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起個大早,去找宋邑學醫。宋邑家住在城西的建陽里,離平陽公主府不遠,我對路不太熟悉,與李延年結伴同行。
宋邑的府邸並不算大,小小一個院落,布置得卻很是古樸大氣,庭院中央是一塊苗圃,大約是用來種植藥草,冬日萬物凋敝,看不出所以然。
小丫鬟引著我先去拜師,宋邑正在書房,旁邊還有一名中年婦人,年華雖逝,保養得當,猶可見昔年風情。我估模著,她就是我的師母。
宋邑見我很是歡喜,對婦人道,「師妹,這就是我昨日收的徒弟,你看怎麼樣?她資質甚好,遠勝尋常男子。」
婦人微嗔,「你終究還是有男女偏見,和我爹一樣,我就不信,女子怎麼就不如男,偏偏立個門檻,傳男不傳女。」
宋邑好脾氣賠笑,「女子行醫,終究有些不便,師父他老人家也是有他的顧慮。我現下收了女徒,已經打破了師父里的規矩,夫人不夸獎我,怎麼還抱怨我,叫老夫好是傷心。」
他笑模笑樣,沒看出半分傷心。兩人年近花甲,還能如此恩愛,羨煞旁人。
傳男不傳女,確實是醫者的規矩,所以周長水敗在我這個女子手下,才會那樣不甘心。宋邑昨日說要收我為徒,也叫我很是吃了一驚。
我心中暗想,女子行醫的不便麼……呃,男人身體,老子模了看了,也不是一個兩個,集體果浴老子都看過,還有什麼可以顧慮?
不過這個話我不敢說,怕刺激兩位老人家。
我順著宋邑,接了句話,「女子行醫確是不便,但是女子看病也很是不便,若有女醫,什麼懸絲診脈,便可以棄之不用了。」回頭對婦人行了一禮,「徒兒張二寶,拜見師娘」
這個師娘,名頭比宋邑只大不小,緹縈救父的故事,傳了幾千年,作為歷史上為數不多被交口稱贊的女性代表,今天能見到本人,我很是有些激動。敢攔御駕的女子,勇氣及心智必然都非常人,大約也是因為如此,才得以被倉公傳其衣缽。
換句話說,假若淳于緹縈不是宋邑的夫人,我再有通天的本事,也進不了他的門。
我認識透徹,對淳于緹縈,多幾分敬意。
宋邑沖我豎了豎眉毛,「你這娃兒轉的倒快,一轉眼就只認師娘,不認師傅了」
淳于緹縈微笑,「你說的很對,這個給你,作為師娘的見面禮,女子就是要有些氣性,不只是在家里相夫教子,一樣可以有一番作為。」
這簡直就是女性解放運動的先驅。作為兩千年前的古人,淳于緹縈能有這樣的覺悟,實在是了不起。
她送我的東西是一個針囊,我接過來,她示意我打開,里面是二十七根銀針,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我仔細一看,大喜過望,「莫非……這便是靈樞經中記載的九針。」
九針形狀不一,各司其職,有的其實是承擔手術刀的功能,有的只起到按摩的功效,此外扎的穴位不同,粗細長短也都各有要求,高期給我的那幾根,只是最基本的毫針,對于位置較深的痹癥,長度不夠,療效也就不佳。
九針的說法,我之前只在文牘上看過,眼下這二十七根針,一共有九種形狀,每種各有三支,我便猜測,這是傳說中的九針。
淳于緹縈贊許道,「很好,你說說看,九針各有什麼不同?」
《靈樞經》我看過一遍,早就存入芯片中,張口便道,「九針之名,各不同形。一曰針,長一寸六分。二曰員針,長一寸六分。三曰緹針,長三寸半。四曰鋒針,長一寸六分。五曰鈹針,長四寸,廣二寸半。六曰員利針,長一寸六分。七曰毫針,長三寸六分。八曰長針,長七寸。九曰大針,長四寸。其中針,鋒針,鈹針,員利針有刺血放血之功,員針,緹針主要用作按摩,毫針,長針和大針,才是真正用作刺穴之用。說來慚愧,對于九針,我只聞其名,從未見過,一直都用毫針替人治病。多謝師娘相贈,必不辱之。」
淳于緹縈錯愕地看著我,「九針的區別,你竟能背得分毫不差。《靈樞經》你看過幾遍?」
「三遍」我撓頭,多加了兩遍,畢竟我有芯片這個優勢,不好顯得太過怪異。
淳于緹縈搖頭,「我即便已看過十遍,也未必能一字不差背出,奇才真奇才矣倘若爹爹見到,恐怕也會因愛才而為你破例」
宋邑捻著胡須,笑得志得意滿,「這孩子的資質確實不同尋常,小小年紀,修為不在錢一之下。」
我被他們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得有些發虛,總覺得芯片有點作弊的嫌疑,好在有人皮面具遮擋,他們也看不出我的異樣。
宋邑歡歡喜喜地帶我在府里轉了一圈,回書房授課。
連我在內,宋邑一共收過三個徒弟,兩個師兄已經出師,在各地游歷。宋邑名聲在外,達官貴人有個疑難雜癥,都要請他出手,他在家的時間並不多,我去了兩天就發現,宋邑只是掛了個師傅的頭餃,真正教我的,其實是淳于緹縈。
約莫是因著我是女人的緣故,淳于緹縈教起我來,分外用心些。當她發現說一次我就記住之後,更是如獲至寶,恨不能將一身修為傾囊相授。我終于明白了宋邑的用心,原來是要招個徒弟給緹縈作伴,難怪他不介意我女子的身份。
過了兩三天,周長水被放了出來,我听雙兒說起,倒並不是很意外。汲黯雖然判周長水死罪,漢朝卻是有個以錢贖命的政策,我曾听聞,蘇建那樣的重罪,也能拿罰金抵命,何況周長水並未損兵折將,只是誣陷了區區在下,只要舍得銀子,活著出來也是正常。
據說縣令也平安無事,只是撤了官職,交了罰金。
漢代畢竟還是一個法制並不健全的社會,有錢就是王道。
隔了幾日,我在街上遠遠看見周長水,佝僂著腰,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見了人也是躲躲閃閃。
這一鬧對他影響很大。
判決結果公布之後,我與他之間,勝負自現,他本來就冷落的門庭,越發淒涼。
與他門可羅雀的境況相反,我這邊的病人卻是與日俱增。這件事被好事人傳得神乎其神,不知添油加醋又說了什麼,來找我看病的人從每天幾十暴增到每天幾百,偏偏我剛入宋邑門下,每日都去他家學醫,那些人來了看見大門緊閉,便在我門口徘徊,白白踩壞我一塊門檻。後來又打听出著我每天回來,便執著地在我門前守候。
每次學醫歸來,看見門口黑壓壓一群人,我就覺得頭皮發麻。這些人等了許久,一個也打發不走,還自覺地排了長隊,就等我回來。
不用想也知道,巴巴找上門來的,自然不是什麼容易治療的疾病,我看著那些期待的眼神,便覺得手足酸軟。
每天都折騰到宵禁時分,沒看完的病人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明天繼續來排隊。幾天下來,累得我渾身月兌力,完全沒有時間去謀劃找手柄的事情,老子很是愁苦,琢磨著是不是該換個地方。
不過這件讓我叫苦不迭的事,其他人卻羨慕不已,在周長水看來,簡直就是飛來橫福,走了狗屎運,估計早已恨得肚里發霉,但他自地牢中出來之後萎靡許多,損失了一大筆錢不說,找他看病的人少之又少,名聲算是徹底臭了。
我估模著,他若是再要找我的麻煩,大約只能下燒房子,偷東西,暗殺之類的黑手,倘若他真不開眼,一意孤行,就別怪我手下無情,取了他的人頭。
轉眼到了臘月,天氣越發地寒冷,明日便是臘日,也就是後世的臘八,漢代還不流行臘八粥這個玩意,臘日通常是用來祭祀鬼神和祖先,淳于緹縈出去置備祭品,我一直在書房看書,大約女人都有愛購物的毛病,淳于緹縈也不例外,等她回來,天已經黑了大半。
我與她道別出來,卻看見李延年站在門口,這些日子我與他一直結伴同行,但僅限于早上,他晚上回家的時間不定,通常我都是自己回去。
看他在這里等我,我有幾分詫異,他對我微微一笑,暗淡的夜空仿佛明亮不少。
「今日有大儺,公主進宮了,我看時間早,就過來等你一道走。」
「哦」我看看四周,「你等了很久了吧?」
他身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花,來了有些時候。
「剛到」琉璃般的瞳眸印著火光,烏黑的發絲垂在眼前,沾了雪花,恍如雪的精靈,他壓低了斗笠的檐,道,「走吧」
他的容貌,走在路上,常常引來女子觀望,索性戴了一頂大大的斗笠,一來擋雪,而來擋人視線。
建陽里的巷子里靜寂一片,尋常這個時候,都應該是燈火通明,家家戶戶燒火做飯,今日卻安靜的出奇。
走近巷口,听得外面的大街上人聲鼎沸,李延年突然握住我的右手,側首道,「今天大儺,大伙兒都去街上看熱鬧,一會兒宮里會有人送火把出城,街上亂得很,小心不要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