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听雨在房中生悶氣帶幫父親算賬目,直到翠娥重新進來是一盞茶時分後︰「表少爺走了。」翠娥傻呆呆站著,準備看姑娘怎麼做。
「我頭暈,身上不舒服,要床上睡著。」听雨姑娘立即往羅甸床上去。翠玉對著還呆呆的翠娥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告訴夫人,」翠玉拖長音︰「姑娘病了。」
走出房門的翠娥咬著小手指頭,自己對自己小聲說話︰「從我進府,姑娘就沒有變過,一鬧脾氣就是身上不快,在床上睡下來。再要不行,就不吃飯,一頓不吃老爺夫人都要著急。」
翠娥自作聰明一回︰「對了,等我回過夫人,再往前面回老爺一聲。」
房里回過金夫人,金夫人果然手腳忙亂地站起來︰「快去快去,我的心肝寶貝肉兒又怎麼了?」翠娥隨著金夫人腳步出去,就往前面來尋金不換,告訴他姑娘病了,只怕晚上還不吃飯。還沒有行到廳上,里面走出來金石,迎面罵道︰「小賤人,在這里偷听呢?」
「我沒有,我是來告訴老爺姑娘病了。」翠娥嚇得後退幾步,轉身就跑走。金石重新進來告訴金不換︰「是夫人房里的翠娥,說姑娘病了。」
金不換撫須不耐煩︰「都是表少爺鬧的,他來一回,夫人要給銀子,要哄他上正道,再把我的好女兒氣一回。」
「老爺,您不去看看?」金石奉承地提醒道。
「把眼前這事情理好,我再去也安心。」
坐在花梨木桌旁的,金不換沉著臉也是不快。外甥鄭仁錫在尼姑庵和尼姑私通被趕出來,是過年前二十八、九的事情。安家夜里運來三船貨,全是大米的話……
金不換覺得心里火燒火燎,象有個小人在里面又咬又是抓地難受。邸報不過才發來幾天而已,安公子靈通到年前就知道打不起來?
看到新發的邸報以後,嗅覺敏銳地金不換立即明白自己錯了。京里行文命各處不許漲價,那就是暫時打不起來,半年之內自己存的大米賣不出去,這就要賠得不少。夏收秋收上來都快得很,要賣就只在這半年內。
「走,咱們看看去。」坐不安穩的金不換對金石吩咐道︰「備轎子在外面候著,我看過听雨就來。」
金石屁顛顛地去備轎子,金不換匆匆往女兒房中來。行到門口打起門簾,就听到里面夫人的聲音︰「我的寶貝肉兒,為娘和你說話,你倒不言語一句,再不言語,我就生氣了。」
房中這一對母女還是十幾年的老套路。听雨要是生氣,就睡下來不說話;夫人坐在旁邊哄,也就這一句︰「再若不言,為娘就要生氣了。」
「你們都生氣吧,我慢慢地哄。」金不換走進來,睡在床上的听雨先露出笑容︰「父親,我病了。」金夫人用手指輕點著她︰「有人生氣還是這樣的笑容嗎?」。
走到床前的金不換對外是奸商,待家人卻是最好。對著女兒也露出笑容︰「你應該好好病上幾天,讓你媽吃不下睡不著,她就不會再把表少爺當成兒子。」
「我們老鄭家的事情,你少管。」
「女兒氣病了,我就要管。」
床上的金听雨對著父母親笑容滿面︰「你們再吵,我晚上不吃飯。」一對父母同時閉上嘴。金夫人一急就要怪丈夫︰「不是你說仁錫不好,這親事早就訂下來,也不會如此費口舌。」如今是女兒不樂意,丈夫也說不行。
「是你小時候常帶她去安家玩,听雨的心事你還能不知道。」
金听雨拉過綾被罩在自己頭上,旁邊的丫頭都為姑娘抱不平。姑娘好品格兒,溫柔賢淑得體大方。老爺是個不講究的生意人,說話不防備;夫人是生意人家出身,說話更不避諱。只可憐金听雨躲在被子里,只能裝作听不到。
「娘的心肝寶貝兒,你對我說說,安公子哪一點兒比你表哥好,我就沒看出來。」金夫人把女兒從被子里挖出來︰「你爹出去了,咱們說話可以不避。」再回身讓丫頭們也出去,金夫人覺得這就說話方便︰「女兒都跟娘親,你對我說說,真的相中了他,就找人上門去說媒。」
漲紅臉的金听雨坐起來,面色比身上過年的新真紅錦襖還要紅。金夫人不服氣自己的外甥被比下去︰「象是滿城里的姑娘們都相中安夫人的兒子,我沒有生兒子,要生了也是人見人愛。」
金听雨賭氣翻身又睡下來。金夫人勸了一回才走。走到外面看雪地白如梨花,金夫人仍是不服,我外甥生的也白,也白得象這雪地一樣。安夫人的兒子,憑什麼獨得這城里不少姑娘的心思,把我的听雨也弄得心里想他。
想想金不換剛才說的話,金夫人悠然,做娘的怎能不知道女兒心事,但是作娘的人不喜歡安夫人,由安夫人而不喜歡她兒子。金夫人這樣想著,一路來到自己房中,第一句話還是問丫頭們︰「明兒去安家拜年,東西都備齊了吧?」
得到滿意的回答後,金夫人露出微笑,不喜歡歸不喜歡,禮數歸禮數。
一直到出了初五,安公子才開始過問七太太貪污鋪子里錢的事情。這一天,風和日麗,陽光如果是在春風里,算是*光明媚。眼前是冬天,也算是一地暖陽。
蓮菂帶著藍橋往二門外面走,算一算自己從來到安家,是第一次出二門。站在二門上的蓮菂心中感慨,說不出來是恨安公子還是不恨他?雖然不算是強搶民女的惡少年,卻是變著法子把自己困在這里。
「姑娘,可要游玩一會兒再去?」藍橋猜出一半蓮菂的心思,指著一座小樓道︰「那是新起的畫樓,公子要藏書藏畫。時常看到姑娘往公子書房里找書去,咱們去看一會兒再去見公子。」藍橋不以為然地道︰「發落七太太沒有什麼好看,興許打人更不好看呢。」
蓮菂借這個機會問藍橋︰「七太太不是家里的賣身家人,也能打她嗎?」。蓮菂剛來時還有心問律法,再過上幾天就灰心。這里當然是有錢的人說話算數,就問律法又能如何?由七太太的事情而話到嘴邊,蓮菂順便就問出來。
「怎麼打不得?」藍橋睜大眼楮道︰「她幫著家里看鋪子,就是管事的。公子不打這樣人,只打家生子兒奴才,但是七太太黑了公中的錢,公子一張狀子送去公堂上,在公堂上挨板子,七太太是個女人,可怎麼見人?」
蓮菂語塞,把這一條兒給忘了。過去的女人上過公堂,讓別人都看過,沒有出嫁的從此不值錢,出過嫁的除非不要臉面,不然都覺得羞于見人。而且遇上不講道理的官,是當著眾人要去衣受刑,這女人下了公堂,上吊抹脖子的居多。
「說七太太拖她們家姑娘跪到老夫人面前半天,求著老夫人家里了解,她認打也認罰呢。只是不要送去見官。」藍橋有幾分開心︰「她們以前欺負姑娘,姑娘雖然大量,我卻為姑娘喜歡喜歡。」然後藍橋不放心,還要交待︰「姑娘等會兒,可千萬不要為人再亂求情了。公子心里明白著呢。」
蓮菂沉下臉來,又是打人讓我看,不是,讓家里的人都去看。身後快步走過來幾個人,行過蓮菂身邊看到是她,都躬身行禮︰「宋姑娘,我們先行一步。」這也是鋪子上的管事人,是蓮菂過年的時候見過面。
她認出別人比較難,別人認她卻容易的多。蓮菂姑娘苦笑,等我苦口婆心說服公子放我走,鄰縣也不能住。先行過去的管事人,就是在鄰縣管鋪子的。我要是再住在鄰縣,以後我單身一人,還要頂著這世俗的壓力,別人不會說我掙月兌開來,只會說公子不要我。
唉,看來只能遠走高飛。蓮菂心中眷顧自己在安家屯的新屋子新院子,想想就此放棄真是可惜。
這主僕兩個人不急不忙地走著,特別是蓮菂听說又去觀刑,她走的更慢。對著新起的畫樓看著,蓮菂也動了心思︰「藍橋,上面有人嗎?要是沒有人,咱們上去玩一會兒吧。」
「宋姑娘,公子喚您,您要快去才應該。」
「我知道呢,不用你提醒。」
身後這熟悉的嗓門兒是安五的。蓮菂僅有上畫樓的好心情也全飛光光,我身邊隨時有個藍橋,身後隨時一雙眼楮,是安五。
安公子讓蓮菂來的地方是二門外的敝廳里,這是家里最大的敝廳,一次可以容得下兩、三百人。家里各地鋪子里人都來,肯定是站不下。就這本城和近的鄰縣管事的來,只是滿滿當當地。
安老太爺也就座,安老夫人也就座,安夫人隨著婆婆一起到。安公子往外面看看,只有菂姐兒在磨蹭。
再等上一會兒,才看到粉色衣裙的蓮菂慢騰騰走過來。這樣慢的走路法,再襯上她一身精致的衣服和首飾,遠看著似畫中人。安公子微笑,倒沒有再打算責備她來得慢,只是欣賞著她姍姍低頭的身姿,秀色可謂是可餐。
幾道嫉恨地眼光毫不掩飾地看在蓮菂身上,看得她不得不低頭走進來。如果不低頭,蓮菂怕自己本能地回瞪過去。這眼光有七太太的兩個女兒,還有幾位目前更是不服氣的親戚們。
「人都來齊了,」安公子等蓮菂走進來,這才問邢管事的和費媽媽。邢管事的是個精干的中年人,進前一步回話道︰「按公子的吩咐,除了看鋪子的人,別的人都到了。」
「嗯,」面色淡淡的安公子緩緩站起來,廳上的人都覺得有些緊張。做為管事的,沒有人是清白的。只要黑的不多,東家也能裝作看不到。象七太太這樣自己盤了一個同樣的鋪子,撞在近年來一直想整頓家里的安公子手上,他是打算好了,不達到目的不放過去。
沒有座位站在安夫人下首的蓮菂也看出來,公子一站起來,負手走上兩步兩邊看看,這廳上人立即悄無聲息。這樣的氣勢,蓮菂覺得欣賞,突然想起來,這是自己以前很欽佩的類型。不過,蓮菂隨即扁扁嘴,自己身受一回,覺得一點兒也不好。
「讓大家來,都應該听說是什麼事情了,」安公子沒有怒容,只是侃侃而談,平淡的語調毫無起伏。
「我們家雇用管事的,都是有言在先,不可以自己弄鋪子,更別說是同樣貨物的鋪子。」安公子一句一句,配得上他清朗的嗓音,就是不明白的人也能听得清楚,更何況這里的人大多是明白規矩。
「雇用的時候就說得明白,一心一意把生意做上去,紅利也多股息也分。想著自己能分心思,給別人幫工還能自己開鋪子的人,我不要」安公子擲地有聲,再環視廳上一眾人等,沒有人敢和公子對視,在他目光所及之處,都垂下頭來。
一聲長嘆從安公子嘴里發出來,他是不勝扼腕︰「不想還是有人要做這糊涂事情。」隨著這話,面色猛然一沉,廳上的人也跟著心往下一沉。
「帶幾位管事的和七太太來。」安公子冷冷的說過,再配上他冷峻地面容。蓮菂輕抬起手,把自己的衣襟掩一下。手上金釧子幾聲細微聲響,安公子不經意地瞟過來一眼,並沒有說什麼。
七太太是號啕大哭著進來,三個管事的都面色灰白被押進來。安公子皺眉對著撲到腳下大哭的七太太還沒有說話,「撲通」又跪下來幾個人。
繡香拉著妹妹一左一右地拉著安公子的衣襟︰「表哥,母親犯糊涂,你饒了她這一回吧。」還有一個是七太太的兒子安起元,也是伏地大哭著求饒。
廳上一片大哭聲,七老爺覺得沒臉求情,他只低頭縮著脖子木然站著。安步和當車連聲喝斥︰「不許再哭,再哭都拉出去。」
繡香用手中絲帕擦擦滿臉淚,這個時候心中也能走神,她對著蓮菂偷眼看去,不想看到蓮菂滿是同情的眼光。覺得自己看錯了的繡香再看過去,就看到蓮菂正色站著,繡香只覺得自己剛才看花了眼。
安公子回到自己位上坐下來,不慌不忙地看著面前跪著的幾個人。足地有一刻鐘注目,跪著的管事的和七太太頭上冷汗直冒,都不敢抬頭,七太太也不敢再哭,只有安起元年紀小,用袖子抹著眼淚兒哭哭啼啼。
「安步,你念一念。」安公子讓安步念出來他們黑的一切證據,听得廳上人人心中發怵。有幾個老管事的都要怒罵了︰「怎麼黑了這麼多?」
七老爺也禁不住了,也跪下來膝行到安老太爺面前︰「老太爺,我常年不在家,是我沒有管好她,老太爺,不能送她去見官,可不能送去。」
「見官是什麼罪名?」安公子淡淡問出來,七太太和幾個管事的磕得地上只是響。蓮菂很想問問是什麼罪名,听到一個管事的求饒道︰「小的賠錢,再給公子白干幾年,只管吃喝就行,求公子高抬貴手,放過這一回。」
安公子倒是一笑︰「你曉事,這主意也能想得出來。」安步和當車都露出笑容來。當車上前一步指著他臉罵道︰「不長眼楮也罷,你不長腦子。人握物握俱在,送你見官,足地可以讓你坐上幾年,出來這同行的人,誰還會雇你。你倒想得輕巧,給公子白干幾年,保住名聲,還有吃喝。你不想想,事情都出來了,你還想好嗎?」。
「公子,您大人大量,是小的瞎了眼,你一向寬厚……」安公子蹺著腿穩穩坐著,側耳似傾听又似一個字沒有听。
安老夫人對著這廳上一陣大亂,只是嘆一口氣︰「家里交給表少爺,不想弄成一本爛帳。」安夫人勸一下婆婆︰「婆婆在房里,哪里知道外面事情。」
這樣鬧來鬧去,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蓮菂听得頭疼,低下頭來用手揉著額角,偷偷往外面看。廳下也有幾株梅花讓她眼饞。早知道這樣鬧騰,就裝病不來。
安公子又掃過來一眼,蓮菂更用手指揉著額角,求懇地看過來。安公子把臉轉過去,裝作沒有看到。只有藍橋在身邊小聲說一句︰「姑娘忍忍吧,都已經來了。」
在這悲慘聲中,蓮菂心里閃過的不是「沒有人權」四個字,而是有些了悟,自己身處古代這麼久,還沒有完全融入到這里面,還時時在想著或許會回去。就是對留弟,蓮菂也深深嘆氣,我也是用自以為現代的思緒去教導她。
哪里有什麼現代思緒或是古代思緒,只有現代制度和古代制度。一個人面對環境不是先融合,而是總想著過去是什麼樣子,蓮菂心中一痛,再接著想起來梁五。梁五以前不會讓蓮菂心痛,現在時時想起來他要是有個不測,蓮菂就會怪責自己。
梁五是個粗人,他不會處理事情;而自己呢,蓮菂無語問自己,一直覺得在這古代也可以大展身手,也可以有一席之地,連自己身處古代都沒有弄明白。
「啊,」外面一聲慘叫突然傳入耳中,把蓮菂嚇得身子一顫。藍橋小聲地道︰「姑娘你怎麼了?」安公子也轉過臉來看看,對著面色蒼白的蓮菂皺皺眉,還是裝作沒看到沒理會。
想心事的蓮菂這才發現廳上不再有哭鬧,而是外面傳來慘叫聲。安公子冷冷坐著,不到一會兒,外面拖著一個挨過打的人來道謝。蓮菂悲哀地想著,這制度,讓人怎麼能受得了。
家生子兒的幾個管事處置過,蓮菂覺得挨打的象是自己。那慘叫聲往耳朵里鑽,她垂著頭更是心情不佳。
「這鋪子十五以後再開門,盤點清楚後,由姑太太先管著。」安公子這樣吩咐過,姑太太是滿面笑容來道謝。要說這里看公子發落人,只有姑太太是笑容最多的一個。
安公子再回身看看祖父母和母親,安老太爺抬一抬手︰「你當家你說了算。」姑太太笑逐顏開從安步手中接過鋪子的鑰匙,拍著胸脯對安公子道︰「以後丟一針一線,也是與我相干,公子只管責罰我說是。」
「好,安步帶著姑太太把契約簽下來。」安公子這樣說過,再目視垂首站著的蓮菂一眼,重新道︰「我們家管事的規矩,都已經說得清楚明白。以後生意上的人手,還是原來那樣,但有變動,也是到年底再換。自己要換的,先去找邢管事的說一說。」
管事們的一起應聲道︰「是。」剛才還冷著臉的安公子換上滿面笑容再道︰「以後二門以內,菂姐兒幫著管一管。」
正在悲哀的蓮菂被藍橋推了一把︰「姑娘說你呢。」蓮菂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眼眸,看到廳上人都是笑著對自己看過來,獨安公子板起臉︰「我說話你沒听到?」
「听到了,」蓮菂先答應下來,才弄明白剛才耳朵里听到的話。沒有預兆的她突然綻開笑容,安公子也跟著微笑,看著蓮菂到面前來道謝,喜不自禁地又看過來。微笑的安公子柔聲交待「你要用心才好,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有了年紀,你能管好,他們以後也省心。母親那里要多多問候,你怠慢了我,我倒還不和你理論。」
周圍明亮的眼眸中,蓮菂情不自禁地紅了臉答應著。候了一會兒,安公子沒有話,蓮菂才退回來,偶然一抬頭,面上就是喜形于色。
這喜形于色看在安公子眼里,他心里疑心還是一重又一重,面上卻沒有帶出來。
「是我的家生子兒,我都發落過了,每個人再革一年的糧米,再不小心當差,就發落給韃靼人為奴。」這話一出,大家都又嚇上一跳,公子這一次是下了狠心來整頓家務和生意。
再看看一旁跪著的七太太等不是家生子兒的管事,安公子剛挑起眉頭來要說話,七太太奔著蓮菂就過來了︰「宋姑娘,我知道以前得罪了你,你是菩薩心腸,幫著我說句話兒吧,不能送我去見官。」
七老爺一直就長跪在安老太爺面前,也是淚流滿面︰「送她見了官,或是挨了打,或是坐了獄,這以後可怎麼見人?」
蓮菂垂下頭來听了一會兒,還是走出來了︰「七太太是親戚,送她去見官,公子面上也不好看。請公子換個別的法子處置她吧。」
「是嗎?」。蓮菂沒有抬頭,也可以听到安公子溫和的嗓音︰「她是長輩,我是晚輩,也不是我家賣身的奴才,我不能發落她。不送她見官,如何能服眾?」安公子淡淡地道︰「你要記住了,以後你管一些事情呢,弄得不好,我就直接和你說話。」
蓮菂是忍無可忍地抬頭微笑︰「我不會的,就請教老夫人和公子去。只是七太太這事情,公子饒恕她這一回吧,她到底是個女人,見官不好看。」
安公子沉吟不語,蓮菂再看看安老夫人和安夫人。安老太爺笑了一聲,也幫著說話︰「那就依著蓮菂說的,把別人送去見官,七太太的事情停一停再說。」
「多謝老太爺。」七太太和七老爺還沒有道謝,蓮菂先過去道了謝。安老夫人這才呵呵笑起來︰「過來,你想是沒有見過打人,剛才驚得臉發白,讓我模模你的手。」
蓮菂把手揉搓一下才遞過去,安夫人執住她另一只手,也驚了一下︰「怎麼這麼冷,你剛才害怕,就應該說出來趕快回去,大年下病了可不招人喜歡。」
「藍橋,雪還深著呢,出來也不拿著手爐,」安老夫人怪上藍橋︰「你太不經心。」蓮菂趕快道︰「是我不讓拿的,我在廊下站著玩說不冷,不想出來路上這麼冷。」
剛才訓斥聲板子聲讓人驚心,這一會兒女眷們家長里短的說幾句,廳上眾人覺得氣氛又好過些。
「你回去吧,明兒歇一天,後日來見我,我告訴你要做什麼。」安公子見祖母和母親都是一通撫慰蓮菂,心里明白兩位長輩對自己這樣處置家人覺得過重,借著蓮菂手冷面寒來說上幾句。安公子讓蓮菂回去,再派一個門上的人去請醫生︰「請秦醫生來,祖母說的是,過年可不能生病。」
如臨大赦的蓮菂帶上藍橋走出來,在日頭底下曬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心里暖和。心里暖和,人這才覺得暖和。
「姑娘以後管家里的事,咱們多威風。」藍橋眉開眼笑想想剛才的事,怕蓮菂看不到,對著她著重描述︰「管事媽媽們都對著咱們笑,以後咱們呀,說話可算數了。」
蓮菂逗她︰「是我說話算數,與你有什麼相干。」藍橋皺皺鼻子︰「是嗎?我傳姑娘的話給她們,也是說一句是一句。」這憨態反把蓮菂逗得笑起來。
宋姑娘要管家里的事情,這消息不過一天,當時沒有在場的人到晚上也就全知道了。第二天,房里是川流不息的來人恭賀。直到晚上睡下來,蓮菂對留弟和小楓道︰「公子說讓我歇一天,這一天我沒有歇成。」比平時哪一天都要累。
離元宵燈節還有兩、三天的時候,小周公子又一次來到翠翠家中。他這一次又有了新的說詞,來的時候信心十足。
信心十足的小周公子騎在馬上,自己都笑話自己。公子我有吃回頭草的習慣嗎?以前肯定是沒有。以前為自己不再去而哭哭啼啼的人有多少,小周公子覺得我從沒有放在心上,唯獨翠翠這株回頭草,小周公子用趕秋闈的心來思量著,翠翠到底如何想,小周公子想破腦袋也不明白。
秋天見她,紅衣綠裙挎著竹籃子。從後面看,走得累了腳步蹣跚,就是腰身也僵硬的不好看。偏偏走到前面看那面容,三分風霜加上原本顏色,讓人只是憐惜她如一朵黃菊,經霜耐寒惹人憐。
冬天再見她,是紅襖綠棉裙。為防風雪,頭上還有一塊青布包頭。後面看臃腫如老婦人,偏偏到前面看那面容,面頰上一點紅暈,不是北風吹就,就是冰涼所染,小周公子回想年前看到翠翠暈紅面頰,他就覺得自己醉了。
這是什麼風姿,既不是婀娜動人,也不是搖曳柳腰身,偏偏公子難忘情。小周公子取笑自己一路子,來到翠翠門前下了馬。托張四嫂問話,全然不中用,還是公子我自己來吧。
叩響柴門後,是翠翠的父親來應門。看到小周公子,愕然過後三步並做兩步來開門,再對房中喊︰「周公子來了。」
過年歇在家里的翠翠坐在炕上听到,先就一陣忙亂。等到定下心,耳中傳來靴子聲響,小周公子熟不拘禮地進來,對著行禮的翠翠母親點點頭。翠翠母親避出去。只余下翠翠和小周公子在屋里。
「你倒不起來接我?」小周公子欺身坐到炕上來,手中握著馬鞭子,戲著去挑翠翠的下巴。
這親昵熟悉的動作,被翠翠躲開。正在家里煩心的翠翠是三分的不耐煩︰「公子有什麼事情?」
「哈,你這丫頭,倒這樣對我。你忘了以前?」小周公子剛這樣說過,翠翠板著臉坐直身子︰「是公子忘了以前。」
小周公子一時理虧,他轉即就找出有理的地方來。看著板著臉的翠翠,小周公子也不再往前坐,只是笑語道︰「你最近可見過宋姑娘?」
這話扎痛了翠翠,她昨天剛從城里來,看到不少米鋪不敢再漲價。消息知道得晚的翠翠,她從布匹上賺了錢,又听藍橋也說糧食要漲價,翠翠屯下的米全是高價而來。眼下就是按著城里漲上的最高價去賣,翠翠都不賺錢。
有如金不換這樣的老商人,也只想趁火打劫賺個半年流言蜚語的錢。全然沒有經驗的翠翠還以為從此以後物價飛漲,就此一發不可收拾。小周公子來以前,翠翠正在為這件事情煩心。
听到小周公子再提蓮菂,翠翠就想到這里面最多的錢都是蓮菂的。不高興的翠翠順口就是一句︰「我是什麼人,哪里能去見她?」
「你也知道你如今不能和她相比。」小周公子樂不可支︰「我倒勸你有空兒去見見她,她現今管著安公子家里一些事情,管是半個管家女乃女乃。」在翠翠驚愕的神色中,小周公子再加上一句︰「以後正房女乃女乃進了門,都得對她客客氣氣才行。必竟管著事情管順了手,沒有換下來的理兒。」
難過傷心甚至嫉妒都從翠翠面上閃過,看在眼里的小周公子故意問道︰「想來她是不如你,你如今是個自己作主的生意人,余掌櫃的,總比姨娘要好听的多。」
「我不信,」翠翠一時氣惱,月兌口而出︰「她說心里不情願,說她會逃走,怎麼會給安公子去管家?」
小周公子眼楮明亮地把這話听在耳朵里,再對著翠翠聳著道︰「你不信只管去看看她,去見見半個管家女乃女乃的威風。」
至此深信不疑的翠翠埋頭在膝上哭起來,聲音嗚咽著︰「那她為什麼要讓我出去拋頭露面?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大吃一驚的小周公子坐近拉著翠翠的手︰「是她讓你做這樣營生的,你這個傻丫頭,你上了她的當。快對我說說,她是如何說?」
男人熟悉的氣息對此時覺得無助的翠翠來說,她全然沒有抵擋的能力。小周公子半攜半抱著翠翠,並沒有狎玩的心。他是相當認真的听著翠翠說話。翠翠把蓮菂如何說,自己先開始不願意,後來小周公子遲遲不來,就同意這樣做,一五一十的話倒了個干淨。
小周公子面帶沉思,第一句話還是︰「傻丫頭,你上了人的當。」小周公子這樣說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宋姑娘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是什麼原因。從他听說宋姑娘在家里管事情,就對這位宋姑娘刮目相看。要知道安公子不是一個軟耳朵根子,而宋姑娘還沒有開臉,吹不到枕頭風。這些事情,小周公子都很清楚。
「你們是如何分帳?」小周公子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以後,對著翠翠是第一次用審視的眼光看過去,然後好笑︰「你倒被她剝了一層皮,你風里雨里辛苦,拿小頭;她在安家少女乃女乃一樣過日子,倒拿大頭。」
小周公子嘆氣,第一次良心發現︰「沒有我,你可怎麼辦,這也是我的不是。只是你實在可恨,她對你說這樣的話,你為何不與我商議,討我一個主意,也比現在好得多。」
在這泥牆草屋里,小周公子難得真心的道︰「你要是有她一分兒的心計,你也早到我家里去了。現在這事情就不好辦了,我只能……」對著淚眼婆娑的翠翠,小周公子咬咬牙︰「我家你是進不去了,我把你養在外面倒行。永年兄把宋姑娘養在外面的時候,是一個月給五兩銀子,我也一個月給你五兩銀子,你看如何?」
在外面跑了近半年的翠翠,哭過以後清醒過來。听到小周公子這樣說,也對著他面上的正色打量一回。時常見到小周公子都是俏皮勁兒,今天格外的認真,看著像是陌生人。
「公子,你一個月出得起五兩銀子?」翠翠淚花還在面上,突然「嗤」地一聲笑。這個小道消息,是她從張四嫂那里听來的。說小周公子在家里不當家,伸手問家里要錢也給不多。為什麼他一會兒就消失不見,就是他身上沒有錢回家里呆著去了。再上幾時有了錢,再出來轉幾圈。
這消息屬實,小周公子被問得沒有話回。他要是一個月相好一個還行,相好個兩、三個,再加上他自己的使用,這錢就不夠手。
翠翠斜睨到小周公子面上的尷尬,心里冷笑從他懷抱里退出來。剛想到我再不濟也不用伸手問家里要錢,就想起來銀子全部變成一堆米堆在倉庫里。而可恨的是,這仗還不打,物價也不漲。翠翠重新又哭起來,哭得很是傷心。
「別哭了,我知道我風流我花心,讓我好好想想,怎麼安置你才是。」小周公子以為翠翠是為著自己不要她才哭,難得動一次真情的人,今天動了一時的真情。小周公子舉起手來輕輕撫模翠翠的頭發,柔聲道︰「傻丫頭,我不會不管你的,你信我一次。」
淚眼汪汪的翠翠想想蓮菂對自己說過的話,結合此情此景還是覺得錢最重要,小周公子的一時真心也不能把自己屯下的糧食換成錢。
這個念頭閃過,翠翠立即就說出來,對討好地對著小周公子道︰「公子新聞兒听得多,這仗還打不打?」
「你盼著打仗?」小周公子看在眼里,失笑道︰「怎麼跟那起子奸商一樣?」小周公子也明白過來,不敢置信地道︰「你能賺多少錢,你也屯了糧?」
翠翠飛紅了面頰,輕輕點頭還有一絲期望︰「公子,你家里日常使用也用糙米,你買了吧。」翠翠覺得你真心不如你幫我一把︰「對你家的管事說一說,我把米送到府里去。」
「這不行」小周公子一听就害怕了,不僅是斷然的回答,而且人驚的站起來。就站起來也罷了,還往後面退了一步。
翠翠嘴角邊是冷笑看著這一幕,小周公子發覺自己失態,再重新坐過來時,翠翠仰一仰頭避開他撫自己面頰的手,抿一抿嘴唇道︰「為什麼不行?」翠翠覺得我今天就要听听這不行的理由。
「我家里莊子上年年所繳常用米是足夠,外面買只是細米。忽然我讓管事的去買幾十兩銀子的粗米,會讓人起疑心的。再說我並不管家事,」小周公子被逼無奈才說出來。這一番真話听在翠翠耳朵里,只是心里更寒。
小周公子笑著道︰「你是為欠宋姑娘錢擔心嗎?要我說,她出這樣損人不利已的主意,活該她錢都沒了。你不用發愁,我這里還有一、二兩銀子留給你,」小周公子從懷里取出一兩多碎銀子放在炕上。
對著翠翠還是憂愁的面龐,小周公子道︰「我給你出個好主意,她如今不指著這錢使用,你壓根兒不用還宋姑娘的錢。你不信,到安家看看她過的什麼日子你就知道了。如果她還是要這錢,你就把我抬出來,我和她理論去。」
忿忿的小周公子痛心疾首︰「看看你听了她的話,變成什麼樣子。她要是敢和我強嘴,我讓永年兄打她去,這樣對她還敢有二心。你信不信,我能讓她挨打,我就坐在旁邊看著。」
翠翠這才有些害怕︰「我不小心說出來,你千萬別去說。」小周公子微笑︰「我的主意比她的好吧,你還不放心,只管去安家問問她,告訴她這錢虧了。以後一拍兩散,這事情就算完了。」
低下頭的翠翠還真的是想去見見蓮菂,她猶豫地道︰「去年她進府後我去過一次,門上人說她養病不見人。」
「養病當然不見人,如今她好了,還能不見你。」小周公子一力保證能見到︰「你明兒去吧,我等下也有事情去會永年兄,我對他說說,沒有擋住你的理兒。」
從翠翠這里出來,小周公子就來見安公子。進來劈面就是一句︰「永年兄,我是小看你呢,還是象平時一樣敬重你?」
坐在書房里的安公子慢條斯理︰「你又哪里惹了氣過來,小看我為何,敬重我倒是不敢當。」安公子一笑命安步︰「泡醺醺的茶來,小周公子吃多了酒。」
「你聞聞哪里有酒氣,」小周公子過來嘻鬧著讓安公子聞,再對安公子通身上下一打量,然後道︰「幾曾想到你永年兄這樣的俊俏人物,也會強迫于人,弟從此以後是看得起你,還是看不起你呢?」
「有話就說,不必藏著,」安公子對這謎語覺得猜不透。
小周公子故作優雅的在房中轉了一個身,對著安公子附掌道︰「我時常外面嬉游去,你就罵我無行,說我做事淺薄。我再無行淺薄,也是我情她願,比起來永年兄這強迫到家里來,要好的多吧?」
「你說的是蓮菂,」安公子一曬︰「我強迫她什麼?你要早來一會兒,能看到她從我這里問事情出去,我教她管家,是其樂融融,哪里來的強迫。」
小周公子笑罵︰「你向來嘴硬,別人說不過你,今天我說出話來,你絕計沒有話說。你听著啊,這姑娘要是喜歡你,為什麼會有走的心?你別抵賴,她對翠翠說過,翠翠如今與我情熱,都對我說了。說她私下里說過,她會逃走。你就老實告訴我,她突然大病一場,我偶然看到幾張藥方,就覺得奇怪,那是治跌打損傷的藥,好生生的突然就跌打損傷了?這傷是何處來的。」
安公子還真地是沒有話說,菂姐兒住在安家屯養病,曹醫生去看過回來,藥方是送到家里來。安公子自己看過再讓人抓好藥送去。小周公子就是那個時候看到的。
得意地小周公子更是話多︰「要說她喜歡你,為什麼還勸著翠翠不等我?她是覺得當姨娘不好。她走不了,全是你強迫所致。永年兄,」小周公子嘿嘿笑︰「勸你少慣著她,沒事兒打幾頓讓我看看你的威風,」小周公子坐著不肯走︰「今兒就喊來打給我看,讓我出出心里這口氣,她假模假樣的倒是掙出來了,把翠翠一個好人家女兒送到火坑里去。」
小周公子對著翠翠說過的話,他今天就想說到做到,力逼著安公子喊來蓮菂,打給自己瞧瞧。安公子不勝其煩︰「好好的我打她干什麼,是我半個管家女乃女乃了,我寵著還來不及呢。你回家去吧,別在我這兒煩。」
小周公子笑得要跌腳︰「今年出了大新聞,等我出門去,告訴呂兄莫兄及各位同窗,讓他們來看看你這石榴裙下起不了身的人。」然後再取笑︰「我忘了,還沒有圓房,你是單相思,她是無情人。」
安公子板著臉听小周公子大笑︰「我一向說你是假道學,食色,性也。獨你裝得坐懷不亂。原來是沒遇到動心人。唉,你家里這位小女乃女乃,把我的翠翠害苦了。害得她拋頭露面,還害得她虧不少錢。永年兄,這錢可以不用還了吧?」
「什麼錢用還,」安公子推說不知道︰「是借的為什麼不還?」安公子伸出手掌︰「你幫著還吧,欠多少錢,我代收了。」
「連本帶利是六十兩銀子左右,」小周公子把安公子的手推開︰「過年我最窮,前兒還借你兩百兩銀子,一個晚上都輸給別人了,我哪有錢幫著還。」小周公子對著安公子嘻嘻笑︰「翠翠急得哭,永年兄,這事情論起理來,是你這管家女乃女乃沒理,這錢我們不還了。你要是覺得有理,你我現在就出門,找到大家一起來評個理。要是別人說有理,我當了衣服還你。」
安公子覺得頭疼︰「借錢給她,我都不知道影兒,我怎麼能說不還。要是她問到我這兒,我可以幫你說句話,幫你給都行。」小周公子趕快攔住這句話︰「多謝永年兄。」
一直就面無表情的安公子道︰「要說論理兒,我的這位不應該說這話,你的那位也不應該听。說的人不過是說說好玩,她向來淘氣,你以後記住,不管她說什麼,讓你的那位不要信。」
小周公子嘻嘻哈哈︰「你真是護短。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主意,你還不打。此時打還能打下來,再到以後,指不定還逃走呢,到時候……」
安公子翻了臉︰「她敢這樣做,我再打不遲。」小周公子立即上來擊掌︰「口說無憑,擊掌我好提醒你到時候別心軟。」
房中傳來「啪啪」三聲擊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