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午後斜陽暖烘烘的曬著,剛洗去海水咸味的晨曦捧著一盅清涼退火的椰子水喝,只覺得通體舒服,無比的暢快與輕松。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十七歲的小女孩,竟因這麼點小事感動,側著頭笑了笑,隨手翻了翻素描本,她又愣了一會兒慌忙的合起,卻受不了誘惑的再次打開,從第一面逐頁翻閱。
沉睡的她、大笑的她、感動的她、看書的她、撒嬌的她、沉思的她、微惱的她……全部、全部都是她。一串晶瑩剔透的淚水滑落腮邊,她本能的用手背一抹才發現那竟是淚。
他讓她重新認識了自己,她不再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江晨曦,她也會笑鬧,也會撒嬌也會發嗲,只不過沒有人給她這個機會,大家都只看見了她偽裝的表像,以為她很堅強以為她很干練。
說穿了,她也只是個普通的小女人,她也需要身邊有個懂她、憐她、寵她的伴侶,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她也有疲倦的一面啊!
而他看到了,看到了隱藏在她獨立之下真正的自我,看到了隱藏在她獨立之下真正的心思。
她有些惶惶然,真正的她被發現了。他洞悉了那個其實不堅強的她,他洞悉了那個其實很寂寞的她。
她突然什麼都不確定了。
人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選擇,她一直以為她夠冷靜、夠理性,所以她的選擇是絕對正確的。
就像三年前,她毅然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深造機會,因為她很清楚大好的工作機會不是年年都有,所以她義無反顧的去爭取,而她成功了。
三年了,她始終堅信她的選擇是正確的,即使她付出了代價,放棄了研究所、放棄了愛情,她還是認為她沒有錯。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承認她心中是有遺憾的。在工作職場上享受名利雙收,要再洗淨脂粉重回校園談何容易?離開了愛人,不眠不休的致力于工作上,要再回到最初單純的悸動亦不能夠了。
遠離家鄉到一個陌生的國度生活,她也曾旁徨無助,但是她還是咬著牙強忍了下來。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的功成名就,沒有誰問過她這些年累不累、苦不苦,究竟過得好不好。
她的遺憾能向誰說?就算說了又有誰懂?
可是,他看見了。
相識十幾天他竟看見了,並將它畫了下來。
她輕輕的笑了,抹去臉上的淚痕,也抹去她的感動,輕輕的將他的素描本合起,慎重的捧在手心上,走回屋里。
「右介,你掉在陽台了。」她將素描本遞給他。
長瀨佑介驚喜的接近,「終于找到了!」
她看著他獲至寶的表情,沉寂的心緒混亂了。
「怎麼了?一直盯著我看。」
她笑著搖搖頭,仍是盯著他不放,忽然問︰「你上回說要幫我畫張像,現在還算不算數?
「算,當然算。」他露出小虎牙,擠眉弄眼,笑容十分可愛,「你知道,我可不想食言而肥!」
「那就幫我畫一張吧。」
他眯著眼笑,直點頭,像是期待許久的美夢終于成真般的開心,
良久,他擱下了筆,以指月復與橡皮擦巧妙的拭擦,做最後的潤飾,均勻柔和的將光影立體描繪出,完成了第一部分的草圖。
「呼……好了。」松懈下來,他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瞄瞄腕上的表,竟已是兩個小時後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他太專注了,竟忘了讓她休息一會兒。
江晨曦扭轉著有些僵硬的身體笑道︰「原來模特兒也不好當嘛!」
「你是個非常好的模特兒。」他嘉許著。
「我可以看一下嗎?」
他將畫遞給她,並低聲解釋著︰「這只是草圖,我的工具都在家里,回去以後我再上色。」
她看著細膩的圖,雖然只有鉛筆的顏色深淺灰黑,沒有鮮艷的七彩著色,但他畫出了她,超月兌了外在,畫出了她的內心世界,也畫出了她的寂寞。
她不禁看得有些出神,他看穿了她的外表偽裝,看穿了她的心,甚至他看穿了她當時的思路。
畫中是一個渴望得到愛情的寂寞女子。
被透視的窘困讓她胸口倏地悶痛,她顫著手沒有辦法拿住其實並不重的素描本,「砰」地一聲落下。
長瀨佑介不去檢他寶貝的素描本,反而環抱住她,擔憂的急忙問道︰「你怎麼了?」
男性的氣息環繞著她,她心底有一絲掙扎,不知道該靠進他的懷中,還是推開他。
像是掙扎了好久,她擠出抹笑意,不著痕跡的月兌離他的懷抱,垂下頭淡淡的說︰「沒什麼,只是有點累。」
他望著她,千言萬語梗在喉頭,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他拿起了浴巾替她披在肩上,「先去穿衣服吧。」
起了個大早,江晨曦和長瀨佑介听從飯店櫃台的建議到海上俱樂部,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情穿戴起氧氣罩,初次體會新奇的海底漫步。清澈見底的海水,五顏六色鮮艷的大型干貝成群,猶如綺麗綻放的花朵,滿足了視覺上的最大享受,也豐富了他們的眼界。
午後,他們租了輛游艇,自在的操控著,穿梭于洛克群島之間,島際美景難以言喻,徜徉在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水,並在海中央停了下來,優閑的垂釣,恣意縱情于璀璨的陽光下,不再有在都市中的拘謹,隨著寬闊的視野他們的心也開闊起來了。
陽光洗滌了疲憊的心靈,抹去了一切的不愉快。
雖然不懂得如何釣魚,但江晨曦喜歡這樣輕松的感覺,慵懶的躺在甲板做日光浴,暖暖的日光曬在身上,十分舒服。
長瀨佑介笑容滿面,細長的眼眯了起來成一條線,手上拎著釣魚線,上面勾著一尾仍在掙扎扭動的小魚,「晨曦,你看。」
她有些驚喜,「你會釣魚?」
他總是會出乎意料之外帶給她歡樂,好像是個寶藏箱,誰也不知道會從中取出什麼奇珍;又像是個聚寶盆,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物。
奇珍寶物就是他擁有的各樣才華與藝能。
「小時候我父親常帶我出海釣魚,我記得我們每次都會帶一大箱魚回家,然後他會親自下廚做滿滿一桌的菜,不過他釣魚的天分忘了遺傳給我,我怎麼都學不會像他一樣,輕輕松松釣上一堆魚。」他將魚鉤解下,將手中的小魚輕輕一拋,讓它重回大自然。
「怎麼丟回去了?」她有些詫異。
他眯著眼笑,「總要讓小魚有機會長大嘛。」
她笑得燦爛。他竟是這樣有愛心的人,這種人應該壞不到哪里去。
「你要不要來釣看看?」
她的黑瞳閃過一抹天真的笑意,忙不迭的點頭,「要、要、要!」她立刻起身走到他身邊。
江晨曦坐下後,他自背後摟住她,一起握著釣竿,才一會兒工夫色彩鮮麗的浮標一沉,他們喜出望外的卷動軸線,一尾長達三十多公分的大花枝漸漸上升。
她笑得合不攏嘴,「我終于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愛釣魚了。」
魚兒上鉤的那一瞬間,等待的辛苦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剩下的只有狂喜。
他在她額際輕吻了吻,「只要你喜歡,我們以後可以每年都來一趟,直到我們老了,走不動了……」
他說的未來太美好令她有些神往,但理智很快的說服了她那是不可能的。
在帕勞的這幾天,一切都太甜蜜了,就像她曾在夢里幻想的畫面一樣,但是,真實生活里,他只是個伴游先生。
她當然清楚的知道自己無論是外貌、內在或是身價都是上上之選,可花無百日紅,有朝一日,她不再美麗亦不再富裕,他還會陪在她身邊嗎?抑或是去尋覓另一個美麗的女人?
決定要愛一個人也是需要沖動的。
她就是因為太過于理智,所以在愛情的道路上才會走得分外艱辛,走不到終點。
她輕扯扯嘴角,「我也希望有那麼一天。」
「會的。」他眯著眼,兩張臉貼靠著,「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她微微一笑,晃晃猶在扭動的花枝,「這個夠大了吧?」
「夠。」
不知何時他已準備好了一個冰桶,將他們所釣的海味存放在其中,像是早就預計到他們會釣魚。
「能釣到蝦子嗎?」她期待的問。
他極富魅力的笑著,寵溺的揉揉她的發,「只要你想吃,我什麼都能弄到。」
「那就交給你羅!」
長瀨佑介果然說到做到。
才過了兩個小時左右,當江晨曦看完手中那本小說,悄然走向他身旁一瞄,冰桶已滿,他分別將魚蝦貝各放于一角,甲板上還有幾尾較大型的魚塞不進去,可謂是大豐收。
「哇!」她驚呼道︰「你好厲害!」
「也沒你說的那麼行啦!」他羞赧的笑著抓抓頭,「我爸才厲害,我還學不到他的萬分之一。」
她坐了下來,腳縮到椅子上,雙手抱膝,偏著頭看他,「你們一家人都這麼多才多藝嗎?」
「多才多藝?會嗎?」他們家從小的教育就是這樣,他還以為所有人都跟他差不多。
「會!」她斬釘截鐵的說,「你會彈琴、會繪畫、會烹飪、會釣魚、會多種語言,會享受——」
「呃……」他打斷了她,「會享受也算是一樣才藝?」
「當然算!」她挑高了眉,相當不以為然的繼續說︰「有些人雖富裕卻完全不懂得如何享受,只會粗俗的在手上戴著像麻將牌般大的鑽石,夏天也要披件皮裝,或是將家中瓖金包銀,布置得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們有錢,不管東西品質好不好一定要挑最貴的那個買,全身上下連拖鞋也非名牌不穿,真不知道那些人上廁所要用什麼衛生紙。」
听見她的形容,他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她所說的那種人他也曾見過。
「好吧、好吧,我同意,會享受也算是一種才藝。」
江晨曦清脆的笑聲響起,「你看,我說得沒錯吧!」
兩人對看一眼,不約而同的想起了有錢人家的胖太太十只手指戴滿金光閃閃的戒指,還故意說熱用手搧風,以吸引眾人目光焦點的模樣,他們不禁捧月復大笑起來。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我笑得肚子好痛……」
長瀨佑介也笑得臉都僵了,還以手擦著眼淚,「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
又笑了一會兒,江晨曦才終于停下來,但仍是嬌喘吁吁,臉也漲紅了。
他深呼吸著,「等會兒有沒有想去哪?」
她輕輕搖搖頭,沒說出口的是去哪都好,只要和他在一起。
「那……我們去找個小島露營野炊?」
她的童心大動,用力的點頭,「嗯!我好多年沒去露營了!」
他寵愛的捏捏她的下巴,「你再休息一下,其他的事都交給我吧。」
她回送一記香吻才進到內艙,興致勃勃找著露營可能會用得上的一切用品。
半個小時後船停了下來,江晨曦只听見長瀨佑介叫她先別出來後,便遲遲未再听見他的聲音。
江晨曦在艙房中等得焦急,來來回回的在狹小的空間中走動,最後她捺不住性子的拉開艙門,正想出去一看究竟,只見他站在門口滿頭大汗,呼吸還有些急促,像是剛才才趕過來。
「怎麼這麼喘?」她舉起了手,替他抹去臉上的汗水。
他沒有回答反問著︰「準備好了嗎?」
她的雙眸閃過一抹光彩,黑瞳骨碌碌轉呀轉,用食指指在他胸口,「你老實說,是不是有詭計?」
他只是笑,揚了揚手中的絲巾,故意霸道的說︰「不準看,先綁住眼楮。」但他的笑容卻出賣了他。
此舉更證明了她的猜測沒錯,但再聰敏的女人也甘于受這種甜蜜的欺騙。
她轉過身,讓他用折成細長條的絲巾將她的眼楮捂住,她頓時目不見物,只有些光線透進來。
他攙扶著她的腰,在她耳邊提醒著樓梯、下甲板、沙灘、石頭、樹枝……走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的說︰「到了。」
江晨曦急著將絲巾解下,但被他拉住。
「晨曦,閉上你的雙眼,用『心』去看。」他自背後緊緊的環摟住她的縴腰,兩人的臉頰貼密。
她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拉長了耳朵。
她听見了!
她听見了潺潺的流水聲,想象著一條蜿蜒的小溪,清澈見底,里頭有些不知名的小魚小蝦……對,也許還有蝌蚪,已經長了兩足。她又听見了,有奔流的水自高處落下沖一擊石塊……瀑布!對!是瀑布!右前方該是一個懸崖峭壁,上頭的溪水如飛箭而下,與小溪融為一體。那麼,該處長年被瀑布沖刷,想必底部自然的變成了一座回潭,水深無比。還有,她不熱,身上沒有日光的熱度,那……是了,她是站在茂盛的樹蔭下,幾道陽光透過樹梢零零碎碎的散落,枝頭上站著幾只小鳥,正吱吱喳喳的唱著歡樂的歌曲,是大自然最美妙的旋律……
「還滿意你所『見』到的一切嗎?」他低沉性感的輕吻著她的耳朵邊問著,說話的熱氣直呵著她癢得嬌笑出聲。
「可以拿下來了嗎?」她有些迫及待了。
他逸出笑聲,解開了結,取下絲巾讓她重現光明,再問了一次,「還滿意你所見到的一切嗎?」
她驚艷的看著懸崖碧水,幾乎就像她所想象的那樣,除了瀑布落下沖激起的水花,在熾烈的陽光照映下,折射出了七彩的虹橋。
眼前的一切沒有人工的修飾與破壞,仿佛置身于人間仙境,美得像是在畫中才會見到的原始天堂,並不真實的存在于這個世界。
「好漂亮!」她驚喜的說。
他開心的揉揉她的頭,「只要你喜歡就好。」
他不會告訴她他找得多辛苦,幾乎跑遍了整個小島才終于找到這里。
她攬著他的脖子,喜孜孜的獻上一個響亮的香吻,「謝謝你。」
他也回吻了吻她,「不客氣。」
她的眼眸中閃爍著熠熠光輝,再一次覺得這趟旅行真的太棒了。
「你到潭邊玩玩水,我回船上拿點東西,馬上回來。」
「我們一起去。」她舍不得離開他片刻,萬分珍惜著能相聚的時光。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遂點點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