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和山陵呆在宿舍里，坐在床板上注視著門外，看著雨水像一條條扯不斷的線兒從宿舍的瓦檐落下，聆听著瓢潑大雨灑落在沙梨樹葉上，「唰——唰——」作響。沙梨園里，雨沫紛飛，灰灰蒙蒙，一棵棵的沙梨樹在大雨中高興地搖撼著它綠蔭濃密的枝葉，愉快地洗刷著它那布滿了裂皮、千溝萬壑似的身軀。
天黑了下來，宿舍亮起了電燈。雨也逐漸小了下來。
等雨完全停住了，小明和山陵、馬曉勇打算一起去洗涼房洗澡。小明端著一只綠色的臉盆，山陵拎著一只白色的馬口鐵皮提桶，馬曉勇和小明一樣，也是端了一只臉盆。三個人一塊兒走出了宿舍。
山陵和馬曉勇沒有在百色上幼兒園，他倆隨著父母從南寧調來百色沒有多長時間。他們兩人經常喜歡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著他們在南寧遇到過的種種趣事兒，你比如，他們說南寧的街道很寬，稱為「路」，什麼「天桃路」，「桃園路」，「七星路」，「*路」，等等。不像百色的街道，小小窄窄的，只能稱為「街」，你比如「大街」，「百勝街」，「太平街」，等等。他們說，南寧人說的白話軟別別的（軟綿綿的），娓娓動听。而百色人說的白話硬邦邦的，一勾一勾的（一團一團蹦出來）。他倆還經常談論起南寧的一些地方，如︰人民公園炮台，公園路雙馬井（雙子子井），新華街水塔腳，廣西日報社，*路小學，七星路尾的飛機場，等等。有時候他們斗嘴玩兒，馬曉勇喜歡在嘴里叨念一首他在南寧時學會的順口溜︰
你別吵，你別鬧，
你的對象我知道。
東南街，十八號，
打個電話就來到。
腳穿高跟鞋，
頭戴紅花帽，
我看你還鬧不鬧？
小明他們三人從第一棟宿舍的中間走廊里走出，沿著一條小路走進沙梨園。小路在沙梨園內分叉成左右兩條，左邊這條小路穿過一棵棵的沙梨樹下，通往飯堂和洗澡房。右邊那條小路穿出沙梨園後直通校長的家門口。他們拐向左邊這條小路，不慌不忙地、慢吞吞地一邊走一邊聊著天。從宿舍里映射出來的燈光，黃橙橙、昏昏暗暗地照在路面上，路邊的草地濕漉漉的，四周不算很黑，看得清楚一棵棵的沙梨樹，以及四周圍的房屋。雨後的空氣格外濕潤清新，梨園里散發出陣陣淡淡的、沁人肺腑的沙梨果子清香。幾只不知名的小蟲子藏在草叢里，或者是躲在樹葉的背後，吱吱吱，唧唧唧，，不停地鳴唱著好听的歌兒。左前方的泥巴圍牆牆根下，一只地牛（一種蛙類，小家伙們管它們叫做「英昂」，南寧話把它們叫做「你——我——」）正在「呢——，呢——」低聲地哼著。右邊較遠處，在學校醫務室牆邊的某處地方，另一只地牛也在「——，——」不停地叫喚。還可以听到更遠處、圍牆外邊的某處地方，另一只又老又大的地牛，以更加洪亮的聲音在回應︰「昂——，昂——」。地牛們「呢——，——，昂——」此起彼伏的叫喚聲，加上昆蟲們細細聲絮絮叨叨鳴唱著的歌兒，還有那仍在嘀嘀嗒嗒從瓦檐上掉落下來的雨滴聲，像是在演奏著一場夏夜雨後清涼愉悅的奏鳴曲。
一路上望過去，看不到任何一個同學或者老師。
剛才那場大雨打落了一些沙梨果子，地面上零零星星地散落著一些長不大的、或者是長了蟲的爛果子。小明他們絕對不會去踫那些個東西，他們都上過當（嘻嘻），那玩意兒味道澀得很，咬過一口足可以讓你記住一輩子。那些在他們頭頂上四處懸掛著的、把樹枝條兒壓得老彎老彎、伸手可及、比他們的拳頭還大、已經基本成熟、青白色、散發著撲鼻甜蜜蜜清香的大梨子，才是真正吸引他們目光的好東西。小家伙們一天到晚生活在這片沙梨園里，在掛滿沙梨果子的樹底下屁顛屁顛跑來跑去捉迷藏做游戲，不動心的是好孩子，乖孩子，听話的孩子。可是，要當好這好孩子乖孩子听話的孩子的的確確非常非常之不容易，而且，又剛好遇上了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的國家三年經濟困難時期（什麼鬼都沒得吃，小家伙們一個個面黃肌瘦，每天只有那三餐玉米面糊糊，諸如水果餅干糖果等等之類的奢侈品幾乎根本見不到看不著，肚子經常餓得嘰嘰咕咕亂叫），艱難啊！從春分到谷雨，從立夏到芒種，他們親眼目睹了沙梨樹從開花到結果，果子從只有指頭般大小變成拳頭般大小甚至超過了自己的拳頭，把一根根的樹枝條兒從直挺挺一直壓到彎彎地垂下了腰。他們扳著手指把這些果子不知數過了多少遍，望穿了多少雙眼楮，吞了多少旦口水（咽下了多少唾沫），終于，幾個月熬過來了，頂硬（咬緊牙關）挺過來了。你想想，小明他們僅僅才是小學一年級、走起路來屁顛屁顛跑的小不點哪！
再次抬眼四下望去，四周圍的的確確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只有那一只只青白色散發著誘人香甜氣味的大沙梨果子懸吊在彎彎的枝丫上，正在向著他們微笑，朝著他們招手。一陣風兒吹來，沙梨果子輕輕地、輕輕地晃來晃去。
「這些沙梨果子肯定很甜很甜的。」
「嗯。」只覺得口中突然變得很濕潤，連忙咽了一口口水。
「比甜還要甜得很多很多。」（小不點，有時候邏輯混亂點不足為奇）
「嗯。」又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怎地，咽口水的速度快趕不上口水流出來的速度了。
「怎麼樣？」
「唔？什麼怎麼樣？」
「想不想」
「想什麼？」
「嘻嘻。」指指頭頂上。
「能行？」
眨眨眼楮。
「怕嗎？」
心里是有些害怕，腦袋瓜卻在輕輕地左右晃晃。
「對，不怕！那麼」
「一人就許摘一只。」
「好的。」一拍即合。三個人統一了思想統一了認識，嘴饞戰勝了好孩子。為了滿足嘴饞，就當一回壞孩子吧。不過，咱也向毛主席保證向毛主席起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三個人各自瞅準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只大沙梨果子，「預備——，一，二，三！」三個人同時一起放下了手中的臉盆和提桶，迅速撲向目標，只听見「唰——」，「嘩——」，那是樹枝樹葉被拉扯發出的聲音。轉眼間勝利果實（沙梨果子）已經牢握在手，便又迅速折身返回，將果子往臉盆、或是提桶里的衣服底下一塞、一蓋。好了。拍拍手。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哦？
三個人互相對視笑了笑，重新端起臉盆拎起提桶，依然是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朝著洗涼房走去。
學校里一共有三排洗涼房，第一排洗涼房面朝著廚房背對著學校的小魚塘，共有五到六間。另外兩排洗涼房背靠著背，洗涼房的一側緊挨著廚房，一共有六間，其中三間洗涼房的門朝著蒸飯的灶台，另外三間洗涼房的門朝著總務室，也即是校長住的那棟平房。三人來到洗涼房旁邊，從提桶里或者是臉盆里拿起衣服，在水龍頭那兒接了水，果兒就在水中泡著，黑麻麻的誰也不會看見。
三個人一起鑽進了門口朝著總務室、緊挨著廚房那頭的頭一間洗澡房里，反扣上門。里邊黑古隆冬的，誰也看不見誰。他們撈起梨子張口就咬，頓時清香四溢蜜汁橫流，只听見「呱呱」啃咬沙梨的響聲，和忍不住發出的「吃吃」笑聲。
好甜啊！
這可是百色城里大名鼎鼎的四安梨，也叫做白糖梨，豈能不甜乎？！
那會兒小明剛好滿七歲，山陵和馬曉勇也只有八歲不到。
三個人絕對守口如瓶，誰都不對外人提起過此事。他們之間也從不談及此事，就當它沒有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