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清風送爽,綿綿綠意盤結成網。縷縷陽光從那縫隙中穿下,光影搖曳,瑞明的闊袖梅子青外袍上便多了些斑駁的紋路。
他靜靜地望著蹲在前頭挖藥草的流香,眼神陰郁,眉頭微蹙。
將近一個時辰,他一句話都沒說過。流香被身後那兩道視線弄得渾身不自在,終是忍不住回頭說道︰「你想說什麼就說,我只叫你不要瞎問,可沒毒啞你!」
瑞明右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仍是不語。
流香咬牙斜他一眼,扭頭繼續忙活,打定主意把他當空氣。
可沒多會兒,她就受不了了,丟下小鐵鏟,沖過來就要揪他衣襟賞他耳光。
瑞明輕松避開,模著紅腫的臉,睨眼一瞟她始終藏在廣袖下的左手,笑了笑︰「你內力比我還不如……是憑著用毒的本事當上鬼差的吧?」
流香本以為他要追問凝寶的事,沒想到他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不禁愣住。半晌。冷笑一聲,作勢揚手︰「別說些有的沒的,想死就明說,我包準連你的頭發骨頭也化得干干淨淨,就像你從來沒有出現過。」
瑞明慢吞吞地繞過她,蹲下,拿起鐵鏟輕輕撥開盤結在那株紅艷艷的荷舒草根須上的泥土,低聲道︰「可以讓我見見我哥麼?」
上句不接下句,完全沒有因果關系,弄得流香一頭霧水︰「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十天之後,我就會送他過來,你……」
「放阿寶一個人在那兒,沒事嗎?」。
怎麼又轉話題了啊?流香想撞樹了︰「……你到底想說什麼?再繞彎子,小心我賞你一把香香樂,讓你想哭都哭不出來。」
瑞明把荷舒草小心翼翼地捧進竹籃里,鐵鏟也放進去,起身扭頭淡淡一瞥她︰「你不明說,我怎麼知道哪些是不該問的?」
流香眼角微微一抽,拍著胸口順了會兒氣,才道︰「凝寶的身世、鬼差的事、我的事、祈火教的事……對了,還有孟雪俊的事,統統不準問。」
「哦,那你還真是鬼差啊。」瑞明聳聳肩,提著竹籃慢悠悠地從她身旁走過,「鬼差跑到祈火教當護法,十天之後黑將軍要來……看來這回剿匪,朝廷是志在必得啊。」
流香瞠目結舌︰「你、你……」
瑞明在另一株荷舒草前蹲下。握著小鏟慢慢刨土,語氣平淡無有起伏︰「世人皆知我爺爺與北宣王自蕩晴川退秋谷蠻夷一戰之後便生了嫌隙。我爺爺上回剿匪無功而返,北宣王便遞了不少折子彈劾我爺爺,請求皇上收回南斗兵權……皇上此次舍近求遠調回鎮守北疆的驍騎將軍,重任以賦,又讓鬼差相助,體恤老將之心真是令人動容呢。」
流香顫抖了︰「你莫要胡說八道,我何時說過……」
他不理,又道︰「十年前,十三王爺得蒙聖恩前往春熙行宮休養,如今也該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了……流香姐,你人真好。」
流香一愣,藏在廣袖下的左手捏緊了泛著幽藍的細針︰「什麼?」
瑞明低笑一聲,緩緩站起來,轉身面對她,輕聲道︰「你費神做了那麼多事,還特意給我選了這麼一處依山傍水的埋骨地,我不說聲謝謝,心里如何能過意得去?」
流香驀地變了臉色︰「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我若要殺你,一早就殺了,何必等到現在?」
瑞明把手里的荷舒草扔進竹籃。笑眯眯地道︰「是啊,憑你的本事,那一路上你就算殺了我和我哥哥也沒人會懷疑,只是……阿寶找不見我和我哥哥,追去祈火教大鬧,要是壞了你們的計劃可怎生是好?阿寶受了重傷,看似神志不清,可萬一她什麼都听得到,而你又不忍心真的毒傻她,待她醒來,想起些什麼,循著蛛絲馬跡追查到你身上又怎生是好?」
他看流香神色陰晴不定,不禁冷笑︰「所以你沒有急著動手,隔開我和我哥哥,在你的同伴面前露出要保我和我哥哥性命的意思,然後借著教主閉關,左護法外出的機會,佯裝無奈將我交給五娘子,隔了兩天便過來看阿寶是不是找到這里來了。知道阿寶和我的事,你當時就想殺我了,卻還是捺著性子,先來硬的再來軟的,像是已經對我消除了敵意,接著給阿寶下藥做這麼一場戲。哪怕她清醒之後記起這些事,再也找不到我,也不會疑心到你身上,因為你會按約定把我哥哥完好無缺地交還給她……流香姐,我挺佩服你的,真的。」
流香捏著細針的手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定定神,笑道︰「你聰明是聰明,可惜太多疑了,胡亂猜測也說得跟真的一樣。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們要是死了,你爺爺怎會放過凝寶?我跟凝寶情同手足,害她對我有什麼好處?」
瑞明也笑︰「是麼?可我瞧著,你待阿寶已不是情同手足那麼簡單了。若非你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的年紀,我簡直會以為……你是她的娘親呢。」
流香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捏緊細針,笑不出來了。
瑞明像是沒看見,笑容不變,眼神卻冷得很︰「流香姐,看你眼圈泛青,一夜沒合過眼吧?計劃得如何了,已經想好到時候怎麼勸阿寶把我哥扔給黑將軍,跟你一起逃往嵐都國了麼?荷舒草雖能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卻是傷神得很,要是用多了,她一直像現在這個樣子,連你都認不得了,豈不是比死了還麻煩?」
「你應該沒想到會在這里踫見阿寶,不過臨時起意這種事最是要不得,計劃不夠周詳。算錯一步就會多出很多煩人的事來。譬如我不小心將阿寶送我的信物遺落在了某個地方,而你卻沒發現……流香姐,你說,這可怎麼辦好呢?」
細針月兌手落入野草間,眨眼工夫,流香的腳下便只余一方焦土。她睨眼盯著瑞明,許久,忽然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提起竹籃,把荷舒草和另外幾種藥草揀出來扔了,低聲道︰「走吧。小子,別讓阿寶等急了。」
瑞明微微一笑,悄悄在衣服上抹掉手心里的汗,快步跟上她︰「嗯,流香姐。」
穿過青翠的竹林,已可望見那座小院的飛檐青瓦,流香驀然止步,低聲道︰「小子,說你是落鷲星的話,我收回……記住,聰明不必露給人知。不管什麼時候,不要孤注一擲,咄咄逼人,留多幾條後路總是不會有錯。」
瑞明一怔,垂眸輕道︰「瑞明受教,多謝流香姐手下留情。」
流香低低地嘆了口氣,從腰側的錦囊里取出一只薄如蟬翼的暗青色手套和一個兩寸見方的小盒子,塞到他手中︰「我還是那句話,你和凝寶的事最好當做沒發生過……除非你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
她猶豫數秒,又道︰「凝寶並不知道鬼差的事,我和七爺也不會害她。這幾**的所見所聞,不要跟她提起。往後好好跟凝寶學東西,不要胡亂捉弄她。勸勸你爺爺,讓他找個機會放你和你哥哥去京都面聖。還有,留神孟雪俊,盡量不要讓凝寶單獨去見他……我能說的只有那麼多了,你若對凝寶是真心的,便自己斟酌吧。」
瑞明听她語氣誠懇,所言同他料想的相差無幾,便也老老實實地應下。待啟開盒蓋一看,盒里隔出九個小格,每格里裝著些一種顏色的小藥丸,不禁愕然︰「流香姐,這是……」
「赤橙黃綠靛藍紫七色的,是毒。發作的時間按顏色順序遞增,赤色最快,沾著即死。黑的是解藥。白的可延遲半個時辰發作,也可在一刻鐘內令中毒者有毒已解的錯覺。不論服用、捏做粉末讓人吸入或沾及皮膚都有效,你戴上手套便不怕毒到自己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隨便使用。」
瑞明吃了一驚,忙將盒蓋蓋好,和手套一起收入懷中,又將那色彩順序暗暗在心里重復幾遍,問過流香,沒有錯漏,這才安心。
謝過流香,他前後聯系想了想,忍不住輕聲問道︰「流香姐,你和凝寶……」
以她的年紀,決計不會是凝寶的娘,凝寶也不可能怎麼久都沒發現。可若無血緣關系,她這麼周護凝寶就過于古怪了,由不得他不亂想。
流香沉默片刻,忽然微側了臉沖他粲然一笑︰「其實呢,我比凝寶還大十三歲……若他**與凝寶真能在一起,那你就該隨著她叫我一聲姑姑了。」
瑞明愣在那里。流香卻揮揮衣袖朝前行去,似放下了心頭大石,腳步輕快,走著走著還低聲唱起歌謠來——意義難明,調子古怪,分明就是凝寶唱給他听的那一首。
瑞明暗暗松了口氣,快步追過去,正想問流香那歌謠說的是什麼,卻听歌聲驟止,她低呼一聲「糟了」便縱身朝小院掠去。
瑞明愣了一下,定楮一看,也不禁急了︰上了鎖的院門此時一扇門板躺在地上,另一扇只剩半截還在風中搖蕩,顯然是被什麼東西撞開的。
流香急虎虎地沖進去,卻在離門檻不到三步遠的地方驀然止步,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瑞明心中詫異,追到她身旁停下來,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登時黑線披面,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你們太慢了。我餓了。」凝寶坐在廚房門口的小杌上低頭嚓嚓磨刀,連眼皮都沒動一下。牆角里,兩只黑熊被藤蔓編成的大網牢牢纏住,正流著眼淚瑟瑟發抖,脖子上還各掛了盞變形的鐵風燈。
流香听她口氣,曉得她還沒清醒過來,不由苦笑,小心翼翼地走近些,聲音似乎刻意憋得柔且細︰「奴婢真是該死,竟讓大小姐等了那麼久……大小姐先回屋休息,這種粗活就讓奴婢來做吧。」
瑞明也湊過去,堆起一臉笑,附和道︰「是啊,阿……大小姐重傷未愈,這般勞神可不好。」
凝寶終于抬起頭來,淡淡一瞥他,眸如寒潭,波瀾不起。她把菜刀遞給流香,揚眉道︰「沅碧,這人是爺爺新遣來繁花苑听差的?面生得很。」
瑞明不知如何應對,嘿嘿一笑,望向流香。
流香忙轟蒼蠅一樣把瑞明轟走,看他到了走廊上,估著他听不見了,才輕聲道︰「是的,大小姐。大小姐此次帶人去清紺明道的流匪,萬都那死東西竟敢不听大小姐的號令,擅自掠陣,害大小姐受了重傷。老太爺一怒之下將他扔進蛇窟,另挑了一個听話的來服侍大小姐。」
凝寶皺眉想了想,神情有些恍惚︰「萬都害我受了傷?出門之前爺爺就叫我把他一並處理掉,我記得我到亂石崗的時候,韓志就把他拿下了,是我親手割下他的首級的啊,怎麼會……」
流香卻不慌不忙地道︰「大小姐傷勢不輕,昏迷了五天五夜,大約是記混了吧。」
「原來如此,」凝寶似恍然大悟,「那我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爺爺呢?」
流香回道︰「劉大夫說大小姐需靜養,近期內不宜再染血腥。老太爺便讓五爺護送大小姐前來湖谷別莊,只留下奴婢與宗……鐘明服侍大小姐。過些日子,待大小姐身子好些了,五爺就會來接大小姐回府。」
「是五叔送我來的麼?」凝寶揉了揉太陽穴,嘴角動了動,像是要笑,到底還是沒有笑︰「懷雅表哥呢?他知道我來了這里嗎?」。
不等流香出聲,她近前一步,抓住流香的右臂,輕聲道︰「沅碧,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我失手了,紺明道的流匪沒有清干淨,爺爺把我弄到這里來,好折磨我爹?」
流香忙搖頭道︰「大小姐多心了。老太爺當著六位爺的面夸贊大小姐,說是等大小姐傷愈回府之後就做準備,過了新年,大小姐六歲生辰時便正式繼承家主之位,屆時連狄爺一起到祠堂叩拜祖先,讓狄爺親手給大小姐穿上錦雲袍呢。」
凝寶眨眨眼︰「這麼快……」她突然眼神一冷,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菜刀從流香手中月兌手跌到地上,險些砸到凝寶的腳尖,她卻像是看不見,低聲道︰「沅碧,怎地幾天不見,你聲音沒差多少,模樣卻變了這麼多?」
流香大駭,卻不敢露出分毫慌亂之色,低下頭,強忍著疼將聲音憋得更細些︰「大小姐忘了麼?奴婢以易容見長,老太爺吩咐奴婢時常改易模樣讓大小姐分辨,以免往後大小姐被人以易容術瞞哄了去。」
「是嗎?」。凝寶冷笑一聲,仰臉望著這個比她高出半個頭去的女子,眼神凌厲,「那你給我說說,往日我站在平雲榻上也只到你的胸口,如今我僅是昏睡了幾天,怎麼就長得跟你差不多高了?爺爺要是不讓萬都和韓志先把人放倒鎖住,我根本殺不了人,如何才過了幾天,我赤手空拳就能把黑熊也打倒了?」
她六年來一直戴著鎖龍箍,習以為常之後力氣便在不知不覺中增長。此刻沒了鎖龍箍壓制,她的手力大得可怕,幾乎要把流香的臂骨捏碎了。
流香疼得汗出如漿,卻咬緊牙關不吭聲,左手在廣袖的掩護下悄悄伸進了腰側的錦囊里。
凝寶定定地盯了她好一會兒,忽然將臉別到一邊,慢慢松開了手,低聲道︰「沅碧,你不要再用那些好听話安慰我了。我……我不是重傷昏睡,而是已經變成怪物好多年了,連自己做過什麼都不記得了,對不對?」
流香一怔,只見凝寶面露痛苦之色,像是快要哭出來,眼中卻不見淚光,只余黯然︰「我是不是誰也不認得了,連爹爹也給殺了?」
流香咬咬牙,趁凝寶不備,一掌劈在她後頸上,看她倒在地上不動了,急急忙忙從錦囊里模出藥來塞進她嘴里,沖瑞明高聲道︰「過來抱她回房。」
瑞明離得遠,凝神定氣也只能隱隱約約听見些只言片語,忽見流香動手打暈了凝寶,慌忙跑過來。
待他抱起凝寶要往屋子那邊去,流香卻又出聲叫住他,一面揉著臂上痛處,一面告訴他該用什麼藥草煎藥、需要注意些什麼。
交代完了,流香要他復述一遍,听他所言無誤,這才點點頭,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那邊去看看情形,大概要到明天中午才能過來。回房之後,你把鎖龍箍給她戴上,再拿繩子綁住她。」
看瑞明驚疑,她又道︰「之前你猜錯了一件事,這毒不是我下的。荷舒草過量只會讓她昏迷,還不至于讓她變成這樣。當初給她解毒的人許是學藝未精,又或是包藏禍心,沒將她體內的余毒清干淨。我的天香丸本是固本培元助長內力的良藥,遇著那種毒卻變了令毒性發作的引子……小心點,若是她醒來叫不出你的名字,不要靠近她,她說什麼你都不要信,一切等我來了再說。」
瑞明忙一一應下,快到台階前時,風將流香的嘆息送到他耳邊——「真是造孽,不到兩年,好好的孩子竟被他逼得……這麼多年了,原來她還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