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紹的眼神從那份報告上挪開,緩步走到吧台前,為自己酌上一杯。
裴孜的臉色蒼白起來,「我一直以為這件事情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難道從一開始你便趁勢有了這個計劃?我提議葉語美國之行是避開你的視線,而你真利用了這一點,也讓你避開了我的視線。」
裴孜沒想到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竟然成了雙刃劍。他要趁裴紹不能跟隨的機會,一舉揭開葉語奇怪的來歷,從而平和地讓葉語退出裴紹的道路。只是,現在看來,真是因此,他也同樣沒有機會快速察覺到發生在MH中的變化,直到事情發展到幾成定局的時候才幡然醒悟。
「為什麼不回答我?」
裴紹轉過頭來,「誰告訴你這件事情的?」
裴孜狠狠地閉上了眼楮,他沒想到裴紹竟然連一個借口都沒有,直接承認了。
「誰告訴我有什麼關系?」他的聲音顫抖著,壓制著心中巨大的感情漩渦,「我只知道你在拿MH玩火。」
裴紹呷了一口微辣的黃橙色液體,眼角紋絲未動。
「讓葉語去美國治療,是我提出來強迫你同意的;瞞著她做了DNA,是我做出的決定;告訴她真想也是我的決定。我知道這一切不是你希望發生的,但是只要我堅持,你最後都會讓步,我知道這一點,所以我願意賭。可是,我沒有想到這一次,竟然完全不同,你會強悍如此。」裴孜的眼中帶著無窮的悲傷和自責,「但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我的自作主張,讓你憤怒如此?」
裴紹看著裴孜有絲狂亂的表情,卻低下頭搖晃著杯中之物,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沉默,雖然沒有言語,但能說明很多問題。
「真的是我的錯麼?」裴孜握緊的拳頭漸漸放開,臉上一片慘白。
「我說的話,你不應該忘記。」裴紹終于抬起頭看著他,「你現在出現在這里,我的確很失望。」
「什麼?」裴孜喃喃道。
「你現在應該是在她的身邊,我把那枚硬幣交給你了,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看護住她,而不是跑來質問我這些有的沒的。」
「有的沒的?」裴孜苦笑了,「原來MH在你眼中是有的沒的?」
「我說過,除開你和她,所有的東西在我眼中並不重要。」
「不重要?」裴孜有些神經質地重復著他的話,「那些靠MH養家糊口的員工怎麼辦?我不在乎裴家什麼時候倒了,但他們這些無辜的人難道你也不在意麼?」
裴紹看著他,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仿佛在說既然不重要又怎麼會在意?
裴孜眯起了眼楮,看著眼前今天格外陌生的男人。這個被那強勢了一輩子的男人一手培養起來的繼承人,今天不僅面對將要發生在MH身上的巨變毫無反應,更是有些笑看的意味在其中。
不管是在被排斥出繼承權之前,還是在那之後,裴孜從來沒有關心過裴家的錢,就算後來根據裴紹的運作,當上了那個假假的CEO,他對這些東西也毫不在意。他只做裴紹要求他做的,從來沒有仔細去看過送給他簽字的文件,所以整個MH只真實地掌握在裴紹一個人手中。
換句話說,裴紹要MH生便生,要它死便死。只是,他從來沒想過裴紹會讓MH發生重大變故,這是對裴紹能力的充分信任,同樣也是從沒有懷疑過的觀點。所以,當他收到這一份報告時,完全驚呆了。甚至連謊話都來不及和葉語扯,就直飛回來。他要問一問裴紹,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我會死在所謂的道義上麼?」裴紹突然提了一個毫無相關的問題。
裴孜抿緊了嘴唇,這個問題他曾經也和葉語討論過,裴一說過裴紹的唯一缺點便是凡是太過講究道義。只是,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其實,我骨子里是個什麼都不顧及的男人。」裴紹冷淡地自問自答,「所以,你給我設置的這些障礙在我眼中並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我並沒有什麼怨懟的情緒,你該明白。」
裴孜明白他說的是關于葉語的事情,他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早就承認了他們都是瘋子的事實。
「我的道義感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強烈,甚至連你的一半都沒有。」裴紹放下手中的杯子,回味著口中的辛辣,「所以,這些員工的死活又與我何憂?」
裴孜的臉更白了一分。
「股權和董事會?其實你知道,就算失去我那一筆股權,有我們的姑母支持我,我依然會是這個公司的總裁。」
「為什麼?那為什麼要白白浪費這筆巨款?」裴孜感覺腦海中有什麼即將**而出。
裴紹平靜地吐出了兩個字,「還債。」
裴孜不知道被什麼擊中了身體,頹然倒在了沙發中。太陽穴呼呼地跳動,口腔中泛起苦澀的滋味。
看著裴孜痛苦的表情,裴紹抿了抿嘴唇,眼眸中流露出暴戾的情緒。他們這些人身上,從出聲的那一刻開始就帶著原罪。那種與生俱來的腐蝕氣,會在他們有生之年將他們最終拖入那個罪惡的泥潭。他沒有忘記那一次裴孜暈厥在談判的會議室外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是誰把這份報告交給你的,但我大致也能猜出一二了。」裴紹毫不掩飾嗜血的情緒,「不過這不是件大事。我現在對你的要求只有一個,立刻回去,看住她,這里的事情已經輪不上你插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裴孜的聲音才再次響起,「我知道他為什麼會把你推上總裁的位置,因為你在很多重要的時刻能做到當機立斷,而我不行。只是,不知道他知道你現在是這樣當機立斷,他會不會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
裴紹的嘴角泛起一絲皺紋,「希望如你所願。」
……
裴孜拖著疲倦的步伐消失在休息室中,雖然裴紹要他立刻回去,但也不會拒絕讓他休息一會兒。裴紹知道他不像自己能承受得住千里奔波之苦,當然不希望看見他倒下。
橙黃色的液體再次傾滿一杯。裴紹站起來看著窗外漸漸泛起的曙光。
他知道裴孜算是接受了他的說法,因為只有這個理由能讓他停下追問。
既然他得到了報告,那麼一定不會不知道他將這一碩大的項目拱手相讓給了誰。裴家這個龐然大物,無情吞噬任何能夠入口的東西,消化融入身體中,其中有一部分便是姓艾。
而艾卿,既是艾家還留存在世上為數不多的直系血親,更是一根橫亙在裴孜心頭永遠不會消失的芒刺,隨著歲月的流逝只會越來越深地扎進,融入血液。
知道他的痛處,卻毫不猶豫地被他拿起做了擋箭牌,這是不是再次證明他自己那稀薄的道德感?心頭泛起無情的自嘲,只是這一次是他自己在他們之間種下了隔閡的種子,只是不知道這顆種子有沒有時間長出可怕的藤蔓來。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加快了。
一陣輕輕的鈴聲響起,裴紹打開抽屜,模出了一只電話。如果裴孜看見一定會注意到這支電話與裴紹平日用的完全不同。
裴紹沉默地接听著電話,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憤怒。
許久,他按下了終止鍵,目光一跳。
葉語最討厭的衣服便是拖地的晚禮服了,這種衣服既浪費布料也毫無實用。可是,她穿上裴管家送來的衣服後,才發現這一點。走了幾步發覺實在是不爽利,她打開書桌的抽屜亂找一氣,終于找到了一把小小的折疊鉛筆刀。
幾下一劃,扔掉了多余的布料,看著鏡中輕松的下擺,葉語有些得意地哼了一聲。
這時,一位女僕打扮的婦人敲開了房門,請她下去用晚餐。葉語微微挺了挺胸,便跟在婦人身後往樓下走去。
走過過于漫長的走廊,折過有些眼暈的回旋樓梯,當她出現在餐廳門口時,葉語不覺瞬間眯起了眼楮。因為,在餐廳里端坐的並不只是裴一一人,還有一個人正微笑著看著她。
蕭勁,這個總是出現在意外地方的男人,再次出現在了讓葉語吃驚的地方。
只是留給她吃驚的時間顯然不多,裴一的目光落到了她有些毛糙的裙擺上。
「不虧是裴老先生的孫女,不管是多小的事情,總是透著一股凌厲勁。」蕭勁對那條明顯喇掉了下半截的裙子,做出這樣的結論。
裴一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並沒有提及這樣做的無禮,只是目光微微流轉,便開口,「到這里坐。」他指著身邊的椅子。
餐廳里還是一張堪比裴園的長桌,而且似乎更長一些。葉語實在有些好笑,這幢房子中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能和他一起共進晚餐?這麼長的桌子,這麼多的椅子,簡直就是浪費和擺設的最佳代名詞。
目光落在了裴一右手邊的位置上,那里顯然是為她預留著的,而蕭勁正坐在裴一的左手邊。如果按照這個位置,她坐下後,正好與那位蕭部長面對面。
葉語聳聳肩,「這可不符合什麼餐桌禮儀,既然穿了這麼隆重的禮服出場,我想還是遵守點規矩比較好。」說完,她徑直走到裴一的對面,也不勞一旁正襟伺候著的裴管家,自己動手拖開了座椅,一坐了下來。
「裴管家,幫我把餐具挪過來。」葉語毫不客氣地指揮著。
裴管家微微有些錯愕,僵直著上半身,目光卻向裴老先生張望去。心底卻開始顫抖,這還是第一次他看見有人對老爺說不,並且自說自話的很。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裴一並沒有勃然大怒,只是微微皺了下眉頭,便揮手讓裴管家按照她說的做。裴管家一邊趕緊重新排座,一邊偷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