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承遠怒氣沖沖走在前頭,章瑜婷滿頭霧水跟在身後,韋公公看不過眼,一再催促她快點走。
「去哄哄。」韋公公小聲道。
「什麼?」她沒听懂。
嘖嘖,就沒見過這麼不機靈的,要是換成別的女人,哪里需要提醒?
要不是皇上對她上心,瑜嬪在這宮里大概不出一個月便失寵。韋公公無奈道︰「皇上心情不好,快去哄哄。」
「哦。」她終于听懂了,快步上前,臉上堆滿笑容問︰「皇上心情不好?」
寧承遠沒應。
「是不是因為國事如麻、問題重重?要不要說來听听?」
「你听得懂?」他一臉鄙夷。
被輕視了?沒事,天大地大皇帝大,他有權力輕視天下眾人。
皺皺鼻子,她好脾氣回答,「說說又不吃虧。」
「哼。」他別開頭。
「不想說嗎?還是……心情不糟,是身子不舒服?」
寧承遠冷哼,是啊,他被一只章魚氣到快吐血。
「臣妾懂一點醫術,要不要給皇上把把脈?」章瑜婷又道。
他很生氣,不想講話,始終板著一張臉,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變成木頭,她又問上好幾句,他理都不理,讓她沮喪不已。
沒轍了,她停下腳步,等待隨後跟上的韋公公,低聲告狀,「不是我不哄,皇上性情古怪,我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哄。」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某個耳聰目明的家伙全听了進去。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寧承遠鄭重懷疑,老天爺有意把自己收了去,否則冷靜的、運籌維幄的、事事掌控的他……怎麼會被一個女人氣到胸悶頭痛。
韋公公更苦惱,看著章瑜婷的目光既痛苦又哀傷,不理解她的腦子是怎麼長,哄男人……不是女人的本能嗎?
他很清楚自家主子耳朵有多靈敏,只能用氣音在她耳邊道︰「女人哄男人不需要方向,只需要本能啊。」
本能?章瑜婷愣住片刻,想起深夜時分被窩里的情景,明白了……
臉紅紅、心跳跳,白天使用「本能」讓她很害臊,不過為了接下來的日子能夠好過一點,她勇往直前、她拉起笑臉、她往他身上靠去、她用手指勾勾他的小指頭。
手指相接那刻,寧承遠聞到她身上的甜香,觸到她柔軟掌心,瞬間白眼不翻了,頭疼胸悶好了,他的咬牙切齒變成勾唇暗喜……
他並未拒絕她的踫觸,讓章瑜婷覺得這招好像真的有效……她再加碼,甜蜜蜜地道︰「相公,今兒個我下廚,給你做好吃的?」
寧承遠的眼楮再彎兩分,因為她說的不是「皇上」、「臣妾」,而是「我」和「相公」,這樣更顯親近。
看他的笑容幾乎要冒出頭,她松口氣,同時了然……原來皇上喜歡這個調調?原來天家帝王也渴望百姓家的平實安樂?
「你做的東西能吃嗎?」他輕嗤一聲。
「這你可調查不出來了吧,百香樓開幕之前,大廚在莊子里住上好幾個月呢,憑本人的聰慧,還能不學個七、八成。」
「吹牛。」
「好不好吃,大口品嘗就能知道,我吹牛有用嗎?」
她格格輕笑,笑掉他心頭的糾結,笑開他眉上的郁悶。
章瑜婷看他這麼好哄,不禁想,也許皇上對自己是有幾分好感、幾分喜歡的,所以見一面便印象深刻、便派人保護、便想知道關于她的所有事。
如果居于長是這輩子的定局,那麼她該試著敞開心胸,試著不要排斥,試著繼續樂觀開朗來看待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姻。
畢竟她怎會看不出他的縱容、他的照料,怎會不曉得該心生感激?
雖然女人總盼著一世一雙人,但他是誰啊?他是皇帝呢,是胸懷天下的帝王,她怎能傻乎乎地做不實際的企盼,盼望這個優越男子專屬自己?
她只能在合理的範圍內,要求他合理的對待,她只要別找死地把真心付出去,然後任由嫉妒無限制膨脹,應該就能活得熱烈精彩。
她從來不找死,她只會找活……找最好的活下來的方式!
章魚能隨著環境改變身體顏色,她不是別的,她就是適應環境超厲害的小章魚!
因此真心、真愛,只要把「真」字丟掉,她還是能夠說給他听的,這樣……他幸福、她愉快,各取所需,多好。
章瑜婷手指往他掌心滑進去,勾得他心念一動,把她手拽緊,她熱熱烈烈、燦燦爛爛笑開,回應他。
他對她的新鮮感……或者說對救命之恩的感動會維持多久,她不確定,但眼下他給幾分,她便收下幾分,絕對不會生生浪費。
突地,寧承遠越走越快,快到她幾乎跟不上,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跌倒。
他發現了,臉上有幾分歉意,但歉意沒有深入眼底,反而彎下腰、將她打橫抱起,快步往長奔去。
韋公公看著快速消失的身影,錯愕。
瑜嬪開始哄了嗎?怎麼才一下子功夫,就把皇上給勾得忘記規矩?但皇上已經這般迫不及待,挑這種時候提規矩,不叫直言相諫,叫做自尋死路。
于是,韋公公彎了嘴角、手負在身後,放慢速度,緩步朝長走去……
白日宣婬不是好事,但寧承遠想通了,他是皇上,愛何時宣婬就何時宣婬,誰也管不著,因此小章魚很快就變成癱章魚,一動也不動地歪在床鋪上,用哀怨的目光看他。
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模樣,寧承遠失笑,「委屈?」
「委屈。」她一下下點著白皙手臂上頭的點點紅斑,滿臉控訴,他屬老鼠的嗎?那麼愛啃人。
「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還委屈上了。」寧承遠嗤笑一聲,大手將她攏入懷中,用力吸氣,讓肺里填滿她的香甜氣息。
「相公龍馬精神,小女子體虛氣弱,承受不住。」
「那麼讓太醫來給你調理身子,我可不想每天都看你這委屈樣兒。」
每天?章瑜婷大驚,怎會這樣,不是該雨露均沾、分配得宜嗎?他這樣好嗎?她會不會變成娘娘們的眼中釘,她不敢奢望和娘娘們打成一片,可也不想被排擠呀。
見她微張嘴,飽受驚嚇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怕什麼。
捧月復大笑,她擔心的事根本不存在,不過……干麼告訴她?就讓她嚇著吧,嚇著嚇著,她才曉得要找靠山啊。
他總是說著要小章魚來求他,但他並不是真的要她拋開自尊,只是看著她這般自立自強,總覺得她跟他劃清界線,把他排除在外。
他只是希望,她能夠把他當成是跟她一起的,是親近的,能夠自然仰賴求助的。
然後,屬老鼠的皇帝抓起她的手臂繼續啃……她的肉軟綿綿的、沒啥咬勁,他搞不懂自己怎就戀上這一味,不過戀上就是戀上了,沒得商量。
「你有想指定的太醫嗎?」他突如其來問。
章瑜婷悶聲回答,「指定什麼啊,我又不認識半個太醫。」
「是嗎?我以為你認得梅鑫,原來不認識?也好,他太年輕……」
她轉過身趴在他胸口,圓圓的眼楮對上他的,「梅鑫……哪個梅、哪個鑫?」
「梅花的梅、三金鑫,你可認得?」
「認得認得,他是我三師兄……等等,你耍我?」他都曉得溫大夫是她師父,怎會不曉得梅鑫和自己的關系?
「對,我耍你。」他沒否認,捏捏她的鼻子,笑得一臉暢快,他喜歡她不害怕自己,喜歡兩人之間輕松的相處。
拉下他的手,她鼓起腮幫子,認真問︰「三師兄是憑真本事考上的吧,不是因為你放水?」
呵呵一笑,他確實吩咐過,不管怎樣都得讓梅鑫考上,可架不住人家有個好師父、實力擺在那兒呢,哪需要他的囑咐?
「你在笑?你真放水了?不行啊,大夫是用來救命的,倘若空有名頭卻無本事,會害慘很多人。」
「放心,他考取頭名,卷子還在呢,要不要讓人取來看看。」
「頭名!三師兄受到什麼刺激啊?他不是受不了卑躬屈膝,受不了從東跪到西,為維持他的驕傲本色,打死不進太醫院?就算梅夫人逼迫人的本事更上一層樓,考便考了……怎會考上頭名?」
「听說,是為了娶劉姑娘進門。」
章瑜婷恍然大悟,「梅夫人松口了……」
「你知道劉姑娘?」
「嗯,她是劉知府的女兒,先天不足、從小就體弱多病。起先是師父看著的,後來由三師兄接手,這一接手便看對眼了。但梅夫人嫌棄劉姑娘身子不好、樣貌不好、出身高,怕嫁進門後得菩薩似的供著,所以不樂意。」
「高嫁低娶,梅家是商戶、梅鑫想娶,劉知府不見得肯將女兒舍出去。」
說人閑話,她下意識看看左右,悄悄在他耳邊道︰「有高僧說劉姑娘是短命相,怕活不過十八歲,要是有人肯娶,劉知府肯定願意的。」
她靠得他很近,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讓他心跳飛快。
只是……不能再胡鬧了,她的小身板兒受不起,章魚得一口一口吃,他還打算長長久久吃上幾十年呢。
翻身下地,他給自己倒水喝,咕嚕嚕連喝三杯,才用同一個杯子倒水,遞到她嘴邊,她又累又懶,連手都不肯抬,就著他的手喝了。
眼看她嬌柔慵懶的模樣,寧承遠吞下口水,抑制,轉移心思問︰「明知劉姑娘活不久,梅鑫為何要娶。」
「你這就不懂了吧,那叫真愛。三師兄不指望劉姑娘為他持家、為他開枝散葉、陪伴終老,只想著兩人能夠在一起,真心愛著彼此,就算只有一天、一個時辰、一刻也好。」
不過,三師兄不必擔心了,給三師兄打下手時,她偷偷往藥里加玉瓶漿,劉姑娘喝上大半年,病已痊癒,身子也調理康健了,他們必定會有孩子、會相伴一世。
寧承遠定定望她,真愛嗎?無條件付出不求回報嗎?那也是……小章魚的向往?
突然想起母妃,想起她留下的手記,曾經她也盼求一心人,最終卻孤寂地在長里枯萎凋零……心悶悶地抽痛著。
見他突然不說話,章瑜婷輕推他,「你怎麼了?」
寧承遠回神後道︰「怎樣,要梅鑫日日來請平安脈嗎?」
「要要要,我要、我要。」
「高興嗎?」
「高興!謝謝相公。」她樂得在床上翻滾兩圈,然後注意到願意讓自己這樣快樂的男人,于是滾回他身邊、抱住他的脖子,往他臉上落印。
果然是小章魚,快樂起來就手腳揮舞,激動地跳一場章魚舞。
他喜歡章魚舞,想要她更快樂,于是把本打算留到她問他的時候才說的消息提早講了。
「下個月二十三,你娘要與溫大夫成親。」
「真的嗎、真的嗎……」她用一連串的「真的嗎」來表達說不出口的興奮。
「真的。」
「太好了,我還擔心他們會過不了心頭那關。」
「哪關?」
「我外公是個極重禮教的人,即使我和娘被送到莊子上,外公也不認為父親有錯,他認定生不出兒子就是娘的錯,便是娘有再大委屈也得受著。在這種教導下長大,娘無法產生多余心思,即便娘與師父心靈契合、言語投機,也越不過心頭那條線,她打定主意認師父為兄長。而我師父心里住著人,他固執極了,一認定就是一輩子的事。我再心急,也無法撮合兩個人,所以……」她又趴回他身上,手緊圈著他的腰,眼底濃濃的全是感激。「謝謝你的賜婚。」抗旨不遵,砍頭滅門,如此不僅堵了外人的嘴,也給母親和師父說服自己的理由。
「小事,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為你三師兄賜婚。」
「好啊好啊,我師兄們的婚事全包在你身上了。」
「我又不是月老。」
「卻比月老更有用。」
「這是夸獎嗎?」
「月老是神仙,你比神仙更有本事,當然是夸獎。」
他笑問︰「想參加你娘的婚禮嗎?」
她猛然抬眼,既驚又喜,「可以嗎?」
他挑眉一笑,惡意道︰「不行。」
唉……當然不行,想啥呢?別說她,便是皇帝想出去逛逛,都會有一堆臣子跪地求皇上三思,身為皇帝都無權任性了,更別說小小妃嬪。
章瑜婷明顯失望著,卻沒撒嬌胡鬧,懂事的樣子讓寧承遠胸口微窒。
好好的長在大半個月里,硬是變了番模樣。
前院的泥地被翻整過了,一畦畦的田里,綠油油的菜苗從泥土里鑽出來,長勢漂亮。後院里圈養著十幾只雞鴨,黃燦燦、毛茸茸的小雞小鴨在竹編的圍欄里跑來跑去,熱鬧的叫聲,驅逐了長的寂寥。
章瑜婷又讓小辰子賣掉兩幅畫,換回八百兩,在主子一句「放心花」後,長里主子、下人的棉被衣裳全換上新的,書房里筆墨紙硯、顏料書冊齊備,為討主子歡心,小辰子還買回不少打發時間的話本子。
地窖里有足夠的糧食,廚房中擺滿各種調味料、豬油、面粉……屋頂上掛滿香腸臘肉腌雞,再加上小陽子有了新竿,又往池塘里放了許多蝦苗,現在長里吃的樣樣不缺。
御膳房的人再沒出現過,章瑜婷包辦皇上的三餐,寧承遠沒問哪來的食材、她便也省略了回答。
兩人都心知肚明,他知道她的秘密,而她知道他知道她的秘密。
雖然章瑜婷的廚藝很好,能夠滿足寧承遠的刁嘴,而星兒、月兒跟在她身邊學會做不少菜肴,她們還是不解,主子為何不向皇上告狀?
一狀告下去,主子不必辛苦掙錢,小辰子、小陽子不需要背著人進進出出,她們省了為三頓飯忙碌,不是皆大歡喜?
章瑜婷認真道︰「什麼叫實力?就是不管別人虧待或善待,都能讓自己過得好,依靠別人就得看人臉色,人得靠自己才能活得有底氣。」
這話她們似懂非懂,畢竟宮里娘娘們誰不仰仗天子?但主子說的肯定是對的,所以沒有抱怨,幾個人樂呵呵地去喂雞種菜了。
早上章瑜婷送走寧承遠後,就到院子做點農事、舒展一下筋骨,然後制作藥膏藥丸,她做的品項不多,全是用來養顏美容的,她會在里頭加一、兩滴玉瓶漿提升藥效。
她做出來的藥丸讓許多人都受惠了,第一個受惠的是長里的人。
小陽子、小辰子,終日紅腫、坑坑疤疤的臉平了、白了,只剩下些許舊疤,兩個人看起來俊俏不少,而留公公那頭白發白須,也多了些許黑色。
接下來是皇後、貴妃、賢妃、淑妃,她們盼著皇帝順利解毒之後,為他生下子嗣,為爭得頭籌,她們對于美有強烈的追求,十足十地配合,因此效果最為顯著,不但變美變白臉色變得紅潤,連身材也在短短時間內,瘦下一圈。
再來,章瑜婷也給皇太後和長公主送藥丸藥膏,倒不是刻意巴結討好、建立人脈,只是覺得她們人很好。
皇太後親切溫和,對權力沒有太大,她心如明鏡,明白寧承遠並非自己所出,管得太多只會徒惹怨恨,她只生下一個女兒,女兒和駙馬日子過得和美便足夠了。
正是皇太後這樣的態度,讓寧承遠樂意重用駙馬。
如今皇太後偏居後宮一隅,萬事不管,每年出宮和女兒聚上幾個月,享受含飴弄孫的晚年生活。她只召見過章瑜婷一回,那次長公主也在,她們對彼此留下美好印象,往來便也多了。
眼看著後宮娘娘們身上的變化,月兒、星兒又不懂了,不禁問︰「主子為什麼要幫各宮娘娘們,若她們變得和主子一樣美,您不怕會分了皇上的寵?」
這掏心窩子的話,不止月兒、星兒,連小陽子,小辰子、留公公也都想問。
章瑜婷一愣,對啊,玉瓶丟失,助人再得不到好處,何況帝王寵愛會越分越少,這種利人卻損己的事,傻瓜才做。
但想起娘娘們的笑容,想起暮氣沉沉的她們恢復朝氣……她道︰「娘娘們變美了,就會心情愉快、就不會找咱們麻煩,與人為善、各自安樂,很好啊。」
听見她的回答,留公公抿唇搖頭,眼底帶上幾分憂心。
瑜嬪是個良善人,只不過後宮爭寵,良善人佔不了便宜,就像……純妃娘娘。
寧承遠剛走近,就听見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微勾唇,誰讓里面住了只沒規矩的小章魚。
她是真有本事呢,真的靠一個小狗洞,就把日子過得有模有樣。
很多年前他把畫巢買下,派劉掌櫃過去接手,他擔心小章魚太有名氣,惹來不必要的注目,因此他讓劉掌櫃收下寒客的畫作卻不出售。
而今有他護著呢、再沒了顧忌,他讓劉掌櫃放手施為,沒想到才短短一個多月,寒客聲名大噪,一幅畫已經能賣出數千兩銀子,恐怕日後他的小章魚真會成為一代畫師。
會種地、會做菜、會醫術、會畫畫……她還有多少旁人不知道的本事?
不只寧承遠偷偷樂著,韋公公也彎起眼楮,連跟在身後的十幾個侍衛,嚴肅的表情中也出現幾分柔和。
因為後宮錦衣玉食、風景萬千,獨獨缺少歡言笑語,再鮮活的人進到這里,也會被層層的規矩和宮牆束縛,整座宮殿壓抑沉重,然而這份沉重,總會在長的兩扇門開啟時被打破。
寧承遠身後的梅鑫撓了撓出汗的腦袋,有些不解,有些歡喜。
考上太醫院後,得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除練習醫術、認識環境之外,更重要的是學禮儀,給貴人看病可不像給平民百姓那般恣意,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規矩,否則惹惱貴人,連命都會沒了。
訓練剛結束,就有人傳他去見皇上。
他怎麼都沒想到,進宮後伺候的第一個貴人竟然是皇上,便是膽子再大,他也嚇出一身冷汗,然後,他隨著太監去了御書房,等半個時辰,又隨著皇上往長來。
他探听得很清楚,小章魚是皇帝的女人中,位分最卑微的,她被分配在後宮最偏僻的一隅,猜想要去見小章魚,他振奮了起來。
得知小章魚的處境時,他有說不出的難受。他們家小章魚可是眾星拱月長大的,不管在哪里出現,都有人寵著哄著,誰知進了宮立刻變成小可憐,多心酸吶。
可听著小章魚的笑聲,是和白景打賭贏時的張揚恣意,清脆笑聲消除了他的心酸。
很好,她承諾的事情她做到了,她真的讓自己過得很好。
門開,寧承遠一眼看見在廊下、正在彈小辰子耳朵的章瑜婷,幾人圍著一個碗、幾顆骰子,那是小陽子帶回來的好東西。
「不玩不玩了,主子手氣太好,我的耳朵都快被彈壞了。」小辰子搗住火辣辣的耳朵,往後跳開。
「再一次就好。」章瑜婷搖搖掌心里的骰子,她越玩越起勁。
「不要。」他鄭重拒絕,順道瞪小陽子一眼,都是他害的,說要買個好東西讓主子開心,可主子開心了、他們卻倒大霉啦。
「月兒你來。」章瑜婷換對象。
「不行,我耳朵腫了,再彈下去,明兒個耳釘都沒法兒戴啦。」
「星兒,再玩一局?」章瑜婷巴巴地看她。
「求求主子,咱們可不可以玩點別的,這東西太傷人。」
「玩什麼別的?」章瑜婷問。
「刺繡啊,我給主子買了繡架繡線回來,用刺繡打發時間再好不過。」
听見刺繡兩字,章瑜婷頭皮發麻,把骰子往碗里一扔,連忙往屋里跑。
星兒見狀追上前,一面喊道︰「主子這樣可不行,再怎樣您得給皇上繡個荷包吧……」
月兒也道︰「可不是嗎,各宮娘娘都給皇上做衣服呢。」
見她落荒而逃,寧承遠側頭問梅鑫,「小章魚不喜刺繡?」
梅鑫回答,「是不擅長,她老是把指頭當成布給縫上,方姨心疼小章……心疼瑜嬪娘娘,便下令把繡架繡線全收了。」
有人疼的孩子就是好啊,他點頭道︰「隨朕進來。」
一群人進入長後立刻散開,把守四周,這時終于有人發現皇上來了,嚇得小陽子迅速把骰子塞進嘴巴,小辰子飛快把碗藏進袖子。
韋公公和梅鑫跟在寧承遠身後,目不斜視地往廳里走,經過兩人身側時,寧承遠輕哼。
「聚眾賭博?膽子肥啊!」
丟下話,他沒事人似的與梅鑫進屋,但小陽子已經嚇得張開嘴巴,骰子從嘴里滑出來,小辰子手一松,碗在掉在地上,在地上滾了幾圈。
韋公公沒進屋,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兩人,輕飄飄說一句,「罪證確鑿。」
聞言,兩人忙不迭跪地請罪。
韋公公笑得滿臉奸詐,彎下腰問︰「要不要本公公替你們擔著。」
小陽子、小辰子連忙點頭,表情一致、動作劃一。
「行,那往後長大小事兒,都給本公公報上。」韋公公惡意地覷留公公一眼,誰讓他老是話說一半,留一半讓他猜,偏偏瑜嬪的腦袋與眾不同,讓他次次猜、次次錯,害他老在皇帝上跟前沒臉。
大小事兒?那包不包括後院那個狗洞?不行啊,那是攸關長生死存亡的秘密,打死都不能透露。
小辰子、小陽子互看對方一眼,又是表情一致、動作劃一地……搖頭。
韋公公氣啦,哪來的狗膽?竟還威脅不到了。
他咬牙道︰「不識好歹,那就好生跪著,等皇上發落。」
丟下話,韋公公與留公公對上眼,兩人臉上都沒有笑意。
留公公佝僂著背,雙手又攏在袖里,帶著兩分得意道︰「長的牆角沒那麼好挖。」
他家主子是誰啊?瑜嬪可沒拿他們當奴才,而是當朋友、當知己,在這樣的情況下,要鼓吹他們背主?別說小陽子、小辰子,便是他……良心也會疼啊。
「哼!」韋公公不爽走掉了。
留公公看著跪得整整齊齊的兩人道︰「起來吧,沒啥大事。」
小陽子道︰「可以嗎?後宮聚眾賭博杖五十。」五十杖打下去,就算有命、也只剩下一口氣。
「沒事,我給你們兜著。」
「別,留公公年紀大,打板子的事,我們來就行,我們年輕挨得住。」只希望主子能替他們爭取……少個幾杖。
這話听進留公公耳里,心里甜了,後宮向來只有算計權謀,哪來那麼多的人情味兒?
他有一點點懂了,懂得瑜嬪為什麼當他們是家人,只有你當對方是家人,對方才會拿你當家人看待啊。
*
與此同時的屋里——
「三師兄!」見到梅鑫,章瑜婷撲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猛跳。
「沒規矩。」寧承遠低聲斥喝,兩個抱成團的人僵了一下,連忙松開。
她把手在身後交握,笑眼眯眯地望向寧承遠,啥都不說光是笑著,笑里有著開心、有著感激,有些靦腆。
她動了動肩膀,咬了咬唇,最後飛快踮起腳尖,貼上他的耳垂說一句,「謝謝。」
隨著她靠近,熟悉的甜香撲上,他……喜歡她的沒規矩。
「去敘舊吧,不能太久。」寧承遠耳垂紅了,臉卻硬繃著。
「不能久一點嗎?我有好多話想跟三師兄說。」她合起雙掌撒嬌。
「往後他每十天會過來請一回平安脈,還怕沒得說?」
十天見一回,她樂得都快要飛起來了。
她喜孜孜地說︰「好,謝謝相公。」
相公?梅鑫的心髒快停了,她居然這麼大膽?
寧承遠沒理會梅鑫的吃驚,滿意地點點頭,往隔壁書房走去,踏進書房,就見星兒、月兒正忙著把繡架擺上,她們今天非要說動主子繡花。
想起梅鑫的話,寧承遠道︰「收掉!以後這些東西別往瑜嬪跟前湊。」
什麼?誰家娘娘不繡花?皇上這是……心疼主子嗎?
月兒、星兒連忙應聲,快手快腳把東西收掉、退出書房。
韋公公此刻進屋,迅速把奏折整整齊齊擺在書案上,他喝慣的茶也就定位,他提筆、運起內功,細細偷听小章魚的聲音……
「我娘和師父還好嗎?」
「當然好,師父的騎射雖不怎麼行,卻親自去打了一對大雁給方姨當聘禮。滿京城上下都曉得方姨要嫁給師父了,方姨說要把一半的鋪子留給你,另一半當嫁妝。」
「不必,我在宮里用不著銀子。」
用不著,干麼要賣字畫?某個竊听者在心里說道。
「那可不是我能作主的,你自己去跟方姨說。」
「我又踫不到娘,你幫我講啦。」
「知道了,先說說你,怎樣,有沒有人欺負你?皇上、皇後待你可好?」
「別擔心,我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小章魚,不是早讓你們放心了嗎?我在哪里都會過得好。」
「後宮終究不是普通地方,規矩大、風波多,你留在這里要十二萬分的小心,別過得太隨興。」
「沒事,皇上沒拿規矩拘著我。」
「那是現在,以後呢?」
「我沒辦法考慮那麼久,人心易變,別說皇上,就是我那個爹,還不是說變就變,娘為他付出多少,他又回饋娘多少?婚嫁這種事只能憑運氣,運氣好的,一世歡喜;運氣差的,連命都保不住,至少到目前為止,皇上為我付出的多,我對皇上回饋得少,我必須懂得感激。」
「你別太心大,待年老色衰,難道皇上還會像現在這樣?」
寧承遠听得出梅鑫的苦口婆心,卻看不見章瑜婷的黯然。
她理解,年年選秀,早晚會有更美更年輕的女子在他身邊圍繞,但她不能想也不敢想,越想越心澀,她不想為難自己。
章瑜婷嘆道︰「不知道,但我對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仁義,應會厚待我幾分,至少能保我平安終老吧。」
「你應該盡快要個孩子。」
「才不要。」她答得飛快,半點不猶豫。
「為什麼不?成親、生子,天經地義的事啊。」
「我正在醫治娘娘們,等她們變得又瘦又美,把皇上的心勾引回去,一個個生下皇子公主……接下來幾十年,後宮就準備上演『公主成長記』、『皇子奪嫡篇』了,到時她們在那頭敲鑼打鼓、演得熱熱鬧鬧,我只想在長安安靜靜看戲,與其讓自己的孩子受這種苦,我寧可不要孩子。」
寧承遠被這番話打得頭暈腦脹,雖然他本來沒打算這麼快讓她有身孕,那未免惹眼,可是,听她說得彷佛這皇家是人間煉獄,不願有他的孩子,他還是不免難受。
「你打算這麼過一輩子?不怕孤單、不會難受?」
「哪有人一生順利的,每個人有各自的命運,我只求娘和師父的下半輩子過得幸福,最好再給我生個弟弟妹妹。」
「你別一心替旁人打算,花點心思替自己算計算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總之別擔心我,我會好好活著的。快別說這沉重話題了,多說說我娘吧,賜婚消息傳出,章家沒有反應嗎?」
「你說呢?賜婚那天,你爹見到你娘,他被方姨的絕美姿容給震驚了,時不時上門,想同方姨搭話,氣得師父喝醋。」
「我娘會搭理他?」
「當然不,她正忙著呢,忙著把章家給搞窮搞垮。」
「娘終于要下狠手了?」
「是啊,莫大人告訴我們莊子被燒的真相,沒想到柳氏外表柔弱,心卻如蛇蠟。」
自從莫延送來包袱後,章瑜婷便再沒見過他了。
她不知道,把恩人擺在主子前面的莫延,被送到京畿大營「歷練」了,才歷練半個多月,莫延已經順利曬黑到連親弟都認不得了。
「方姨擔心上次送來的銀票不夠用……」
「娘有送銀票進宮?」
「有啊,在莫大人給你送的包袱里面。」
「沒銀票啊,會是誰拿走?莫大人應該不會做這種事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下回遇見他,我幫你問清楚。」
寧承遠聞言心跳轉快,眼神有幾分虛,不過當皇帝的第一要件是什麼?是臉皮厚。
臉皮不夠厚,當不得好帝王,因此臉皮厚的寧承遠驟下決定——這黑鍋,莫延想背得背、不想背也得背。
章瑜婷心情飛揚,因為跟師兄敘了舊。
心情飛揚的她,用盡心思做出幾道好菜來答謝寧承遠,菜品沒有御廚做得精致,但勝在口味好,于是你一筷、我一筷,兩人吃得和樂融融。
她快樂,他便也開心了,他從懷里掏出萬珍坊的珍珠耳環,親自替她戴上,然後手牽手,在院子里消食。
「相公,你特別喜歡珍珠飾物嗎?」
「不是你喜歡?」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
「第一次見面,你身上別的沒有,只有珍珠耳環和發飾。從那之後只要萬珍坊出新的首飾,我便訂下一套。」
難怪那匣子裝得滿滿當當。
章瑜婷的心有點軟,柔聲說︰「萬珍坊的東西很貴,你別花這個錢了。」
「不怕,是你家相公開的。」
「什麼!」萬珍坊是全大寧王朝里最知名的珍珠鋪子,各種顏色、各種大小,想要的都能幫你找來,而打造的首飾又精致絕倫,只是價格自然也不菲,大家都好奇他們的珍珠出自何處,沒想到這樣一個聚寶盆竟是他的?
見她驚訝得說不出話,寧承遠笑道︰「喜歡萬珍坊嗎?送給你。」
章瑜婷連連搖頭。
「不要?為什麼?」那是他的第一份產業,是它替自己累積足夠的財富,好讓他買下第一家青樓、第一家飯館、建立第一條人脈……對他而言,萬珍坊不僅僅是個鋪子,還是他人生的寶物。
「你對我這麼好,我拿什麼還?」
「還嗎?你可以給我生個孩子啊,說說看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寧承遠的話讓章瑜婷愣住,三師兄剛問過的話,他怎麼也問?
她可以真心誠意地把想法告訴三師兄,卻不能說給他听,畢竟……不是她嘴巴喊相公,他就真的是相公。
他是九五至尊,是不可以違背、侵犯的帝王,她怎能告訴他——對不起,當你的孩子太受苦,我不要他出生?
寧承遠看她猶豫的模樣,心頭微沉,「怎麼了?很難下決定?行,朕來決定,你生個皇長子吧。」
他用「朕」、而不是「我」,他在以身分壓人,意思是,他不是與她討論,而是告知。章瑜婷心頭慌亂,懇求似地說︰「皇上……」
「怎麼,皇長子不好嗎?」
「皇上有沒有想過,嬪妾身分卑微,倘若真的生下皇長子,他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長大?」當年寧承遠的娘好歹還是個妃子,結果卻是宮斗落敗,芳魂早逝,而他自己也吃盡了苦頭。
「什麼情況?」
她想蹶起嘴巴,拉拉他的手,帶著兩分撒嬌、三分哀求,哄他,盼他把這念頭抹去。
但這麼嚴肅的氣氛,這麼嚴肅的表情……他擺明不是說笑,于是她說了真心話。
「倘若他夠傻,或許能躲過一劫,若他聰慧,成長的路上必定危機重重。生下孩子,自然希望他平安順遂,既然連平安這種最基本的保證都給不起,還是別生的好。」章瑜婷低頭、越講越小聲。
她的實話把寧承遠惹惱了,是惱羞成怒,因為她的話他無法反駁。
農家兄弟爭的是幾畝地,商家子弟爭的是幾兩銀,讀書人家子弟爭的是誰比誰聰穎、誰的仕途更順利,而天家兄弟之間爭的是一張龍椅。
那樣的競爭他經歷過,一路走來確實危機重重,若非她插手,他早就不在人世……他比誰都清楚明白,也打定主意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吃這種苦。
可他身為帝王,要達成這目標難上加難,他尚無法改變這個狀況,只能惱羞成怒了。
「位分太低嗎?行,朕便封你為瑜妃。」
听到這句,她嚇得更厲害,她不想入局,他非要她上場演戲,這算什麼?這真是報恩不是尋仇?
她急了,急得口不擇言,「皇上的生母還是純妃娘娘呢,皇上不也因為八字克父,被遠遠送走?」
這話更可惡、更教他無從辯駁,寧承遠定楮看她,片刻後重重一甩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一走,接連半個月他都沒再踏進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