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十九章 鵲起 

作者 ︰ 肖申克117

已經是乾佑元年的十二月中旬。

黃河已經凝固,將浮橋凍結在河面上,堅硬如鐵。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黃河兩岸白皚皚的一片,寒風在空中凌厲地刮著,出嗚嗚的悲號聲,蒼山也在這嚴冬的肆虐下徹底蟄伏起來。

除了風聲,四下里只有人歡馬嘶聲,還有數十面大旗威風凜凜地獵獵作響。

趙匡胤小心地將郭威的坐騎往岸上牽,被人馬反復踩壓過的河岸冰雪又硬又滑,他揮舞自己地面,在冰面上砸出可供戰馬借力的窩窩。

韓奕陪在郭威左右,目光打量著牽馬走來的趙匡胤,左手無意識地撫模著劍柄。

自從去年夏天離開汴梁,趙匡胤已經在外流浪了一年半之久。已經娶妻的他也想出人頭地,或者至少要自食己力,所以他先是投奔了父親趙弘殷的曾經的同僚隨州刺史董宗本,不過趙匡胤在他的手下過的不愉快,于是趙匡胤又去投奔父親以前的老部下現復州防御使王彥。

王彥只是給了他幾貫錢,就將他打了事。趙匡胤只好游歷四方,既嘗到了世情冷暖,又增加了自己的閱歷見識,正巧看到郭威的帥旗,趙匡胤便主動請求效用。郭威並未因為他出身而另眼相看,只是讓他從牙兵侍從做起。

韓奕不知道趙匡胤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是他見趙匡胤毫不遲疑地接受這個差事,倒是有幾分欽佩。此時此刻的韓奕,心中十分復雜與好奇,尤其是當他看到郭、趙二位站在一起的時候。殊不知,韓奕在趙匡胤的眼里,何嘗不是如此?

當趙匡胤從軍之時,韓奕已經是一位耀眼的將星。

回到河中行營的郭威,征塵未洗,又接到鳳翔趙暉的急報,蜀兵屯于大散關,情勢危急。郭威只好在感嘆命苦之余,決定親率牙軍赴援鳳翔、永興。

臨行前,郭威召集諸將,對白文珂、劉詞二將說道︰「李守貞部下精銳屯于西城,其中有副使周光遜、悍將王三鐵、聶知遇等守西城,我若西援鳳翔,賊軍極有可能從西城突圍,爾等務必謹慎,切記、切記!」

「遵命!」白、劉二次上前領命。

郭威還覺不太放心,又沖著韓奕道︰「子仲亦可參預軍機重事。」

「末將願听白、劉二位長者調遣,太尉勿憂!」韓奕答道。

白、劉二位資歷素重,他們見郭威總是以表字稱韓奕,暗道韓奕在郭威心目中的份量不低,但又見韓奕在自己等老將面前總是以晚輩後進自居,毫無少年得志的驕態,心中不禁感慨。

「有韓子仲相助,定不會讓賊軍突圍而出。」白、劉二人紛紛保證道。郭威見他們三人相處融洽,心中稍安,又告誡白重贊、閻晉卿、李榮及裨將李韜、李審等人務必小心謹慎,這才啟程西進。當然,作為牙兵之一,趙匡胤也追隨郭威西去。

冬天慘淡的陽光,揮灑在河中城的城牆上,還有城外連營數十里的柵壘、火鋪等等工事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黃暈。

河中城睡著了,城頭上的旗幟無精打采地飄動著,雙方軍士例行公事般地相互罵陣,卻未見一箭一矢掠于陣前。李守貞在嘗試了多次之後,似乎也放棄了突圍之舉,不自量力地跟朝廷大軍空耗著時日。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就到了乾佑二年(公元九四九年)的正月。

正月,最美好的時間是午後的短暫溫暖時光。當陽光漸漸西沉時,氣溫也在降低。

罵夠了的吳大用,覺得口干舌燥,他這一張嘴可以抵得上城頭上守軍三百張口,稱得上是口若懸河,往往是不僅守軍自覺地捂住耳朵,就連官軍也裝作听不見。

吳大嘴巴早已聞名全軍。

「要是有酒喝,那就太好了。」吳大用說道,他捅了捅馮奐章道,「馮秀才,那詩如何說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馮奐章瞥了他一眼,提腔拿調搖頭晃腦,「另外,我可不是秀才。」

「對,這葡萄酒雖然咱沒喝過,想來總是酒,只是听說有點酸。」吳大用舌忝了舌忝嘴巴,順便暗諷馮奐章有點酸,「太尉什麼都好,就是不準飲酒這一條我不贊成,連這除夕元旦都不許。這大冷天里,若是能有酒御寒,那該多好,也顯得咱豪氣。」

朱貴接過話頭︰「就是準你喝酒,這冰天雪地里你哪里找酒喝?」

「我今天巡邏時,還見過有巡邏的軍士喝得醉燻燻地。」李威道。

「胡說八道,太尉禁令之下,誰還敢飲酒?」朱貴不信。

李威卻信誓旦旦地說道︰「三哥別不信,喝酒的正是太尉的嫡系部下,除了他們,誰敢明知故犯?」

眾人圍著雪地里的一堆火,韓奕正坐在一把火堆旁的交椅上,搓著雙手,听李威這麼說,疑惑道︰「還有這事?」

「軍上,屬下豈敢在您面前胡說?」李威道。

「你可知他們在什麼地方飲酒?」韓奕問道。

「听說離此地二十里外,通常巡卒必過的地方有一個村子,村子沒幾戶人家,那里新開了一家酒肆。听說這酒肆主人家好客,知道士卒們身上沒幾文錢,允許賒欠,先記著軍號部曲與名姓,說是等立功受獎有錢了,再一並結訖。」李威道。

吳大用瞪大了雙眼︰「我吳大用走南闖北,還未見過如此的酒家。天底下哪里有這等好事,做小本生意的百姓,素來避開軍士都來不及,還敢給軍士賒帳?那酒肆主人家就不怕軍士們順便將他頭顱也賒了去,那樣的話,白喝了酒,不用還錢,說不定順便還能抄點錢財。想當年在相州,我好生生地去買酒,就是帶的錢少了點,低聲下氣地求酒店照錢賣酒,那酒家愣是不賣。我一怒,拔出刀來,那酒店卻白送我一壇酒,我本來是想要用刀換酒……」

吳大用口吐白沫,等他回過意來,現人都走到一邊看著他笑,只有韓奕還孤伶伶地坐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

遠遠的,河中行營都虞候劉詞正巡視而來。劉詞是員老將,現為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遙領寧江軍節度使,充行營馬步都虞候。此人起初在後梁貞明年間,隸于名將楊師厚帳下,一向以驍勇善戰聞名,戰功卓著,行事又穩重,在軍中即便是睡覺時他也不忘被甲枕戈而臥,時刻保持著警覺。

郭威率牙軍去援鳳翔趙暉,本留下白文珂與劉詞二人擔當正副帥,可郭威剛到華州便收到趙暉捷報,蜀人坐等食盡返回,郭威只好掉頭回師。白文珂領兵去迎,所以現在劉詞成了河中行營的漢軍最高主帥。

「韓將軍,好逍遙啊!」劉詞遠遠地笑罵道。

「李守貞不願出城交戰,卑職只好坐等,這叫守株待兔。」韓奕起身拜道。冬日西斜,氣溫驟降,他坐得久了,雙腿也覺得有些麻木且冰涼。

「哈哈,城內已經公私皆竭,諒那李賊落敗之日不遠了。」劉詞笑道。他的笑聲也是洪亮如鐘。

韓奕望了望西邊的暮色,跺著腳道︰「這天冷得緊,這眼下無事,不如卑職做東,請老將軍小飲幾杯?」

「不行!」劉詞斷然拒絕,「太尉行前,特意下了禁令,不準將士私飲。韓將軍是太尉看重之人,莫要犯了軍規,否則後悔莫及。若被老夫看見了,韓將軍不要怪老夫不講情面。」

劉詞聲色俱厲,卻是一片好心。

「太尉軍令,卑職銘記在心,不敢犯法。」韓奕正色道,「卑職听說,近日有巡卒擅自在野村酒肆里飲酒,不知老將軍可曾注意到?」

「還有這事?」劉詞勃然變色,詫異道,「老夫勉為河中行營副帥,韓將軍盡管說出犯法軍士姓名,老夫定不會輕饒了犯法之人。」

「老將軍稍待,請容卑職稟報……」韓奕湊近劉詞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劉詞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沉住氣跟在韓奕後面,騎馬離開鄭州軍駐守的城南柵壘。

太陽終于降到了地平線,慘紅色的陽光下,幾隊巡卒與韓奕與劉詞二人擦肩而過。劉詞聞到巡卒經過時,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酒氣。

行不多遠,只見一個孤村邊,酒旗在寒風中擺動著,招呼著過往的巡卒停下了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十個軍士,至少有三個好賭,剩下七個好酒。

酒肆里擠滿了軍士,個個猜拳行令,喝得不亦樂乎。韓奕與劉詞的出現,軍士們嚇得要死,紛紛直愣在當場。

韓奕故意笑道︰「諸位繼續飲酒,本將軍今日是陪劉帥來飲酒。」

劉詞強忍住心中的怒火,早有軍士讓出了座位,待劉詞坐下,軍士們這才有「同道中人」的釋然,又紛紛繼續痛快地飲起酒來。那店家主人,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頗有眼色,一溜煙跑來,殷勤地送來酒食。韓奕問店主人道︰

「店家,听說你這店里可以賒帳?」

「將軍明鑒,小人雖做的是小本生意,然而朝廷將士們為國除逆,辛苦有加,不敢逼帳。」店家道。

劉詞握著店家的手,似乎頗為感動︰「店家真是豪爽,我等將士征戰在外,家中又有老小,身上沒存下幾個錢飲酒。幸虧有你這小店,方才讓將士們解解酒癮。」

「將軍客氣了。」店家受寵若驚,「將軍能親自光臨鄙店,小人三生有幸。」

店家端著酒壺,站在一旁殷勤地伺候著,各色酒食全都奉上。韓奕小飲了一杯,道︰「劉帥,听說鳳翔趙帥日前已經擊敗了蜀人,不知太尉何時回軍?」

劉詞道︰「蜀人一向怯懦,要不是蜀地大山阻擋,趙暉早就到成都一游了。太尉巴巴地率軍援趙暉,沒成想剛抵華州,捷報就傳來,所以太尉已經回師了。白文珂日前已經率兵相迎。」

「既然太尉已經在回軍的路上,白帥為何要率軍去迎,分我兵勢。雖然李賊被我等困在城中,但困獸猶斗,不可不防。他要是趁此良機突圍,我等兵少如何能擋?」韓奕擔憂地說道。

劉詞擺了擺手道︰「韓將軍莫要擔心,李賊不過是待死之人,何足掛齒?」他湊近韓奕耳邊,故意低聲說道︰「韓將軍還是太年輕啊,太尉是當朝重臣,又是我等主帥,豈能輕慢?白帥親率兵去迎,自然是隸人帳下的恭順之舉。」

「老將軍教訓的是。」韓奕點頭稱是。

「哈哈!」劉詞笑道,「老夫歷經數朝,為何能保此富貴?這為官為將之道也是門學問,不比沙場之上的拼殺容易。」

「是、是!」韓奕回道,「在下雖趁亂崛起,這人生歷練還淺得很,請老將軍多多關照。」

劉詞目光掃過侍立在側的店家,說道︰「韓將軍莫要妄自菲薄,太尉大約兩天之內就要回到此地,到時我諸軍會集,向河中城起進攻。老夫料想,拿下河中城,不在話下,到時韓將軍少不了要分些功勞。」

「嘿嘿!」韓奕一笑,「听老將軍如此一說,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劉詞卻端著酒杯勸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干了這一杯!」

「干!」韓奕一飲而盡。

當夜幕降近時,劉詞與韓奕二人出了酒肆。夜風吹面,讓他們二人清醒了不少,夜色里靜悄悄的,地上的白雪折射著冷光。

劉詞騎在馬背上,與韓奕並騎前行,心頭仍然是一片寒意,低聲說道︰「我模過那店家的手,此人雙手掌有螢,估計形狀,此人常使長桿兵器,右手食指有箭痕,拇指有戴戒痕跡,使箭至少有二十個年頭。那店家口音也非本地人氏。」

「李賊行此奸計,意在麻痹我軍巡邏軍士。軍士多半嗜酒,見有不要錢的酒物,哪有不垂涎的。」韓奕道,「若卑職所料不錯的話,李賊聞听太尉與白帥不在此地,巡卒十有都醉倒昏睡,李賊定會趁夜突圍。我等不可不防。」

「杯中之物誤人甚大,太尉告誡,言猶在耳。」劉詞回頭望了望身後燈火通明的酒肆,咬牙說道,「此次若不有韓將軍提醒,老夫身死事小,卻誤了軍國大事,縱是百死也難辭其咎。」

「老將軍要如何做?」韓奕問道。

「當然是將計就計!」劉詞握緊拳頭道。

「我鄭州義勇軍,願受將軍調遣。」韓奕請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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