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雷揣著轉業報告走進團部大樓，上了樓梯直奔政委辦公室。門掩著，傅天雷整了整衣冠，正準備打聲報告，卻見趙堅與人邊說著話邊從走廊那頭向這邊走來。
趙堅見了傅天雷，客氣地把他讓進辦公室，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讓傅天雷有話坐下談。可傅天雷倔倔地說︰「我就站著，站得舒服！」
「那好，你就站著，你來是不是要跟我提轉業的事啊？說吧。」趙堅似有神機妙算。
傅天雷雙手將報告遞上，「政委英明，正是，請您批準！」
趙堅對報告連看都不看一眼，傅天雷只好將伸出的手尷尬地收回。
「你們這些干部，讓我怎麼說好呢。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要走？」趙堅指了指傅天雷說。
「我，我——」
「我什麼我，痛快點！是不是看到人家提了，沒有你的份，回去後哭鼻子啦？」
「報告政委，想哭，沒哭出來，心里憋得慌！」
「是呀是呀，還是毛主席老人家說得好哇，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看來打仗沖鋒容易，盒子槍一舉就上去了，下來以後的問題可就多了，思想也復雜了，是不是？」
趙堅站起身，在室內邊走邊說。
「是的，我想不通！」傅天雷老實承認。
趙堅側身回頭︰「少跟我繞圈子，你就徹徹底底地給我抖落抖落，我呢，也幫你分析分析，是我的不對，你照說不誤，我不會為自己護短的！」
「那我就照直說了！在前線的時候，你對我說過我是上了後備干部名單的，我當時好感激呀，心想組織上這麼信任我，我就是死也得往前倒。所以我就是輕信了你的話，結果把功讓了，還跟家人許了願，說要不了多久就會讓老婆隨軍……誰會想到是這個下場。我我，沒臉見了人呀，我——」
傅天雷委曲得眼淚果真掉了下來。
「你說的句句屬實。其實這些天我的心里也非常矛盾，好幾次都想叫你過來談談，可是工作上的事情實在月兌不開身。這下正好，你來了，我也當面把情況跟你講講清楚。」
「我听著呢——」傅天雷一肚子不高興地望著政委那張不苟言笑的臉。
「你的家庭困難，我是曉得的，戰前我對你說的那些話也是發自內心的，沒有半點虛假。本來按照你的作戰表現和工作能力，提上一級半格的完全不是問題，家屬隨軍也就迎刃而解了。可是大裁軍一來，這些全沖了，這是我們這一級干部無法預測的，我這樣說不是推卸自己的責任，而是的確無能為力，我錯就錯在當初犯了自由主義，沒有對你守口如瓶，可是那是在戰時呀，如果你掛了彩，萬一光榮了，我這一輩子就不得安寧了，這一點你能理解嗎？」
傅天雷點點頭，但疑慮尚存，于是問道︰「既然是大裁軍，那劉蘇北為什麼能夠提拔，而且是越級提拔，這當中不能說沒有蹊蹺吧？」
「你跟蘇北是一對好朋友，也是非常好的搭檔，這一點無用置疑。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劉蘇北是師機關放下來任職的，原本打算是打完仗就調回去的，由于部隊一瘦身，機關科室不讓配副職，所以改在團里任用了，事情就這麼簡單。」
趙堅的回答簡潔而明快，態度也極為誠懇，讓傅天雷幾乎無懈可擊。
「我听說團里考慮一營長的人選時曾經有我，是不是事實？」
「沒錯，事至如今也沒隱瞞的必要了。但是到師里沒通過，原因很簡單，兩條︰一、一個連隊不可能同時產生兩名營級主官；二、上級明確要我們團讓出營長位子，安排兄弟部隊的同志。這樣，你就被放下來了……」
「那我怎麼听說是有人到師里翻我的老賬，說是功過相抵了……」
「什麼老賬，你打仗勇敢，身先士卒，為人正派，有什麼好告狀的。功過相抵，誰說的，到底指的什麼，何過之有？」
傅天雷喃喃地說︰「還不是指前線鳴槍的事……」同時，腦子里閃現出陣地上曾經發生的一幕——
那是臨近春節的頭一天夜晚，沒有一絲星光，四野猶如一片死寂。二連戰士成一字形趴在防御陣地上。傅天雷從連指揮所走出對戰士表示慰問，他的聲音不算大，卻在寂靜的山野里有足夠的穿透力。他當時是這樣說的，弟兄們，今晚是大年三十，祖國的親人正沉浸在歡樂的海洋里，大家想家嗎？一個戰士拉著哭腔︰想，是個人都想！說得對！誰都有個家，我堅信，祖國人民是不會忘記我們的，不會忘記我們在這里曾經忍受的孤寂，還有奉獻……傅天雷動情了，可話還沒完，有人抽噎起來:我更想念死去的戰友！傅天雷听了這話像著魔了似的，抓起一支沖鋒槍，跳上戰壕，朝天空一排掃射，邊打邊喊︰弟兄們，都給我打，為死難的戰友致衰！霎時，全連人一起對空鳴槍，子彈在黑空中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光花。劉蘇北從指揮所奔出︰雷子，你瘋啦……
「就這事啊？如果這也算是過的話，就是全線打了一夜的槍，浪費了不知多少子彈。可也有功呢，我看功比過大，至少讓戰士們找到了一種渲瀉渠道，在那種情境下完全可以理解啊。」趙堅如是評價道。
「政委，你真是這樣認為的？」
「當然啦，這件事你不說我還不知道是你干的呢，團里師里軍里首長都知道有這事，可並沒有追究什麼責任嘛。你這話是從哪來的，什麼功啊過的，還什麼相抵？」
傅天雷試探著問︰「我听說是劉蘇北背著我告的狀，就是為了爭那個營級……」
「扯蛋，胡扯蛋！我看說這話的人一定是別有用心！雷子，準是那些個人目的沒達到的家伙，惟恐天下不亂在胡咧呢！你可別上當啊……」
趙堅勃然大怒。
「這麼說，是我小肚雞腸，錯怪了蘇北？」
「你們本來就是很不錯的一對。你有你的長處，敢做敢為，剛強正直，劉蘇北也有他的優點，聰明能干，處事周全。說句老實話，部隊建設很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才。怎麼樣？答應我，留下來好吧？！
「我是個寧在直中取，不向曲是伸的人，這一點政委你是清楚的，就目前的這種處境，我很為難……」
趙堅笑了笑:「不過，我也得長長記性了，不能重犯封官許願的錯誤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不如干脆得落點，這一仗就算我白打了，我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不想爭，只要部隊記得我傅天雷為國盡過忠就行，接下來我要回家盡孝了。」
「你的意思是？」
「只求讓我轉業走人，這點小小的要求，不算過分吧？」
趙堅一時語噎︰「強扭的瓜不甜，你實在要走，我也沒有過硬有理由逆轉。這樣吧，你把報告先放在這里，我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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