,留下她與溫梓恆繼續面對面發呆,要消化這種重大消息,需要時間和力氣。

听說今天有人送聖旨來了,還帶了章瑜婷的信,墨然等四人都跑來打探消息。

「師母,小章魚信里說了什麼?」梅鑫問。

知道小章魚被送進宮後,幾個師兄透過各種人脈、想盡辦法四下探听,但半點消息都得不到,大家把希望全放在白景身上,誰讓他是唯一在朝為官的,但這態度惹得白景氣急敗壞,只差沒跳腳大哭。

皇上搶走小章魚已經夠讓人火大,還一個個逼著他去探听?

拜托,那是後宮,他做事的地方叫做前朝,兩者差別很大好不好,這讓他怎麼探听?要不要他揮劍自宮、變成小景子,直接到小章魚跟前伺候?

正當眾人焦頭爛額之際,梅鑫悶不吭聲報名去考太醫院,這舉動著實令人既感動又擔心,畢竟他從小穿金戴銀長大,沒養成紈褲已經了不起,他的脾氣真做不來卑躬屈膝的事啊,成為太醫、照顧的全是宮中貴人,還沒看病得先跪兩圈,這種委屈,他怎受得了?

方氏被這麼一問終于回神,「小章魚讓我們放心,說她之所以會被皇帝點名入宮,是因為在皇帝未登基之前,她曾救過他的性命,皇帝讓她進宮是為了報恩。」

「皇帝想報恩,那皇後呢?肯定是要報仇了。」白景嗤之以鼻,後宮的勾心斗角他听過不少。

「沒事,有我在太醫院,我會護著小章魚。」梅鑫拍胸脯保證。

「你夠了吧,連考都還沒有考上。」宮翌皺眉。

「我這些天住在這里,就是讓師父開小灶的,這樣還考不上的話,我會自己找片牆去撞。」梅鑫自信滿滿,娘給他準備了前幾屆的考題,他寫過,並不算難,若不是想到要對一群貴人低頭很憋悶,他老早就去報考。

「方姨,小師妹信里還說什麼?」宮翌問。

「她說皇帝長得很好看,她一眼就上心了,決定安心待在宮里,她讓我們安心,說她就算不能混得風生水起,必也能混出一個四季平安。」

白景臉色難看至極,他允諾她一世幸福,為了不讓她在大家族中生活、感到局促,他還買房子、決定成親後立刻搬出來,他費盡心思為她打造一個章魚窩,好讓她無慮無憂生下一堆小章魚,沒想到她不要幸福,只想要四季平安?

皇上長得……是比他好看一點,但男人好看做啥,實力更重要好嗎!

听到章瑜婷夸皇帝,白景氣不順,不順到忘記……其實「皇帝」和「翰林編修」之間的能力差異,還是皇帝比較強。

「還有呢?」墨然問。

「她讓我找一些東西交給來送信的大人,讓我好好過日子。」

溫梓恆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現在可以放心了吧,早就說過,我看好小章魚,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會順風順水。」

「哪能放心?當年她見章政華待柳氏好、待我不好,便老勸我和離,如今身在後宮,那麼多女人搶一個男人,她怎麼甘心……她說得那麼輕松,只是不想讓我擔心罷了。」「如果你真放心不下,我尋人到皇帝跟前遞話,我進太醫院好了。」有他護著,右君會更放心吧。

方氏望著他,他要為她違反自己的意願?感動、感激的情緒瞬間涌起,這些年他為她們母女做的,她一一都看在眼底。

「別去,連阿鑫都別去,小章魚不會希望你們為她犧牲。」

梅鑫抓抓頭,苦笑回答,「這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與娘說好,若能進太醫院,就能娶劉姑娘進門。」那位劉姑娘啊……長得連說一句清秀都覺得心虛,偏他看在眼里、愛在心底,這叫啥?叫做青菜蘿卜、各有所愛。

「你學我。」學他和父母談判,以得償所願,白景不屑。

「我是學你啊,可我成功了就能娶到劉姑娘,你成功了,連根頭發也模不到。」他早早抱怨過,小章魚是大家的小師妹,誰曉得白景心腸壞,非要據為己有,小章魚沒嫁成白景,根本是老天爺開眼!

白景輕哼,這家伙專說那戳人心窩子的話。

他回敬一句,「不過是條件交換,說得好像一心為師妹、非進太醫院不行。」

「說我?你咧,叫你模去後宮瞧瞧小師妹,你打死都不肯。」

「我怎麼去?如果什麼男子都能進後宮,太監何必閹了,再說了,我敢去,小章魚就敢見我?那是砍頭大罪好不好!」

梅鑫跳腳喊道︰「別搞得好像只有你腦子好。」

「不是嗎?不然你也去考個進士來瞧瞧。」白景冷笑兩聲。

「行!我考完太醫院,立刻去考鄉試。」

「依你的腦袋,別白費功夫……」

白景與梅鑫斗起嘴來,心中卻是悵然,他們是真的很懷念師兄妹們從早到晚混成一團的日子啊。

宮翌嘆道︰「還能再見到小章魚嗎?」

墨染點頭回答,「會的,如果皇上真像小章魚說的那樣善待她的話。」他和師父一樣相信小師妹。

寧承遠懶懶地支著頭,日子越過越閑散了,這該歸功于誰?當然是他自己。

過去五年,他不要命似的帶兵到處打仗,讓敵國滅的滅、降的降,登基後立即把幾個族兄全封了王、派在各州駐軍,有他們在,大寧王朝穩穩當當的,再沒有外侮敢入侵。

他還籠絡一批朝臣,打造一股清廉勢力,抓貪官滅污吏、改革稅賦、提倡桑農、鼓勵教育助長學風……那是非常辛苦的五年吶。

他用極其辛苦的五年,換得如今的太平歲月,身為皇帝自然有權過得清閑。

韋公公進門時,看見皇上無聊得猛轉筆,心里一聲嘆,這些大臣難道不曉得皇上的真本事?老是在奏折上寫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弄點大的,瞧瞧皇帝,這日子過得有多無聊啊。

企圖成為皇上身邊第一人的他,決定尋些事兒給皇上解解悶。

他彎著背走到寧承遠跟前,「啟稟皇上,莫大人回宮了。」

「回來了。」他坐直身子,臉上出現興味。「人呢?」

「往長去了。」

聞言,寧承遠眉頭一摟,送完聖旨,不該先到皇帝跟前回報嗎?

「哼,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寧承遠的口氣其酸無比。瞧一眼主子,韋公公樂啦,就說他揣測聖心的本事強大無比。

他壓著得意,恭敬道︰「皇上放心,奴才命人給攔下了,莫大人還沒見到瑜嬪。」

果然,寧承遠彎彎眼楮,這身邊吶,還是得有幾個懂得看眼色的,要不一個個像喜怒哀樂、莫延之流,他這皇帝當得多憋悶。

「他呢?」

「在外頭候著。」韋公公一樂,兩道眉毛彎成勾。

寧承遠失笑,既然人在外頭,又何必多說一句「往長去了」?韋公公是在變法子表明忠心呢。

這也不能怪韋公公,寧承遠能從一個人人不喜的「克父孽子」成為皇帝,這一路太漫長也太辛苦,幫助他的人很多,韋公公著實排不上號,難怪他找各種機會表現。

「把人叫進來。」

「是。」韋公公臨去前瞄一眼皇帝,很好,皇上開心了。

知道當皇帝身邊的心月復太監,最重要的工作是啥?

給皇帝意見?錯!那是文武百官的事兒。

當皇上的順風耳千里眼?更錯!他們家皇上旁的缺、就不缺眼楮耳朵,要不,人在千里之外,怎能把朝堂事弄得明明白白,好適時插個手、添兩腳,把那些兄弟往下踹?

身為心月復太監,最重要的是討皇上歡心,皇上快樂了,身心愉悅了,自能長命百歲,屆時心月復太監就能高高在上,憑借皇上這靠山呼風喚雨。

不一會兒,韋公公便把莫延領了進來。

「方氏讓你帶什麼給瑜嬪?」莫延行禮後,寧承遠開門見山問,當他不曉得小章魚給她娘寫信了?

莫延為難卻也明白皇上可沒有讓他選擇說或不說的意思,恭敬將包袱呈上,他在心底悄悄對恩人說聲抱歉。

寧承遠打開包袱,里面有兩套衣服,幾本醫書,一套金針、銀針,一盒印章、六支食指長的小瓷瓶和幾張銀票,拿起銀票數數,整整三萬兩。

方氏真不簡單,當初被送進莊子時,身上連一兩銀子都沒有,竟能在短短五年內,把被章家搶走的全數奪回,而那些鋪子一間間賺得缽滿盆溢,如果讓丈母娘來管戶部,不知道會不會也是幾年功夫,就搞得國庫豐盈,糧倉滿載?

放下銀票,他轉而把玩著瓷瓶,片刻後,他打開瓷瓶,濃濃的甜香立刻涌出。就是這個味道,就是他想從白玉瓶里面倒出來,卻始終不見蹤影的東西,將瓷瓶一一打開,都是,全部都是……

過去幾日,他怎麼都想不透,喜怒哀樂都見過小章魚從玉瓶里面倒出漿水,為什麼自己倒不出來?

片刻後,他大剌剌地抽了稅,將一支瓷瓶和三萬兩銀票納入懷中。

莫延見狀想發言、但聲音卡在喉嚨口,因為身分低微……

「送去長吧,該說的話說、不該說的半句都別講。」

意思是要他欺瞞恩人?良心疼啊!

莫延緊緊望著皇上……最終,滿月復罪惡還是化為一個字,「是。」

模著小瓷瓶,丟掉玉瓶的哀傷稍稍被撫平,只是她以為娘會給自己送銀票的,卻是沒有……因為賜婚聖旨讓娘暈頭轉向?還是自己的信讓娘太放心,放心到忘記在宮里需要銀子處處打點,才能過上舒服的好日子?

不過無妨,錢?小事而已,賜婚聖旨才是大事。

這一點她非常感激寧承遠。她很高興娘能得到幸福,高興師父能夠過了心中那道坎兒,讓自己下半輩子幸福美滿。

章瑜婷將畫好的兩幅畫卷起,低聲囑咐,「小陽子,你記住,跟上次一樣,送到畫巢後直接找劉掌櫃,對他說『寒夜客來茶當酒』,他自會將你迎到後頭,你將字畫交給他,他看過畫後,就會給你數百兩銀票,記住,如果他問你寒客的身分,一句話都別答,知道不?」

「知道。」小陽子嚴肅點頭。

「收妥後,你和小辰子照著單子上街買東西,一次帶不回來就分幾次買,不急的,但首要之物是糧食和種子,一定要先買下。」

這些天,皇上頓頓在長吃,尚無缺糧問題,但帝心難測,誰曉得哪天就斷糧了,她還是得多做準備。

上回賣掉一幅字,換回二百兩銀票,長里陸陸續續添上許多新東西,不只章瑜婷,連伺候的太監宮女日子也好過許多,小陽子和小辰子剛挖的地窖里,已經開始儲糧。

「明白了。」小陽子再次點頭。

月兒猶豫片刻後道︰「主子,奴婢跟著去吧,好歹可以多背些東西,再說了,他們每次都穿宮里的衣服出去,太招搖了,得買些棉布、裁幾套衣服應付。」

此話有理,章瑜婷道︰「好,你也一起去,在外頭注意安全,尤其是月兒,女子在外頭行走得分外小心,銀子可以丟,命得保著,听到沒?」不是她愛操心,實在是她家月兒長得太美麗,萬一踫上不懷好意的,危險吶。

月兒被主子的關懷觸動,甜甜一笑,「是,主子。」

前腳剛送走三人,皇後身邊的孔雀來傳人,讓她到永安宮立規矩。

聞言,她下意識模模自己的小屁屁,苦悶一笑,關門過小日子的想像終究不現實……寧承遠在御書房里走來走去,心情起伏不定。

他很清楚皇後不會對小章魚怎樣,她們還指望著小章魚給自己「解毒」呢,只是留公公一過來稟報,他就坐不住了。

怕她委屈、怕她被嚇著、怕皇後戲演得太過……

走吧!去看看……他剛起身,走到門口,又折回來。

他干麼去?他那天都扯出蘇喜幾個給小章魚出氣了,結果她做了啥?

用過晚飯,人人都盼著他這個皇帝留下,只有她,打個飽嗝,道︰「皇上該去陪皇後娘娘了吧?」

飯用完、氣出完立刻撞人,當他是啥?送飯的嗎?

他立刻拉下臉,等著她來哄,可她呢?竟然一轉頭就往院子里消食去了,逕自將他丟在屋里,頭也不回。

瞧瞧,誰敢那樣待他?肯定是待她太好,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進宮多日,他天天等著呢,等她來求,求衣服、求首飾、求好茶……求他給內務府發句話,別克扣長用度。可她呢?從沒求過,好像她樣樣不缺似的,說說,教不教人著惱?

于是他氣了,夜里狠狠把她折騰一頓,然後她也惱了,早上明明已經醒來,不但不伺候他更衣、不同他說話,還故意用後背對著他。

哼!還蹬鼻子上臉了,他把章魚給養得太囂張。

所以不去,皇後想怎麼教訓就怎麼教訓,等她挨了訓、被打上幾板子,他再來個英雄救美,她才懂得珍惜得來不易的幸運。

賭氣的這麼想,寧承遠回到長榻前坐下,拿起一本書、端起茶水。

「茶水怎是苦的?」他不滿地把杯盞往桌上重重一放。

韋公公抬眉。有嗎?就是平日里喝的龍井啊,一勺茶葉、滾水沖七分。

剛要回答,他又見皇上挪挪身後軟枕,最後抽出來往旁一丟。

「枕頭太軟,換過。」

怎麼以前不覺得軟,今日卻這般嫌棄?

韋公公仔細思索,茶一樣、枕一樣、盤里的果子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皇上的書拿錯方向,皇上這是有心事?

果然下一刻,寧承遠丟下書往外走。

「屋里太悶,外頭逛逛去。」

「是。」韋公公抿唇一笑,只是笑意一閃而過,不敢太張揚。

然而剛走到門口,寧承遠又折回,不知跟誰生氣似的忿忿坐下來。

不去不去,去了要又挪不開眼、移不開腿,小章魚肯定知道自己長得太漂亮,肯定知道夜里他得摟著她才能睡得好,這才敢無視于他。

沒錯,從長離開不過一個上午,那里不過才斷一頓糧,如果她還沒開口哀求,自己就巴巴地出現,她肯定會知道自己離不開她。

男女之間,誰先喜歡上,就輸了,想他寧承遠一輩子都沒輸過,怎麼能在一個小女子身上認輸?

「皇上不悶啦?」韋公公輕聲問。

悶!悶死、悶壞、悶透了!

他又拿起那杯味道很苦的茶,仰頭、咕嚕咕嚕全喝光,這才沉聲說︰「去,命人到永安宮看著,有事來稟。」

韋公公恍然大悟,原來是為長那位。

笨,他怎麼沒想到?打留公公過來說上兩句,皇上整個人就不對勁兒,是心里記掛著呢,要當皇上身邊第一人,自己還得再多長兩個心眼。

「是。」

韋公公領命,正準備轉身,寧承遠又喝止他。

「停!」手一擺,他搖頭道︰「別去了。」免得那只章魚得意忘形,有的人就是只記吃不記打。

韋公公失笑,看來皇上對瑜嬪很上心吶。

然而這也不奇怪,打瑜嬪進宮後,皇上哪天不在長過夜?

過去皇上在幾位娘娘那里過夜,次日清晨伺候皇上早朝時,皇上那張臉啊,臭得咧,膽子小的都要被嚇尿,哪像這些天,日日春風滿面,連上早朝,文武百宮都發現皇上變得分外親切。

抬眼偷瞄皇上,韋公公看出他眼里滿是掩不住的焦心,那急叩著的手指擺明了煩躁不安,皇上這……年輕人啊就是愛面子。

韋公公貼心地搬來台階,「皇上已經多日未見皇後娘娘,要不要去永安宮坐坐?太後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娘娘應會有事與皇上商量。」

「說得對!」寧承遠一擊掌、站起來,他的女人可不止小章魚一個,他就不能去看看旁人?「擺駕。」

「是。」見皇上眼角流露一抹笑意,韋公公彎起眼,主子開心,奴才便歡喜了。

章瑜婷是被叫來立規矩的,心頭正忐忑不安,但從長過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躲在林子里偷偷啜泣的宮女時,她還是多事了。

她問︰「為什麼哭?」

宮女啥都不說,光是跪地求饒。

她無奈道︰「求什麼饒呢?你不過是遇到無法解決的事兒,我能幫便幫、不能幫便也隨緣了。」

許是她的眼光太坦蕩,許是她的態度太真誠,于是宮女結結巴巴地把沒錢賄賂上司,在浣衣局里做最粗重的活,還不得吃飯的事兒說了。

她听完,想也不想地把荷包里的幾兩銀子通通給了她。

章瑜婷不認為自己是好人,她認為自己做好事都是帶著目的,即便如此,幾年下來她還是習慣了助人,習慣在受助者身上看到問題解決的快樂,自己便也感到快樂了。

因此小宮女放松後的微笑令她開心,其實不求回報地助人,也挺好。

送走小宮女,她領著星兒快步往永安宮走去。

然而一進永安宮,章瑜婷的快樂就全都消失了。

皇後刻意召集各妃合力演出一出戲,畢竟誰知道宮里還有多少益王的眼線,她們打定主意,絕對不能讓益王發現皇上正在療毒。

滿月復心思的娘娘們看著章瑜婷,覺得她很可憐,被當成解藥,卻一無所知,但不管同不同情她,這出戲都得往下唱。

「听說你逼得父母和離,你認為這是為人子女之道嗎?」

相處時間太短,章瑜婷又成日龜縮在長里,行事無半分差錯,想找璉不容易呀,皇後只好命人調查她,這一查,驚人吶……

章瑜婷根本是個異類,瞧瞧她做了什麼好事,拜師習醫、成天在男人堆里混、逼父母和離……哪件是閨閣女子能做、該做的?

問旁的便罷,一句知錯就可以打發,但今天說的是她娘,章瑜婷怎能不反駁?

跪在地上的她,一反常態地仰起頭來,語氣強勢,「回稟娘娘,人生苦短,圖的就是個痛快,何必為旁人眼光,把自己給生生憋死。」

「你又不是你娘,怎知她不痛快?」

「我從小與娘親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五年前離開章家,母親又病又老,身無分文,連顆雞蛋都吃不起,還得靠師父接濟。但離開後,母親精神好了、身體好了,整個人都年輕十歲,無人管束,想做什麼就做,連睡覺都是笑著的。」

皇後臉色變了變,瑜嬪沒說謊,確實下屬回報,說方氏美艷無雙、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說她手中有錢、行事自信,整個人煥發光彩,還听說若非皇上賜婚,有不少男子欲求娶方氏,顯然離開章家讓她過得更好。

但就算瑜嬪說得正確,這話還是不能認,一旦認下,世間規矩蕩然無存。

賢妃指著章瑜婷的鼻子罵,「胡言亂語,你可有把女誡放在眼里。」

章瑜婷依然坦然,「為一本不知所雲的書,將幾十年光陰耗在痛苦之上,值得?」

「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走過來的?成親意謂著長大、意謂著要承擔責任,苦一點、累一點,有什麼關系?」

「苦累無所謂,但為的是幸福美滿,為的是一家和樂平安。我爹心里沒有我娘,只將她當成謀利工具,何來的幸福美滿、歡喜和樂?在這種情況下,若我娘還自願為章家付出一切,那她就是傻了。我娘又不是牛羊豬狗,給一口飯就將一生都送上。」

她沒有指桑罵槐的意思,但娘娘們都覺得她在說自己。

她們就是家族的謀利工具,是皇上籠絡朝臣的棋子,幸福美滿……她們從來不敢奢望。

見她們不語,章瑜婷又道︰「百姓們常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倘若自己能掙來米飯衣裳,何必非要依靠男人?」

這話太教人震驚,她們這輩子都沒听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女人能掙錢就不需要成親?多荒謬的話,那誰來生孩子?誰來為男人開枝散葉?」貴妃連忙出聲斥喝,因為她被自己嚇懷了,因為她竟然覺得章瑜婷說的話好有道理。

「為家族、為父母、為丈夫、為孩子,試問女人的一輩子當中,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做點事?」

「這是每個女人都該奉行一生的規矩。」皇後道。

「規矩是誰立下的、是誰逼女人奉行?是男人,對吧!同樣是數十載人生,為什麼男人可以活得暢快恣意,女人卻要活得難受委屈?」

她的話一句比一句嚇人,卻也一句比一句……更煽動人心。

「每個人都是這樣過的。」淑妃嘆道。

「不是每個人,我娘現在就過得與其他女人不同,她有自尊、有信念,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她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沒人可以勉強,所以她活得飛揚而恣意,等到閉上眼楮那天,她可以驕傲地說此生了無遺憾。」

淑妃茫然問︰「這就是你不願意進宮的原因?」

「可以當遨游天際的蒼鷹,誰要當圈養的母雞?可以當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比翼鳥,誰樂意當被配種的母豬?」

四個女人、四雙眼楮灼熱地看著章瑜婷,怎麼辦?好心動,好想當蒼鷹、當比翼鳥,好想恣意飛揚……

「說說,你娘是怎麼做到的?」

「我娘……」講到她的娘,章瑜婷可驕傲了,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

趕到永安宮的寧承遠怎麼都沒想到,他看見的不是皇後在訓人,而是小章魚在滔滔不絕,而滔滔不絕的小章魚看起來自信、驕傲、美麗動人。

「……你有沒有本事讓豬跳舞?有沒有辦法讓貓咪吃素?有沒有辦法讓老鷹不飛、永遠在地上走路?不可能的嘛,每個人天生有自己的天性,不該被壓抑。但是,我們是不是因為要端莊、要賢淑,在種種要求之下放棄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學習不喜歡的事?」

「是,我痛恨刺繡,卻花一輩子時間在刺繡。」淑妃扯著帕子,第一次覺得它好討厭。

「我喜歡跳舞,可是長輩說跳舞不端莊。」賢妃皺眉。

「我喜歡看話本子卻只能偷看,我痛恨女誡卻得牢記在心。」貴妃嘆息。

幾個娘娘都被她帶歪了,章瑜婷還恍若無覺,自顧自往下說,「對啊,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有自己的夢想,怎能因為身為女子,就失去圓夢資格?請問皇後娘娘,您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章瑜婷一問,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皇後身上。

被幾雙灼熱目光盯著,她害羞片刻後說︰「我想變成天下第一美。」

「我也想。」貴妃、賢妃、淑妃異口同聲。

但凡是女人誰不想變美?尤其她們並非天生肥胖、天生丑陋、天生不在乎自己長什麼模樣,若不是後宮無聊,沒人欣賞,她們怎會自暴自棄?

「喜歡漂亮,那就讓自己變漂亮啊,妾身自小跟著溫大夫習醫術,妾身開方子讓太醫院送來藥材,親自為娘娘們制作藥丸調養身子,身子好了,自會容光煥發、肌膚似雪。」娘送來了玉瓶漿,藥丸里只要加入幾滴玉瓶漿,效果好到驚人。

「我想要……」賢妃看看眾人,低聲道︰「我想把身上的肉給鏈了,有沒有藥可吃。」

問的人是賢妃,但心動的人是一群,面對大家渴望的目光,章瑜婷揉揉鼻子道︰「當然有,不過得配合膳食和運動才行。」

「行,我一定配合。」賢妃忙道,她現在是高高在上的賢妃,爹娘再也管不到她,只要瘦下來,她想跳舞便跳舞,誰敢說她不端莊?

幾個女人樂了,嘰嘰喳喳地討論如何變美。寧承遠看著一窩心思被帶歪的女子,嘴角隱隱泛笑。

誰說他的小章魚笨,她啊……聰明得很。

見皇上又有提腳離開的意思,韋公公心中叫苦,別啊,皇上回去後怕是又要嫌茶苦、嫌枕軟,既然人已經到了,還是見上一面的好。

于是,他拉起尖嗓子一喊,「皇上駕到……」

寧承遠覷他一眼,低聲罵道︰「自作主張的老家伙。」

但他嘴巴雖這樣說,春風卻拂上眉梢,韋公公樂了,自作主張,只要方向正確,前途無量啊。

听見皇上到,嬪妃們立刻起身、屈膝問安,寧承遠瞄一眼章瑜婷,挑了挑眉。

瞧!人家屈膝問安時穩如山石、姿勢滿分,哪像她,一看就是敷衍行事。

接下來,倒茶的、問安的、討好的,一個個熱情表現,只有章瑜婷龜縮著,深怕被看見似的,這讓寧承遠憋出一肚子火,分心得厲害,始終盯著她看她何時要上前來。

皇後嘴巴張張合合,也不知道在說什麼;貴妃又笑又說,他半句都沒听進耳里;賢妃倒的茶,他不知道是什麼味兒;淑妃要哭不哭的可憐目光,沒入他的眼——他的眼角余光全用來瞥那只章魚了。

可她倒好,縮著在角落便罷,還偷偷拿著茶點往嘴里塞,她是有多餓啊,這些天他餓著她了嗎?哪頓不是讓御膳房專挑好的上?

他忍耐再忍耐……終于,再也坐不住了,咻地起身,擺著臭臉道︰「瑜嬪,隨朕來。」

章瑜婷直覺反問︰「做啥?」

笨!還問!怒火中燒的寧承遠吼道︰「解毒!」

章瑜婷呆愣原地,啥,解什麼毒?誰中毒了?

看章瑜婷一頭霧水,娘娘們心底越發同情,可是攸關皇上子嗣,與國本相關,誰也不能阻攔,只能低聲勸說︰「快去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直到兩人走遠,貴妃輕拍胸口,「原來是毒發,難怪皇上臉色那麼難看。」

「毒發肯定不好受,天可憐見,皇上從來不說。」賢妃道。

「皇上怎能說,倘若讓人知道此事,朝廷還能如此穩固?」皇後回答。

「最可憐的是瑜嬪,自己都命在旦夕了,還一心想著要替咱們圓夢。」

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定下瑜嬪優待十大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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