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終于看見腰身了,賢妃對著鏡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她至少瘦了十斤,照這速度下去,她很快就能恢復過去的窈窕。
身子輕快,她在宮里跳起舞來,沒受過訓練的舞姿無法吸引注意,但她快樂的臉龐讓伺候的宮女們跟著快樂了。
皇後和貴妃、淑妃都一樣,她們瘦了,精神好轉,皮膚也漸漸變得白里透紅,整個人年輕許多,美麗是所有女人共同的追求,再加上皇帝正積極療毒……這讓她們對未來有了盼頭。
「妹妹們說說,得賞什麼給瑜嬪才好?」
貴妃道︰「賞幾副頭面吧,要不送些綾羅綢緞?」
賢妃忙回答,「不行,咱們正為皇上偏寵瑜嬪而嫉妒,這一賞下去,不就讓人看得一清二楚?」
淑妃提議,「不如私底下悄悄賞些銀子。」
貴妃嗤之以鼻,「瑜嬪的母親是皇商,旁的沒有銀子多到沒地方擺。」
賢妃再次提議,「听說長有自己的小廚房,不如多送些吃的過去。」
「皇上讓本宮別插手長的事,那里就算吃糠咽菜,本宮也得假裝不知。」皇後蹙眉道,天可憐見的,听說為了一口肉,連雞鴨都養上了。
「啥也不能賞嗎?」淑妃嘆氣。「終究覺得心中有愧。」
可不是這話?人家把一身醫術用上,連命都要搭上,偏偏連個賞賜都不能給……
貴妃忽然想到,「瑜嬪的娘親要梅開二度,不如借皇上的手,把咱們的禮送出去,反正現在朝野上下都相信,皇上納瑜嬪,是為報答當年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是事實,被雷轟也是事實,但娘娘們卻一致認定那是療毒的障眼法。
「行,就這麼辦,大家回去準備準備,把最好的、最珍貴的送上,畢竟瑜嬪為咱們做的,不亞于救命之恩。」皇後道。
眾人領命下去,賢妃和淑妃的宮殿在同一個方向,兩人一起往回走。
走著,淑妃突然道︰「前幾天妹妹听到一個消息,不知道姊姊可曾听說?」
「什麼消息?」
「皇上已經接連十幾天,沒往長去,這是不是代表毒已解?」
「哪有這麼快?皇上明明說過要一、兩年。」
「如若不是,難道是……情況有變?」
有變?瑜嬪身子受不住,還是毒解不了?
賢妃看向淑妃,和她面面相覷,心口一下一下急促的跳。
又畫壞一張圖,章瑜婷把紙揉成團、拋去。
好像……錯了,她以為可以心平氣和的,以為就算寵愛不再也沒關系,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偏安一隅、了此一生。
可是才十三天啊,十三天沒看見他的身影,十三天沒听到他的聲音,十三天沒有他半點消息……日子陡然變得難過起來。
她寫不出好字、畫不出好畫,落筆時一個分心,他的模樣就在筆下成形。
這算什麼?愛上了、分不開了、瀟灑不起來了,心……不再平靜?
如果是這樣,多慘啊……她早知道這世間的男人誰都能愛,就是不能愛上皇帝。
皇帝無心、無情、無愛也無義,皇帝心里能裝的,只有天下百姓、朝堂社稷,把愛放在皇帝身上,那是給自己添苦惱、給皇帝增負擔。
所以,何必為難他人,何況那個人還是喜歡的那個。
章瑜婷不想讓自己陷入這種無望的感情中,她教自己必須更聰明一點、更理智一些,她必須看破情情愛愛,必須把自己從泥淖中拔出。
所以她想盡辦法分散注意力,傾盡心思專注在某些事物上。
她不讓自己想起他,不讓思念有機會成形,她不斷鼓吹自己,女人的一生不見得非要存在著一個男人。
但是……無效!
所有方法都不能阻止她望著兩扇修繕過的大門、盼望他的腳步聲,不能阻止她在睡夢中流淚,不能阻止思念他的感覺越來越重……
無法了,她發起狠,把剩下的三瓶玉瓶漿全喝進肚子里。
她相信如果自己再更聰明一點,就能解決這個困擾,但是一口氣吞下三瓶……這下子不需要抱緊她、不需要躺在身邊,光是靠近,就能聞到那股濃得散不開的甜香。
而她有沒有變聰明了?
當然有,什麼背醫案?不必,過目就不忘;今天白菜多長那麼半寸,她看得一清二楚;學釣魚?三兩下就抓到訣竅,立刻超越小陽子。
就連刺繡……天,第一次出手,她就繡出一朵層次分明的大茶花,驚得月兒、星兒連聲道︰「原來主子是深藏不露,還以為主子不擅長刺繡,才屢屢推卻。」
可是變聰明的她,還是無法解決困惑,相反地,腦袋里的寧承遠變得更清晰、更耀眼,他的五官深深地鐫刻在記憶里,抹除不去。
生氣、焦躁,她又揉掉一張紙,一張寫滿寧承遠三個字,畫著熟睡的他、批閱奏折的他、笑著的他、怒著的他……的紙。
用力丟開筆,她快步往屋外走,她需要一陣風,需要風把眼底,心底的濕意吹去。
與留公公錯身之際,突地留公公停下腳步,拉住她的衣袖。
「怎麼了?」章瑜婷強忍哽咽問。
「主子身上……用了什麼香粉?」
「那不是香粉,我喝了點東西。」
留公公心頭一震,「主子喝什麼,能告訴奴才嗎?」
章瑜婷搖搖頭,拒絕回答,「我出去走走。」
她說出去,卻還是留在長里,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從前院走到後院,最終停留在狗洞前方。
如果從這里爬出去,再不回來呢?如果距離夠遠,是不是就能遺忘?
這是個可行的好方法,但她沒勇氣試,因為不想把災禍帶給在乎的人。
再試試別的吧,把頭埋進水里,說不定就能洗掉他的身影;列出他一百個缺點,也許能讓自己厭惡他;也許他一天不來、十天不來、十年不來……她就算不想忘也會忘記……
她停在狗洞前時,蘇喜正在樹梢上盯著,但她半分不知。
而同時,走進書房里的留公公,一一打開被丟在地上的紙團,最後把那張寫滿皇上名字和畫滿圖像的紙壓平、疊起,收進懷里,然後雙手攏進袖子里,走出長。
寧承遠很苦惱,他又失眠了,情況比過去更嚴重。
沒有小章魚,他靜坐調息、點安息香、喝寧神藥……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讓自己入眠,接連十幾天夜不成眠,任他內力再好、定力再強,早朝的時候,也沒辦法不擺出一張棺材臉。
他生氣,不僅僅因為惱羞成怒,不僅僅因為小章魚說出實情,更因為……他確實無法解決兄弟閱牆,父子粉墨登場,輪番演出你爭我奪的上位大戲。
所以他非常後悔,後悔不該一時沖動,挺身搶奪這把椅子,如果他只是個王爺,或者他拋下王爺身分,帶著小章魚遠走高飛,他們就可以活得舒心愜意。
小章魚都能讓一群沒血緣關系的師兄拿她當親妹子疼愛,肯定能教會她的孩子相親相愛、相惜相攜。她絕對有本事,讓她的孩子理解手足之情彌足珍貴,必須萬分珍惜,即便有再大的利益在眼前誘惑,也不失卻本心。
但別人就難說了,哪個當母親的不自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哪個母親不會把所有的利益兜給自家孩子……
等等,如果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魚呢?同是章魚家族,就不會相互競爭、撕咬,不會為爭地盤而吵架了吧?
不行,皇後膝下空虛,就有權力把妃嬪的孩子帶到自己跟前教養,這樣一來,十年、二十年過去,又是一場禍起蕭牆。
如果先讓皇後生下嫡子,剩下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魚呢?
也不行,雖然小章魚有點小笨,但比起皇後可是聰慧上萬分,萬一小小章魚聰穎,皇後怎會坐視小小章魚成為威脅?到時還是有競爭,還是會閱牆。
如果後宮只有章魚和小小章魚呢?
念頭閃過,他連忙搖頭,這種想法太沒規矩,身為皇帝不該任性,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只有章魚和小小章魚……那麼整個後宮會像長那樣,處處充滿歡笑聲吧?
他想像一群孩子圍著他和小章魚,想像把他們抱在懷里玩鬧嬉戲,想像……糟糕,怎麼辦才好,他想要任性一回,想把整個後宮變成長。
過去他不願意踫皇後等人是因為自然的排斥。
他當初因為厭惡女子踫觸躲避婚事,甚至揚言此生只娶一知心人,但父皇哪容得他任性,硬是為他賜婚。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他被卷入奪嫡之爭,受傷了,差點丟掉性命,那次讓他明白躲避不能解決問題,出身注定他必須踵這灘混水,于是被逼到底的他,不管會成功或成仁,都打定主意爭奪皇位。
為了爭取她們的母族支持,他硬著頭皮把幾個女人娶進福王府。
他承認,自己辜負了她們,他曾經想過也許時間再過久一點,這病會不藥而癒,他甚至想過,如果始終治不好,至少他能許她們一世尊榮。
但他沒想到,會有只小章魚挑起他的興趣、敲動他的心,沒想過真能和小章魚成為夫妻,更沒想過為了小章魚,他的心容不下其他女子。
他想要任性,想要他的後宮只有小章魚和小小章魚,想要像平頭百姓那樣,也享有天倫之樂。
其實,他再痛恨規矩不過,他痛恨父皇再寵愛母妃,還是將母妃置入絕境,他不願意小章魚跟母妃一樣,他也不願意變成父皇。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改變?為什麼非要遵循祖先規矩,讓自己的親骨血為了皇位拼個你死我活?
當念頭轉換,寧承遠頓時感到心中清明開闊,壓抑感消失,他終于能夠大口大口吸氣,能夠恣情隨意。
雨露均沾,不過是擔心沒有皇子,無人繼位,或者子嗣平庸,假若他的皇子個個優異,彼此情感深厚堅定,假若他們發揮所長、一起護衛天下,團結力量大,大寧王朝只會更好。
越想越樂,好像事情已經朝著他要的方向前進。
寧承遠眉頭微松、嘴角微咧,他想了……想去見他的小章魚……
「皇上,皇後娘娘、貴妃娘娘、賢妃娘娘、淑妃娘娘求見。」
寧承遠回神,韋公公低著頭不敢看他,皇上這段時日心情不好,沒人想觸霉頭,只不過……外頭可是皇後娘娘。
「宣。」
皇上說……宣?不是打回去?
韋公公錯愕地抬頭,捕捉到皇上殘留在嘴邊的……笑意?
所以陰霾散盡、雨過天青?所以皇上不在乎瑜妃,不往長去也沒關系?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在心里竊笑……嘿嘿嘿,留公公沒啥好得意了吧。
像是扳回一城似的,他輕飄飄地往外走,請幾位娘娘入內。
皇後等人入坐,小太監送上茶水,她們望向皇上,皇上眼角眉梢含笑,看起心情不錯,可她們明明听說皇上離開長後便脾氣暴躁、見人無好臉色。
莫非……是因為接見她們,這才緩下臉色?皇上待她們,終究不同……
這樣想著,貴妃拉拉衣服,顯現出最近縴細不少的腰身,賢妃將頭發往耳後順去,想著快看吶,臣妾干黃的頭發黑上許多。
「不知皇後前來,有何要事?」寧承遠問。
手指正停在臉頰,引導皇上注意自己白皙肌膚的皇後聞言坐直身子,客客氣氣地道︰「听說皇上心情不好,可是憂心國事?」
目光逐一掃去,他的眼神越發溫柔,心卻漸漸變得冷硬,還以為他的後宮是大寧有史以來最寧靜祥和的。
還以為人人平等、沒有競爭便沒有心思去做小動作,沒想到……還是盯到他頭上?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再祥樂平和的後宮,內里依舊是波濤洶涌,難怪小章魚會戰戰兢兢,連孩子都不敢有。
他垂下眼睫,不語。
見狀,幾人都慌了,皇上從來沒有過這番模樣,他向來自信滿滿,莫非……
「皇上,若有臣妾可以助力的,盡管同臣妾說道。」皇後立刻道。她們四人的娘家都不是普通門第,有能有才,能為皇上排憂解難的多了去。
他失望地看了看眾人後,眼帶悵然地低下頭,「算了……」
「求皇上,臣妾願為皇上分憂。」幾個人像早就說好似的,竟一字排開跪在他跟前。
寧承遠嘆息,上前虛扶眾人一把,道︰「你們何苦如此?」
「既為皇家婦,就該解皇家憂,皇上的事,就是臣妾的事。」貴妃道。
寧承遠一嘆再嘆,嘆到他覺得足夠表達自己心情惡劣到極點之後,道︰「療毒效果不如想像。」
「什麼意思?」賢妃忍不住拉尖了嗓子問。
「截至目前為止,朕身上的毒並未減少,唯一稱得上好消息的是,朕夜不成寐的習慣漸有起色。」
她們的寢宮里都備下兩張床,雖未同榻而眠,卻也明白皇上失眠的痛苦。
怎會這樣?說好的療毒呢?貴妃心想。
所以皇上還是無法與其他女人共寢……賢妃心道。
我的青春依舊要在這個後宮慢慢抹滅?淑妃哀傷。
心里那點希望之火……呼一聲被一口氣吹滅,她們看不見未來了。
既然如此,她們盡心盡力將自己變美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像過去那樣混吃等死、雜念全都去除,淑妃心中一慟,以帕子掩面而泣。
貴妃不信邪,快步走到寧承遠身邊,伸出手臂從身後往前一把抱住他,當脂粉味沖進鼻息間,寧承遠臉色難看得緊,他接連吞下口水、企圖抑制嘔吐。
賢妃一眼看穿貴妃的意圖,也跟著沖上來,蹲在寧承遠身邊,抬起可憐巴巴的眼楮、對上他的臉……
不行了、忍不住了,太惡心了、實在是太太惡心……
下一刻,寧承遠張嘴欲嘔,韋公公見狀一把搶過痰盂、匆忙上前,但來不及了,穢物盡吐,而蹲在腳邊的賢妃正面迎接,然後紅色的蘿卜絲兒、黑色的木耳絲、綠色的菜葉……中午沒消化的食物,掛在她養得烏黑亮麗的頭發上……
賢妃臉色蒼白,嘴角輕抖,滿心痛苦,其他三人也是花顏慘淡。
皇上狂吐的景象她們都親眼見過,這就是往皇帝身上一靠的下場,初初成親時,她們也試過成為名符其實的枕邊人,但每回下場都很不堪。
她們也懷疑過,是不是自己長得太丑陋、是不是自己舉止太嚇人?她們不斷自我反省著、改變著,直到放棄……這是段令人心酸的歷程。
好不容易瑜嬪進宮,皇上分享了秘密,方知皇上無法與他們親近,是因為中毒。
有個藥人可以解毒,于她們而言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再加上瑜嬪那手醫術,突然間她們又覺得人生有望了,沒想竟是世事無常……
賢妃在宮人陪伴下去更衣,寧承遠也去清理,在寧承遠回來殿內後,皇後帶著赴死的決心跪地道︰「讓臣妾當那個藥人吧,為大寧江山,臣妾願意犧牲。」
想當初喜帕從頭上拿下,看見皇上的第一眼,她便深深喜歡,她想和這個男人攜手一世、共享江山,她心里有過無數美好畫面,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但她不甘心空有一個身分卻未曾圓滿一次,若能達成心願,哪怕之後會死,她也願意。
「皇後可知,不是每人都像瑜嬪那般幸運,能不受引毒之害。」
「臣妾知道,臣妾願意賭。」
看著她堅決神情,寧承遠頭痛無比,難怪都說圓一個謊必須用更多的謊來圓。
他柔聲說︰「朕不舍,當年朕只是個八字不吉的皇子,是皇後一路陪朕走來。」
這話說得多麼動人,皇後被感動得沖動了,想撲進寧承遠懷里,雖然這回韋公公提早發現,搶先一步擋在前面,但皇後抱著必死決心、打定主意為寧承遠犧牲,心情有多澎湃洶涌,動作就有多激烈,因此她直接把韋公公撞進皇帝懷里。
這下安全嗎?並沒有,寧承遠還是聞到她的脂粉味,尤其她今天為了展現容顏,還刻意撲上好幾層粉……寧承遠又吐了,再次吐得天昏地暗,只不過多數食物落到賢妃頭上,皇後能夠承接的只剩下胃酸和膽汁。
又一次手忙腳亂的清理過程,為保平安,韋公公把皇帝的位置擺在眾娘娘十步之外。
「當初高人挑選二十名體質合適的女人,以藥喂養,五年後存活下來的只有瑜嬪,往後別再提及此事,朕絕不允許皇後冒險。」寧承遠說得有點咬牙切齒,連續吐了兩回的人有資格發火。
二十名藥人只存活一個……這下,皇後冷靜了。
她沒有在等他——這句話從章瑜婷有事沒事坐到大門邊時,就對自己說。
她沒有在等他,但每頓飯,都有他最愛的玉簪雞。
她沒有在等他,但畫圖寫字時,她都坐在角落、把正位留下來。
她很煩,但她真的沒有在等他。
然而當第十五天宮門打開,他的身影出現在那兩扇門外時,她的眼楮紅了,水在眼眶充盈,鼻子酸了,酸得她必須頻頻仰頭,她不迎上前,反倒一步步往後退。
「皇上駕到。」韋公公喊,她退。
「皇上駕到。」韋公公瞪著眼大喊,用目光警告,但她還是退。
「皇上駕到。」韋公公連聲音里都帶上威脅,但她依舊一退再退。
寧承遠不爽了,那是他的小章魚,他有允許誰欺負嗎?他銳利眸光掃去,韋公公脖子一縮,他對威脅的敏銳度是章瑜婷的三百倍,他連忙轉身,將太監、侍衛……全都趕走。
寧承遠朝她走去,她蹶起嘴、轉過身,拔腿就跑,可惜她跑得再快,也沒皇上快,人家是鳳子龍孫,天生優越、處處比人強,于是三兩下她就被拉回來。
兩人面對面、眼瞪眼,章魚嘴蹶得更高,下一刻眼淚不小心滑出來,太丟臉……她連忙低頭,順勢把眼淚涂在他胸口。
寧承遠失笑,攬住她的腰,「還委屈上了?」
「不能委屈嗎?」她哽咽道。
「好好好,可以委屈,全是我的錯,我這幾天……」他停頓片刻,決定不說謊,「我惱了。我的女人居然不屑為我開枝散葉,你就沒想想,多傷人自尊?」
「我不是不想,我是……」
他掩上她嘴,笑得眉飛色舞,「害怕嗎?朕明白,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給朕生一堆小章魚吧,並且張大眼楮、耐心看著,看我給你交代。」
交代?什麼意思?還來不及問,他朝韋公公招手,韋公公上前、把托盤呈給她。「請瑜嬪娘娘更衣。」
「好端端的干麼更衣?」
「時間不早,動作快點,上車再告訴你。」他要帶她出宮?眉一彎,她接過金盤飛快往屋里走。
寧承遠看著她搖頭,臉上卻全是笑。
這女人沒有告退、沒有行禮,東西拿了就跑,唉……宮規在她身上蕩然無存,也好,這樣的她恰恰是最適合和自己聯手打破宮規之人。
他們坐進一輛外表不起眼,里面卻奢華的青色馬車,護衛們都換上家丁小廝的藍色粗布裳,在明處跟著的有十來個,在暗處的……數不清,皇帝微服出訪可非小事,要折騰的人多著呢,至少喜怒哀樂幾個,就為今日的出行操碎心。
馬車一路往外,直出了京城東門,蘇喜依皇上的命令,輕叩兩下車廂。
寧承遠看著憋一肚子話想問的章瑜婷,笑道︰「打開車簾子、往外看去。」
章瑜婷依言打開,發現外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路,被送到莊子後,隔三差五的,她就會循著這條路進京、返家,起初身無分文她還是用走的。
後來師父心疼,即便娘想方設法婉拒,師父還是硬給她買了牛車,牛車很慢,卻能看遍一路風光。
放下簾子,章瑜婷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兒了,她不是愛哭章魚,但今天被他惹得一哭再哭。
見她眼眶泛紅,寧承遠想笑卻又心疼,朝她伸出雙臂,她想也不想便往他身上撲去。
她抱緊他的脖子,鼻子酸得好厲害,「謝謝你。」還以為一入宮門深似海,此生再也見不著家人,不料……
「傻章魚,金豆子矜貴,別浪費了。」抹去她的眼淚,額頭抵著她的,他享受兩人之間的親昵。
突然間,她沖動了,想要勇往直前了!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感情的事情不就是彼此互相付出,沒有一味索取的?她干麼東想西想、算計到底,非要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那個人是他啊!對她很好很好的他,初見時便派人保護了她,入了宮還允許她活得自由自在的他啊,她為什麼不能為他冒一次險?
就算後宮險惡、人心難測,就算世事多變、人心易遷,不過是生一個孩子,不過是為他把心給定下,為什麼不?
是,她被父親嚇壞了,她用大把力氣才將母親從泥淖中挖出來,但他又不是父親,他是寧承遠、是始終守護自己的男人。
決定了,她決定不管不顧一回,就算日後會因為今日的沖動而後悔,她也下定決心。
抱住他,章瑜婷的手臂、身子都帶著堅定,讓心也跟著堅定……
寧承遠不知道她的心情轉折,只是被她牢牢抱緊……感覺無比美妙。
這時鑼鼓笙蕭、樂聲傳來,章瑜婷訝異。
他笑問︰「想不想看看何謂十里紅妝?」
「什麼?」
「忘記了?今天是你母親出嫁的日子。」
「是今天!」過去半個月她心里難受,日日過得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原來今日是娘親的好日子,他特地選在這天帶她出宮?
望著他,章瑜婷眼楮泛紅,她真不想哭呀,但他好會挑動人心……
「對。」他撫上她的臉龐,喜歡她水汪汪的眼眸,更喜歡她快樂得說不出話的模樣。
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情緒會輕易影響自己,但現在他被影響了,他因為她的快樂而快樂著。
拉開車簾,馬車已經進入村子。
方氏借了里正的家出嫁,將村子繞過一圈之後,回到大宅子里,嫁妝有一百二十八抬,每抬都滿滿當當,有方氏存下的身家,有溫梓恆攢了一輩子的聘禮,還有宮里的賞賜。
皇上給、後妃也都給,為感激章瑜婷的傾力幫助,娘娘們可下重本了,玉如意、珍珠衫、金銀頭面……全是宮廷御造,足足有十五抬呢,普通百姓哪里看過,因此隨著嫁妝不斷往前送,議論聲越來越大。
看著眼前盛況,章瑜婷靠在寧承遠身上,柔聲問︰「這次娘會幸福對吧?」
「岳母當然會。」
溫梓恆是怎樣的人,她比誰都清楚,他不易動心,一動心就是一輩子。
她這樣問,不過是關心則亂,患得患失。
「我相信。」
「你看。」寧承遠手指某處,章瑜婷目光追逐,在人群中看見章政華。
章政華擠在百姓當中,臉上帶著深刻的落寞,他後悔、埋怨,卻再也無法改變。
他以為道理站在自己這邊,方若君生不出兒子就是失職,身為章家夫人,她自該努力彌補過錯、證明價值。她理所當然該為章家主持中饋,理所當然讓丈夫過得舒適安穩,她的付出換得自己的尊敬,一家和樂融融,多麼美好。
但事情沒有照著他想要的方向進行,柳氏懷孕、兒子降臨,他無視方若君的委屈,他把柳氏早產算在她頭上,瑜兒遭受雷擊……夫妻漸行漸遠。
他不認為自己做錯,身為家主本該為整個家族著想,行事不能偏頗,他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正確的,柳氏產子,他必須給她一個交代;瑜兒遭報應,就不該留在府里拖累章家名譽。可是沒有做錯的他,為什麼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想到柳氏身上的秘密,以及這陣子遭受的所有打擊,章政華更是咬牙切齒。
日前,再次看到柳氏的兄長柳瑞津,章政華驚訝極了,他瘦成一把骨頭,整個人像被火烤干似的又黑又皺,四十來歲的他,看上去像七十歲老翁。
柳瑞津又病又傷,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他鬧到章政華跟前,說道︰「柳嬤嬤為了護住秘密,竟想殺我滅口。」
他決定拼個魚死網破,把柳姨娘的身世秘密給翻出來。
這件事帶給章政華很大的沖擊,他渾渾噩噩回到家里,一巴掌把柳嬤嬤給搧暈,他是堂堂七品官啊……怎麼可以娶個奸生子為妻?
他想把柳姨娘、柳嬤嬤趕出家門,但更嚴重的事情發生了,讓他無暇顧及她們。
賣糧的周管事黑心,將發霉的陳米摻在新米中賣,百姓吃了米上吐下瀉,一狀告進官府里,他的七品官帽子被摘掉,連用來撐門面的府邸也必須賣掉,用以償還中毒百姓。章家敗落,田地鋪面全數賣光,一文不名了。
美兒、歡兒年紀大了,娘家無權無錢,連像樣的嫁妝也出不起,只能草草嫁給商戶;不足月的益兒,三天兩頭得延醫看病,他卻連昂貴的藥材也買不起;知道方氏再嫁,母親氣得一病不起……他一無所有了,只能搬到鄉下當個教書匠。
決定住在梅花村時,柳氏大發脾氣,她不想和方氏住得這麼近,但一個奸生女,容她活著已經寬厚,誰會在意她的想法。
住在梅花村是他的私心,他想,就算只能夠遠遠看著若君……也好。
他稱心了,幾次看見若君,每見一次,便覺得她更美更動人,這個女人曾經是他的妻子啊,若君的存在,代表他曾經擁有輝煌時代。
那回,他鼓起勇氣將她攔下。
他試著說起過往,他想喚回她的心,即使明白賜婚聖旨擺在那里,無從改變,但他還是想要一試,想試試她心中還有沒有自己?就算只是一個微笑、只能以兄妹相稱……都好。
他說︰「若君,你越來越美麗。」
她含笑回答,「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有人珍惜。」
一句話讓他啞口無言,所以那個又病又弱,憔悴的黃臉婆,是因為……他不懂得珍惜?
章政華看著騎在馬背上的溫梓恆,這回輪到他意氣風發了,要四十歲的男人英姿勃發,掩不住的幸福在他臉龐流淌,章政華好嫉妒。
「想幫章政華嗎?我可以讓他官復原職。」寧承遠問。
瑜婷悶聲道︰「不必,他平庸、不敢承擔,這種人當官對百姓無益。」
「至少他不會貪。」
「不是不貪,是沒膽子貪,再說了那時有我娘在,他兜里有錢,干麼貪?現在讓他官復原職,可就說不定了。」
「你恨他?」
「不恨,只是將他視為陌路人。」
「他終究是你父親,娘家好,你也能得倚仗。」
「十歲,我需要他的時候,他選擇落井下石,如今我有你,哪還需要倚仗他。」
是啊,她有他,哪還需要倚仗,這話他愛听。
他笑道︰「不怕被批評忘恩負義。」
「我寧可忘恩負義,也不能指點朝廷,後宮干政,多重大的罪名。規矩啊,無規矩不成方圓,咱們都得認真守著。」她擠擠鼻子,說著言不由衷的屁話。
寧承遠呵呵大笑,視規矩若無物的她,竟扯出規矩做大旗,原來規矩這東西,在某些時候挺好用。
攬住她的腰、親親她的額頭,他心情飛揚,原來喜歡這種東西沒有最多,只有更多更多……
*
梅夫人一看見章瑜婷,立刻笑著把客人全請出喜房。
關上房門,她低聲在方氏耳邊道︰「若君,看看是誰來了?」
方氏納悶地掀起喜帕,看見眼前的女兒,驚得手滑,喜帕掉落地面。
「娘……」章瑜婷上前緊抱住母親,話哽在喉頭。
「你怎麼來了,偷跑的?你、你膽子……」她急得連話都說不順了。
「沒有、沒有,是皇上帶我來的。」
「皇上也來了?」她訝然地望著作平民打扮的女兒,忙問︰「皇上也像你這副樣兒。」
「是啊。」
「你啊,皇上竟也由得你胡鬧,萬一出事……」
章瑜婷抱著娘親撒嬌,「別擔心,有很多人明里暗里保護著,娘,您快看看我吧,不多看兩眼,我又要回去了。」
听到這句,方氏心軟了,再回宮里,不知多久才能再見,捧起女兒的臉,想問的話裝滿肚子,但到嘴邊只剩下一句——
「你過得好嗎?」
她笑容燦爛,「有皇上寵著,怎麼會不好?」
「娘的小章魚長大,越來越漂亮了。」方氏終于把心放下。
章瑜婷輕笑,能不漂亮嗎?整整三瓶玉瓶漿呢,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太沖動了,一口氣就喝光光……
「娘,在我沒看見的時候,師父待您好嗎?」
方氏瞪女兒一眼,「你師父需要作戲給你看?過去怎樣,現在還怎樣。」
「始終如一嗎?太好啦。」女人求的也就是如此了,情不轉、心不移,白頭到老、不離不棄。「娘,在送嫁的隊伍旁,我看見章政華了。」
想起前夫,方氏竟是無喜無怒,什麼情緒都沒了,許是已經報仇雪恨,卡在心上的已然放下,對他再沒感覺。
「他很落魄對吧?心疼不?」
「不。」她圈住娘親的腰。「我只心疼心疼我的人。」
「是,以心換心,你只需要對願意為你付出的人付出。」
這世間總有人認為旁人的付出是理所當然,享用之際非但不感激,甚至想要索取更多,那樣的人,不值得真心相待。
輕掐女兒女敕得出水的臉頰,方氏問︰「皇上呢?他願意為你付出嗎?」
「他是願意的。」章瑜婷笑開懷。
「他做了什麼?」看著她彷佛泡在蜜里的甜笑,方氏明白她這是愛上了……
「他明知道我暗渡陳倉,老是派人從狗洞進進出出……」說起寧承遠,她滔滔不絕了,有很多的話想要同母親講。
她們說了好一會兒,梅夫人在外頭敲門。
「我們可以進去嗎?」
喜娘和溫梓恆到了,新房里有些儀式得進行,望著母親嬌紅的臉龐,她很放心,撿起喜帕,重新為母親覆上。
她握住娘的手道︰「娘一定要幸福。」
喜帕下,方氏點點頭,流下的淚,是甜的。
章瑜婷站在一旁,看著禮儀一項項進行,喝過合巹酒後,溫梓恆道︰「小章魚,去同你師兄們說,為師年紀大了體力不行,客人就由他們招待。」
在他眼里沒有瑜嬪,只有小章魚、只有他的「女兒」。
梅夫人和章瑜婷聞言大笑,想陪新娘子就說,哪來那麼多話。
梅夫人調侃,「表哥體力不行,那我表嫂得多吃虧,要不,這親別結了。」
說完,作勢去拉方氏,氣得溫梓恆瞪人。
梅夫人呵呵笑道︰「還說我是你的親妹妹,要疼上一輩子的,哪兒啊,有了新人忘舊人,這讓我怎麼和表嫂處得來?」
被她這般調笑,方氏臉紅得快滴出血,章瑜婷連忙拉開梅夫人,打圓場道︰「爹、娘,沒事,小章魚來拯救您們,我把壞表姑趕出去。」
說笑間,她與梅夫人一起離開喜房。
溫梓恆拉起方氏的手,問︰「你有沒有听見?」
「听見什麼?」
「小章魚我喊我爹。」
「她早該這麼喊你,你為她做的,遠遠超過她的親爹。」
這話窩心,溫梓恆環上妻子的肩,將她收入懷里。
喜房外,梅氏仰頭望天,滿足道︰「心中大石終于放下,我真擔心表哥會一世孤獨。」
章瑜婷與她對望,勾起她的手,「天下有情人終會成眷屬,只是時機早晚不同,表姑,你說是不?」
梅夫人笑開,拍拍她的手背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