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甫離宮,身後立刻有人跟上,這期間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有小尾巴緊緊尾隨,當然侯府里的暗樁也不少。
回到侯府後,他朝主院走去,剛被皇帝訓斥過的永安侯,嘴角竟然隱隱上揚,眉間勾勒出幾分喜意。
然而在踏進房門、面對妻子時,他迅速收斂表情,垂下眉睫,嘴角僵硬,他不帶情緒地將皇帝的命令告訴她。
沒想到鳳和長公主一听完立刻跳起來,她指天指地、用最惡毒的言語,把裴翊恩罵得臭頭。
但是這次,面對她的憤怒,永安侯再沒有惴惴不安,只是冷靜地看著她發飆。對,他不害怕了……再也不害怕。
因為他見過碧玉了,知道整件事不是他的錯,知道自己闖下的滔天大禍不會危及翊恩,這樣就好,只要翊恩平安順當,他就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妻子。
「賤貨生的賤種就是齷齪,那天他在門外演那出,為的就是算計今日之事吧?想都別想,銀子是我掙的,誰都別想從我手中挖走……」
她又叫又吼,低手抬手便接連摔碎數個杯盞,但仍然無法平抑滿腔怒火,看見進門準備稟事的秋蘭,想也不想就抓起茶壺往她頭上砸去。
砰!秋蘭始料未及,整個人因為重力往後仰倒,額頭後腦接連受創,立即昏了過去,眼看鮮血從她額頭汩汩冒出,染出一地腥紅,她這才出了這口惡氣,得到些許平靜。永安侯冷眼看著發飆的她,嘴角浮上嘲諷,秋蘭是她最得用的左右手,暗地里不知替她做過多少骯髒事,如今想打殺便打殺了?
也是,她哪會在乎下人的賤命,當年忠心耿耿的碧玉不也被她滅了口。
緩緩吐氣,他做對了,對兒子的冷淡、嚴厲、打罵、推拒,通通是對的,不然……也許翊恩早就葬送性命。
在旁邊吃果子的裴駿恩被滿地鮮血嚇得不斷尖叫,他丟掉果子,胡亂扯著自己的頭發,大聲喊道︰「死人、死人……好多死人……」
他始終沒從宮變那天清醒過來,整天傻乎乎的,不對話、只會喃喃自語,沒人听得懂他想要什麼,別說讀書學習,就連吃飯洗澡都得下人伺候,十三歲的少年,瞬間退化成三歲孩童。
叫喊間,一股尿騷味從雙腿流出,裴駿恩把自己蜷縮成一顆球,抱頭痛哭。
女乃娘害怕遭到池魚之殃,卻也不敢不處理,這些日子二少爺身邊的婢女已經生生被打死好幾個了。
她硬著頭上前,摟住裴駿恩不斷安撫,勸了一陣子,好不容易他才願意離開。
兒子的模樣讓鳳和長公主挫折極了,又聯想到失身的女兒,她真是不明白,分明所有事情都好好的,怎會一夕之間重大改變?
不久以前,她還穿著昂貴的雲錦出席徐家盛宴,許多人圍繞在她身邊,他們都夸獎女兒聰慧無比、必得佳婿,夸兒子在國子監的表現令人驚艷……不該啊,才多久時間,所有事全翻了樣。
裴翊恩那個廢物成了平南侯,而優秀的駿恩、曦恩卻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她這輩子還有指望嗎?沒有了吧,已經回不到意氣風發的過去,她只能想盡辦法守住侯府財產,好讓子女下半輩子過得寬裕。她一副慈母心腸,不是該得到鼓勵贊賞?怎會絕望到底呢?
「姓郁的通通不是好東西,什麼清貴、什麼名士,全是心胸狹窄的爛貨,裴志文,我把丑話擺在前頭,我不管你要怎麼做,郁氏的嫁妝已經歸我所有,我不允任何人拿走!」
「隨便你。」她發瘋的模樣,讓他感覺大仇得報,只逕自轉身向外邁步。
裴志文似笑非笑的表情刺激了她,鳳和長公主抓起杯子砸碎在他腳邊。
她失控大吼,「你要是不想辦法,要是敢撂開手,我就和你拼個魚死網破,我知道你的秘密!」
夠了,多年來夫妻倆一言不合,她就拿出秘密來恐嚇,听一次兩次還算新鮮,可接連听十幾年,累了……
裴志文赤目相望,寒聲道︰「什麼秘密?我和淑嬪的丑事?你想要抖出來嗎?可以啊,需不需要幫忙?」
他不害怕了?不可能的,這是她對他的箝制,但凡提到這個,他就會乖乖縮進龜殼里,由著她為所欲為。「以為裴翊恩會保下你嗎?別作夢了!」
「我不需要他保我,這些年來苟且偷生,只為了親眼看著翊恩平安長大,如今他功成名就,我總算對得起他娘,死就死吧,這世間再沒什麼能讓我放心不下了。」
「你說得是人話嗎?難道你只有他一個兒子?駿恩、曦恩不是你的骨血?」
「他們不還有你嗎?有你這樣善于算計的母親,下半輩子無憂。」
「你想撂擔子?」
「對,我膩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與其在你的威脅下活得戰戰兢兢,不如死個痛快。」
外人都以為他們鶼鰈情深,說他對妻子寵愛尊重,但她打心里明白,他對自己是畏懼、是虛與委蛇,沒有情深似海。
她也曾經溫柔婉約細心小意,也曾拼了命想焙熱他的心,她甚至為了籠絡他,親自為他挑選嬌妾美婢,可是他的心從來就不曾落在她身上。
錯了嗎?當年不該用淑嬪一事迫他就範,她應該再多點耐心,用溫情擄獲他的感情?
「不,你不敢。」
「敢不敢,試試就知道。」
迎上他的視線,他斬釘截鐵的口吻讓鳳和長公主害怕了。他真的敢?怯懦的他打定主意豁出去?不會吧,他如杲這樣做,自己多年的經營算什麼?
「擔上那個罪名,你還有顏面去見裴家祖宗?」
裴志文苦笑搖頭。「你真當我是傻子?你以為我什麼事都不出來嗎?」
「你查到什麼?我警告你,別妄想潑我髒水,你不會成功的。」
髒水?她怎麼能這般理直氣壯?「當年你想嫁給我,趁我進宮赴宴時偷偷下藥,我不確定是哪個環節出錯,我沒與你生米煮成熟飯,反倒壞了淑嬪身子。她懷有龍嗣深得聖寵,皇上極其重視她月復中胎兒,可最終她卻因為我的冒犯而不幸流產。」
鳳和長公主頻頻搖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嗎?自己貪杯,卻把罪名賴到我頭上?是你誤了她一生,與我無關,我只是恰巧遇見,幫了你一把,只是……」
在裴志文灼灼注視下,她無法再往下編造,但局勢已經如此,她必須辯解到底。「好吧,我承認自己拿這件事逼你與我成親,但是其他的你別算在我身上,我堅決不認。」
他沒有證據、他只是猜測,她絕對不能自亂陣腳——鳳和長公主在心底重復同樣的句子,以堅定自己的信念。
說謊,就必須說到連自己都相信才行!
「我貪杯?」哈哈哈,裴志文仰頭大笑,她真的很不簡單吶,事已至此,都還能表現得如此無辜、如此義憤填膺。「告訴你吧,碧玉找上我了。還記得碧玉嗎?那個幫你壞事做盡,卻在事後被你丟進亂葬崗的宮女。」
感激老天開眼,終于讓他得知真相,終于讓無止無盡的罪惡感消除,他有錯,卻不是主犯,他和淑嬪同樣是受害人,而凶手……是這些年來躺在他身邊的女人。
衛昭真真是好手段,她讓他自棄自恨,讓他焦慮惶然,十幾年了呀,真相都不曾透露半句,這樣的心性自己遠遠不及。
碧玉沒死?鳳和長公主大吃一驚,怎麼可能,她足足花了三百兩才……
當年的事全由碧玉經手,淑嬪滑胎,皇上動用宮衛大肆清查,為害怕東窗事發,她讓人將碧玉滅口,怎會在若干年後……
裴志文看著她額間浮動的青筋和攥緊的手指頭。原來,她也懂得害怕?
「淑嬪失去孩子、受盡委屈,卻不敢將那晚宣之于口,至今郁郁寡歡,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筆帳該算在誰頭上?」
鳳和長公主無話可說,只能主動攻擊。「所以你心疼她了,偷偷進宮私會她了?」
「抹黑我們就能掩蓋事實嗎?」裴志文緩聲嘆息,他是進宮了,是遠遠見過她,但不是因為心疼,而是因為同病相憐。「當年的事逼得我無法喘息,我痛恨自己,是我害了她也害死結發妻子,更害死我未出世的孩兒,這些年我過得生不如死,全拜長公主所賜,長公主是否想過,駿恩、曦恩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是不是老天給的報應?」
「當然不是!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不過是追求自己想要的,是郁氏太懦弱,禁不起風浪,听不得事實,是淑嬪太蠢,自以為懷上龍嗣就了不起,沒想過多少人在暗中等待機會,伺機謀殺她的孩子。」
她沒想要設計淑嬪的,是有人利用她的計策,害得淑嬪落胎。
裴志文了然地看她一眼。「禁不起風浪、听不得事實?果然郁氏的死與你有關!你對她講了什麼?替郁氏接生的產婆,有沒有得你授意、害她殞命?」
這只是猜測?還是他又掐住證據了?鳳和長公主不敢確定。
她沒回答,但驚疑不定的表情已經給足了答案。
突然,他放聲大笑,「哈哈哈,是你,通通都是你一手謀劃的!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到底哪里好,值得你用盡手段非要得到?」
「我……」鳳和長公主意識到了,頂梁柱即將垮下,這些年她的驕傲自負、恣意妄為,全來自于他的讓步,可他再也不肯退讓了……
沒有裴志文、沒有永安侯府,她不過是個無父無母、沒有靠山的長公主,不可以……她不能失去他,不能再繼續倔強下去了。
瞬間,她軟化態度,跑上前抱著他的腰放聲大哭。「我錯了,對不起,原諒我好嗎?我只是太愛你,愛得無法控制自己,才會做出糊涂事,如今事過境遷,就算有再多懊悔也無法改變。」
「欠郁氏、欠淑嬪的,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來償還,行不行?我們忘掉過去、從頭開始好嗎?我發誓再不會拿那件事來威脅你,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吧,你我還有駿恩、曦恩,為了孩子我們這個家不能散啊。」
她的家不可以散,郁氏的家就能一手破壞?她對自己怎會那麼寬厚?裴志文冷冷看著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眼底浮上淡淡冷嘲。
「分家和嫁妝的事,皇上已經下達口諭,你盡快處理吧。」
見他遲遲不肯回應白己的要求,鳳和長公主急了。「你不願意嗎?你寧願死?你不怕家破人亡禍延子孫?」
「郁氏難產去世時,我就已經家破人亡了。是的,我寧願死,反正翊恩已經長大,淑嬪也油盡燈枯沒幾天好活,等我死後,所有污穢都會隨我而去。」
他不害怕了,也不在乎了,自己控制裴志文的最後一道符咒失去效力,他再不會任她予取予求。所以,失去籌碼了對嗎?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家被裴翊恩奪走,只能眼睜睜看自己失去所有……
裴志文仰頭大笑往外走去,心中魔障已除,如今一身輕松。
而鳳和長公主腦袋轟轟作響,如墜冰淵,這就是她強求了十幾年的男人?
屋頂上,窺探者互看彼此一眼。哇咧,這麼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好恐怖啊……
「夫人,她又來了,撞都撞不走,她到底要怎樣啊!」小雪氣得直跺腳。
邵玖一笑。宋蓮花想要怎樣?不就是要她收回成命,放棄把暖暖帶在身邊教養,她想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取得最終勝利。
但她哪來的自信呢?怎會認定自己必贏?是翊恩給的信心讓她有恃無恐嗎?
從窗口望出去,宋窈娘站在雪堆中間,白雪紛紛,落在她的頭發、肩膀,讓她的可憐階級又更上一層。
早幾天,邵玖就讓人去歸雁閣傳話,平南侯府的規矩是——妾室不必請安、不必立規矩,只要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安生過日子,想做啥就做啥,夫人絕不置喙。
這樣的句型不難理解吧?但她天天來、日日出現,並且義正詞嚴道︰「規矩不可廢。」
哈哈,好有趣啊,一個妾室竟和正頭夫人說規矩?她只想各自安生有這麼困難嗎?對,她就是不願意看見宋窈娘,不願時刻自我提醒,她的男人必須和旁人分享。
可是這麼微小的心願,宋窈娘硬是不肯成全,逼得邵玖不得不每天好聲好氣把她請進門,再好聲好氣把她送出門。
是不是自己的作風太軟弱,讓宋窈娘認為她有資格認真刷存在感?
邵玖能夠理解,孤燈夜影、長夜漫漫,這樣的日子確實難熬,熬久了,說不定會發展出憂郁癥。可——當姨娘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沒有人戕害她。
「我去跟她說吧。」起身,邵玖鼓起一身氣勢往外走。
宋窈娘始終低著頭,沒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直到發現身前的人影,她嘴角輕揚,自覺又贏上一回——她就不信邵玖敢對自己視而不見,畢竟她是跟在翊恩哥哥身邊多年的女人。
「窈娘給夫人請安。」屈膝為禮,抬頭時,她的眼楮微潤,有哭過的痕跡。
「宋姨娘有事?」
宋窈娘輕蹙雙眉,猶豫片刻後柔聲道︰「妾身知道,這種事由妾身來提並不恰當,但夫人終究年紀輕,對侯爺行事不熟悉,又剛接手中饋事宜,必定會有疏漏之處,但為了侯府和夫人的名聲著想,妾身不得不給夫人提醒幾句。」
她听出來了,重點不是年紀輕,而是身分低——小庶女唄,接手大侯府自然是處處疏漏,更別說皇帝賜婚,夫妻倆不熟悉、情感平平卻非要綁在一起。
她這個正室對侯府的名聲不上心,非得她這朵多年生白蓮出言提醒,方能挽救侯府岌岌可危的聲名。
了解!在處處規矩之後,宋蓮花要對她指手畫腳了。
她想反駁說侯府名聲似乎不需要一個姨娘來上心,但沒必要和不重要的人打嘴炮,萬一起爭執反而替對方長臉呢。「說吧。」
「高門大戶的主母掌理後院,除柴米油鹽之外,也得安排日子令婢妾輪流伺候侯爺,好讓夫家盡快開枝散葉、繁榮家族,夫人嫁進侯府已經十余日,卻遲遲沒將日子安排下來,讓妾身無所適從。」
這是討男人討到她跟前來了?
邵玖突然想起那首歌——王董啊,你怎麼這麼久沒來啊……陳總在夜總會,林總在茶館睡……
實在控制不住,邵玖捧月復大笑。
宋窈娘被她笑得一頭霧水,她不是該生氣,不是該責罰她,這樣她才有借口哭到翊恩哥哥跟前啊?
邵玖笑望她。母親總讓她霸氣些,恩威並施,把府里下人整治得乖巧恭順,可深入骨子里對「民主」的認同,讓她當不了發威雌虎,但如今看起來,霸道有其必要性。
她其實很清楚,比起自己這個當家主母,更早進侯府的宋窈娘更擅長籠絡人心,如今下人的向心力是五五分,而為裴翊恩生下女兒的宋窈娘出手大方,自己分得的那五成,心底也多少有幾分偏向。
因此每天翊恩回家,都會有人到宋窈娘跟前報訊,然後老掉牙的浪漫偶遇情節不時輪番上映。邵玖不說話,不是默認更不是擔心別人會認為自己不夠賢慧,她只是打心底認為,宋窈娘再會作妖,也得翊恩配合,男人的態度遠比女人的手段更足以影響結果。
到目前為止翊恩的表現讓她很滿意,因此宋窈娘坐不住了?既然如此就去和翊恩吹枕邊風啊,怎會傻到跑她這里來搧風?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主母是怎麼做的,但平南侯府的規矩我說了算,再重申一次,希望宋姨娘牢記,免得犯了規矩被罰,還要呼天搶地、大唱楚歌悲音——」
「第一,侯府妾室只需要安分待在院子里,不必到主母跟前請安、立規矩。第二,我讓暖暖午時過來,命令下達已十余日,宋姨娘卻總是借口暖暖生病,把她拘在屋里。既然孩子在你手上總是生病,可見你與孩子八字相克,那麼我就直接把暖暖養在身邊吧。第三,針對宋姨娘方才所提之事……」邵玖俯湊近她耳邊低聲說︰「我不會安排婢妾伺候侯爺,開枝散葉這種事我會一手包辦,不勞姨娘費心。」
「夫人不怕此事被有心人傳出去,壞卻名聲?」
「什麼名聲?善妒嗎?我就是啊,既然是事實,傳出去又何妨?不過宋姨娘提醒得很好,確實得花點心思把有心人抓出來,免得侯府的事總往外傳。」
邵玖輕拍她的肩,抬頭挺胸走回屋里。覺得她仗勢欺人嗎?對,感覺哦兒棒。
宋窈娘怔怔看著她的背影。怎麼會這樣?她只是個小庶女,誰給她的底氣?就不擔心翊恩哥哥對她不喜?
重生一回,她打定主意不重蹈覆轍,可為什麼到頭來,情況越變越壞?
前世翊恩哥哥順利娶回李虹鴛再接自己進府,李虹鴛表面和善,卻是個手段高超的,她霸著翊恩哥哥,不讓他靠近自己,再加上鳳和長公主那個惡毒女人,她在永安侯府的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之後翊恩哥哥去打仗,她獨守空閨多載,日日盼望他平安回來,但消息傳回京城,他和四皇子雙雙戰死,頓時她失去所有希望,絕望之余她狠心拋下暖暖,從李虹鴛手上拿走賣身契,離開了永安侯府。
她遇上的衛梓易,被收入二皇子府,誰曉得他竟然做出逼宮這等蠢事,弄死自己不說,連跟著他的女人也全都遭殃,于是她被發賣,從此展開皮肉生涯。
然而翊恩哥哥卻活著回來,他成為大將軍、封了侯爵,听到這個消息時,她悔得腸子都青了。
她本想求翊恩哥哥看在暖暖的面子上,讓自己重回侯府,但是暖暖死了,和能恩寺師父批的八字一模一樣——她注定早夭。
之後她在無數男人身下承歡,她又老又病,多年過去,再遇翊恩哥哥,他為她贖身,給了她最後的安穩。
她死了,死在他的懷里,那刻她恨死自己,為什麼要那麼早就放棄他?
重來一遭,她氣走李虹鴛、破壞兩人的婚姻,明知道一路顛簸,會讓肚子里的胎兒更加艱難,但她打死跟隨,能夠預知未來的她,發誓要為自己謀得一世富貴。
南方環境不好,但她咬牙硬撐,兩世相處,她很清楚翊恩哥哥心腸柔軟,她相信自己只要與他同甘共苦,他必定會對自己專心一意。
她相信返京後,翊恩哥哥必會求皇上賜婚,給自己一個尊榮身分,此生她要當個風風光光、走到哪里都被人羨慕的平南侯夫人。沒想到皇上確實給他賜婚了,但對象竟是邵玖——那個當年讓自己難堪的小女娃兒。
她忿忿不平,卻只能安慰自己,邵玖只是個不解世事的小庶女,弄死她、讓翊恩哥哥厭棄她,不過是翻手之間的小事情,自己早晚會上位、早晚會成為他身邊唯一的女人。
她比誰都清楚翊恩哥哥的喜好,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可是……她又要再輸一次了嗎?不會的,她不會那麼倒楣,她必會奪得最後勝利。
邵玖想把暖暖養在膝下?好啊,就讓她養,她倒要看看,邵玖怎麼把注定早夭的暖暖給養出長命百歲。倘若暖暖死了,這筆帳翊恩哥哥定會算到她頭上對吧?
用力吸氣,仰起下巴,她不允許自己再輸掉這一局,她早晚會讓邵玖明白自己惹錯了什麼人!
無視地上皚皚白雪,宋窈娘跪在雪地里,強忍膝蓋傳來的冰冷刺痛。
淚水不斷流淌,一滴滴順著臉頰下滑,冰天雪地寒風陣陣,她又冷又痛,卻堅持跪著,她感覺全身血液都要結凍了,感覺自己就快承受不住陷入昏迷了,但是……如果不對自己殘忍,又如何殲滅敵人呢?
玖兒知道濟州成為梓青的封地,並打算將之建設為商州,一定會很高興吧?
房產大亨的夢想不再泡沫化,賺得缽滿盆溢會讓她無比開心吧?越想腳步越輕快,濟州離京城不遠,到時得空就帶她過去逛逛。
梓青說玖兒的點子一個接一個,卻礙于身分始終無法參與經營,心底肯定憋屈!
不會的,他不允許自己的夫人憋屈,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算惹出禍事也有他兜著,他會讓她理解,嫁給自己有多好,要讓她不後悔接下聖旨。
越想腳步越輕快,他恨不得立時飛到玖兒跟前,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穿過園庭、走過閣樓,他一腳跨入月亮門時卻發現……
眉心微蹙,他走到宋窈娘跟前,問︰「發生什麼事?」
「翊恩哥哥,是我不對,我不該辜負夫人好意,只暖暖是我懷胎十月,拼了命才生下來的女兒啊,我真的舍不得把她送出去。我錯了,翊恩哥哥幫我求夫人原諒吧,回去後我馬上把暖暖送過來,是我目光短淺……」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對著屋子方向不斷磕頭賠罪。裴翊恩目光微沉,抬眼望向屋子,久久不發一語。
「夫人,侯爺回來了,宋姨娘不知道在演哪出,跪在雪地里又哭又磕頭的,是誰虐待她啦?」
就為夫人不讓她晨昏定省?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倒是讓她委屈了。
邵玖清淺笑開。演哪出?惡毒主母虐妾記啊,很好,她就看看他要怎麼處理可憐兮兮的小蓮花。
過度激動下,宋窈娘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裴翊恩蹙眉,彎腰將人打橫抱起,轉身往歸雁閣走去。
一直在門縫間偷窺的小雪驚呼,邵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恰恰看見他抱著宋蓮花離開院子。
她成功了?所以自己失敗了?握緊雙手,邵玖鼓勵自己對翊恩多點信心,他只是送她回去,不會留下來給白蓮花澆水灌溉。
但心髒還是被扎痛,她咬緊下唇,力道過大唇間滲出血珠子,她突然想起原本也信誓旦旦的衛梓青,想起方語蓁無奈卻豁達的言論——在婚姻里,有愛情有愛情的過法,沒愛情也有沒愛情的經營方法。
自己得選擇後者了嗎?
看著裴翊恩的背影,邵玖用力把奪眶而出的淚水逼回去。
沒什麼好哭的,她早就知道的呀,知道他有這麼一個紅粉知己,知道那個女人對他是真愛,是不離不棄的感情。
宋蓮花縱有千萬個缺點,但她肯為他不顧危險一路追隨,肯為他委身做妾,都做到這等程度了,除非他不是人,除非他沒有心,否則都該感激涕零。
這種情況很正常,自己沒有什麼好埋怨的。
然而心髒自顧自紐絞,五腑六髒被泡進辣椒水里,說不出口的疼痛刺激著她所有知覺,憤怒蒸騰而上,她想要不顧一切、想要沖動……
但是不行,理智阻止她不顧一切。
沖動只會讓她處境更艱難,讓她落人口實,宋窈娘打定主意要演白蓮花,自己不跟著演已經夠傻,難不成還配合她上演霸王花?
宋窈娘擺明不打算安分,那麼未來今天這種狀況,必定會層出不窮、不斷出現,她需要更多的理智來應付這一切。
所以該怎麼做?溫婉寬容、送大夫、送補藥,順便把他也送到宋窈娘床榻邊,任由他們一夜恩愛、幾許纏綿?
辦不到,這種賢良事與她沾不上邊。
假裝無事發生,假裝他的夜晚本來就該平均分配,讓自己徹底融入三妻四妾的時代,當個貨真價實的古代女人?
這更難,感情潔癖早融入她的靈魂里,剔除不去。
她的頭很痛,在愛情上她尚未長大,還無法成熟得像母親那樣。
她知道退居二線,把婚姻當成交換條件最正確,偏偏她依舊奢侈地作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傻夢,想要為愛情再盡心盡力。
可會不會她越使力,情況越糟糕?
「夠了!」邵玖用力一吼,她必須停止悲觀,停止不理智的想像,必須把自信心找回來,相信情況不會糟成那樣。
是的,過去一個月,翊恩能拒絕她那麼多回,那麼這次肯定也一樣。
宋窈娘昏倒了,他不得不抱起她,送她回去歸雁閣,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然後他會安撫她的不安,會再三告訴她我只在乎你,到時她得理智地跟他說我們必須談談。
她會把自己與宋窈娘的對話一句不漏地告訴他,破除他對白蓮花的錯誤認知。
她會把自己對待情感的態度認真闡述一回。
她願意給宋窈娘金錢、名分,給她任何想要的東西,唯獨不出借她的男人。
在愛情領域里,她狹隘自私,她有強烈的獨佔欲,誰都別奢望能夠插足。
沒錯,情況會照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翊恩只是送她回去,別的事情不會多做,宋窈娘再有本事,也無法勉強翊恩的心。
邵玖捧起茶盞、喝口熱茶,穩定自己不平靜的心。
「小雪,去傳膳,讓廚房送上一道松鼠魚。」
時間分秒過去,夜幕降臨,他錯過晚膳,始終沒有回來。
邵玖的笑容逐漸凝結,信心被澆滅,她應該開始認同宋窈娘的本事嗎?
認同翊恩對她有情有愛,認同她有足夠的實力和自己對戰,也認同……自己終將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終究會剔除愛情,在婚姻里妥協?
真不甘心,虧她思想前衛,信念堅定,最終還是得被碾碎在時代的巨輪里。
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凍出一層讓人厭膩的油脂,那盤松鼠魚張著口,想說的話被消逝的光陰一點一點消融。
突然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不管是她的感情潔癖還是對愛情的獨佔欲。
裴翊安今晚不會回來了,宋窈娘終究將他留下,接下來呢?他會呵護她、安慰她、照顧她,用他的身子溫暖她的哀愁?
呵呵,猜錯了呢,他不在乎她的不安,或許不是不在乎,只是他更在乎規矩,更在乎一碗水端平。
「夫人,菜冷了,要不要熱熱?」小雪不安地看著邵玖。
「撤下去吧。」
「不如我給夫人做一碗陽春面?夫人說過我做的陽春面很不錯。」
看著她的擔心,邵玖拍拍小雪的手背,說︰「好啊,麻煩你了。」
見她放心的領命離開,邵玖尋了件大髦打算出門——去看看吧,不親眼看見很難死心的。
月上樹梢頭,照亮整個庭院,很適合月下談心。
她走近歸雁閣,一名丫頭迎面而來,那是宋窈娘身邊的靜兒。
看見邵玖,她加快腳步上前,屈膝道︰「夫人,侯爺讓我稟告夫人,請夫人別等他,先歇下,至于小小姐的事緩幾日再說,另外姨娘表示,等她身子好些再去給夫人請安。」
宋窈娘大獲全勝,這是明明白白的挑釁啊。
她不安排侍寢,宋窈娘替自己安排了;她想要暖暖,宋窈娘讓裴翊恩給自己駁了;她說不必請安,宋窈娘堅持,而他應下了。
這狀況算得上寵妾滅妻嗎?不知道呢,但她知道心很痛,知道氣喘不上來,知道再不離開,她會哭得眼淚鼻涕齊飛,失去驕傲與尊嚴。
她咽下哽咽,只道︰「既然如此,轉告宋姨娘把身子養好,別惦記著請安,在我面前,沒有這個規矩。」
她控制不了裴翊恩的下半身,拿不到暖暖的教育權,至少能夠選擇想見誰、不想見誰。
「是,奴婢會轉告姨娘的。」靜兒屈膝道。
直到靜兒離開,再也看不見了,邵玖才換個方向走。
應該回去,應該認真思考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各種狀況,應該開始用心考慮,如何讓自己成熟一點,盡快跳過「傷心」這個環節,應該學會埋葬愛情,進入公式化婚姻,應該把事情往「正確方向」進行。
但是今晚……她不想……
所以她沒回去,她一步步踩著積雪,離開了平南侯府。
邵玖走得相當慢,因為在思考著,思考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能力長大,思考願不願意在婚姻里將就,思考如何成為豁達的女人,在宋窈娘、李窈娘、張窈娘面前低頭。
她不哭的,她沒有當白蓮花的天分,只是心澀得太嚴重,好像有人往她嘴里灌進未熟的芭樂汁,好像膽汁翻江倒海涌上來,說不出的委屈和難受在胸口沖撞,兩手交握,緊緊地壓在心髒上方,想教它別分崩離析。
一席暢談,郁珩和衛梓鑫走出酒樓時,臉上都帶著笑意,他們心靈契合,任何的話題都能讓兩人無比盡興。
「今天月色很好。」天很冷,但幾杯好酒下肚,寒意盡數驅逐。
「去你家?」衛梓鑫替郁珩系好帶子,攏攏雪狐披風——那是他獵的,抓了好幾只才制成這一件。
「不回宮?」
「宮里下鑰了。」
他不想回去面對太子妃,她是個善盡本分的好女人,為他生下,個好兒子,應該好好待她的,可惜他不愛女人。
衛梓鑫笑了笑,握住郁珩的手,還是感覺略寒,明兒個讓御醫給他開藥方。
「知道了,去我那里吧,我還有幾壇好酒。」
「你的胃不好,酒讓我代勞吧。」
「那可是我的珍藏。」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突然間,郁珩停下腳步。
邵玖看見郁珩,不想當白蓮花的她,如見到親人般,瞬間酸了鼻子,淚水在眼底泛濫成災,她反射地朝他快步跑去。
「滾。」郁珩直覺道。
是很正常的反應,正常到讓她發現自己的不正常,因此立刻掉頭離開。
她沒有揚起勾人的開心笑臉,沒有清脆的「好咧」,沒有小跳步,她乖得像只鶴鶉。
「她不對勁。」郁珩說。
「是不對。」雖然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但人人都說她朝氣蓬勃、自帶太陽,今天卻……
兩人對視一眼,同步上前、擋在她面前。
邵玖緩慢抬頭,臉上有著明顯的委屈,在燈火照耀下淚光閃爍,她隨身攜帶的太陽失蹤、燦爛消弭,只剩下苦笑與無奈,垮台的雙肩讓小豆丁看起來更小顆。
一個不經意眨眼,被排擠的淚水淌落,天氣太冷,淚水在頰邊凝成冰珠子。
兩個男人同感錯愕,事情好像……頗大?
「你還好嗎?」難得地,郁珩流露出關心。
「我很好啊,我怎麼會不好?我可是鼎鼎大名的玉福郡主呢,票選今年度最幸運人類冠軍,小小庶女抬高身分、又蒙皇上賜婚,誰不好我都不會不好,我啊,好到不能再好了!」她傲嬌地挺挺背脊,一連串的好,卻好得淚珠子猛掉。
非常的欲蓋彌彰,尤其是她的笑,蓋到不能再蓋的彰。「這麼晚了,為什麼不回家?」
因為……很討厭,討厭爭窈窕,討厭棹歌驚起睡鴛鴛。
不過這種話只會換來男人的嗤之以鼻,他們會說不過是妻妾之爭,誰家後院都會上演好幾輪,這等小事不值得討論;他們會嗤笑一聲,然後感嘆女人啊,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所以她不說真心話。「我在賞月呀。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好詩!太好了,果然是人人交口稱贊的才女,但是今晚才女的情緒明顯不對。
「所以呢?賞完月沒?賞完我送你回去。」
回去干啥?獨守空閨嗎?在棉被里翻來覆去,想像白蓮贈英雄的纏綿旖旎?
「我、不、要!」她就要任性一回——在長大之前。
「馬上就要宵禁了,無故在外游走會被送進大牢里,你想這樣?」
送進大牢啊?那不就是白蓮花紅被翻浪,霸王花冷監泣傷?
呵呵,挺有意思的對比。「也行,還沒坐過牢呢,嘗嘗滋味來點新體驗。」
衛梓鑫失笑,邵玖是真的很有意思啊!
「想不想大醉一場?對你來說喝醉也是新體驗嗎?」他出言相邀。
于是兩個高覿身影,中間夾著一顆矮蘿卜,三人在月光下緩步前行。
郁珩和衛梓鑫都沒安撫過哀傷的女人,只能依照男人的角度來處理棘手問題——
衛梓鑫先呵呵笑兩聲,笑聲很干,比放了一個星期的吐司還要干巴。「听說裴夫人……」
「別喊我裴夫人。」
陰惻惻的聲音在耳際響起,兩個男人抖了下肩,看看左右……呃,是鬼還是……目光斜下度,是……不想被喊裴夫人的裴夫人?
「听說你的廚藝很好。」衛梓鑫決定從善如流。
沒錯,就是這樣,女人心情不好只要猛夸一頓,壞情緒就會順理成章過去。
「百味萬源的菜單都是玖兒擬定的,她還定期教各分店大廚,玖兒待會兒要不要做幾道菜,我那里有好酒,今晚不醉不歸。」郁珩說。
他對女人從沒這麼上心過,邵玖算是破了他的先例。
衛梓鑫向郁珩投去深情款款的一眼,笑彎兩道濃眉,太有默契了,這正是自己想要的。
讓她煮個菜、消耗傷心,幾杯黃酒下肚,啥煩惱都拋向天際。
邵玖看看衛梓鑫再看看郁珩,男人都這麼自我中心嗎?看不出來她很傷心,竟還逼她做苦工?
郁珩接話,「我要吃松鼠魚,那道菜太美味……」
松鼠魚?他留在歸雁閣了,害得松鼠魚凝結出一層惡心的油脂,她眉睫下垂,淚水被逼出。
又哭?他講錯什麼了?不能提松鼠魚嗎?郁珩滿頭霧水。
「吃別的菜也行,只要是玖兒做的,我們都喜歡。」衛梓鑫連忙改口。
「對對對!全都喜歡。」郁珩連連點頭。
「男人的喜歡都這麼膚淺、都這麼沒有選擇嗎?是不是只要是個人就可以喜歡?是不是只要待得夠久就會喜歡?還是只要長成白蓮狀的,通通都喜歡?」
她猛地看向衛梓鑫,口氣咄咄逼人,寒冽的目光里帶著凜然氣勢,頗……嚇人。
他連忙高舉雙手投降。「我……我不喜歡白蓮花。」
她又看向郁珩,他也連忙揮手自證清白。「我討厭白蓮花。」
「是嗎?」
「是是是、肯定是、絕對是。」兩人異口同聲、連連點頭,只差沒發誓要白蓮花于人世問集體消滅。
「還好,你們夠聰明,可天底下就有那種傻子,看不清白蓮花的真面目。」
被褒獎了?嘿嘿……衛梓鑫咧開嘴,覺得他們最聰明的部分應該是——不喜歡女人。
女人好麻煩吶,可憐的梓青、翊恩,可憐的天下男性。
被夸獎的男人懂得繼續加碼的重要性,他們順著邵玖的話往下說。「對,傻子可憐,看不清白蓮花的真面目。」他們猜測,那個傻子應該姓裴。
「錯,不是可憐,是可惡、可恨!」
呵呵……兩人又干巴笑開,不解翊恩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