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香的回答順嘴就溜了出來。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凝寶忽然不說話了。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流香莫名其妙便有種脊背生寒的感覺。「你問這個做什麼呢?」她這樣問凝寶。
凝寶只是沉默,流香伸手去模她的臉,她的嘴角微微揚起,是在笑。流香忽然有點害怕,低聲道︰「不要沖動,你一向不是個亂來的人,不是麼?」
指尖下,凝寶嘴角彎出的弧度愈發明顯。她忽然張臂抱住流香,渾厚低沉的男子聲音在這時候顯得格外怪異︰「流香姐,如果有人抓著你的手逼你去殺人,那個人是不是壞人,是不是該殺?」
凝寶轉換話題向來無規律可尋,流香一怔,勉強擠出點笑來︰「沒人逼你殺人啊,凝寶,明晚你只要做個樣子就可以了。我不是說過麼……」
凝寶像是沒听見,淡淡打斷她的話︰「壞人都該死的,對吧?」
流香未及開口,她又夢囈般低道︰「被逼著殺人的人沒有錯。對不對?」
流香忽然想起那些久遠的往事——被打扮得如同人偶女圭女圭般美麗的小女孩,蒼白的臉,冷漠的表情,不信任的眼神,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瑟縮在床底無聲哭泣……
流香心頭一緊,輕輕抱住她,柔聲安慰道︰「對的,強迫別人做壞事的人才有錯,他們才是壞人。」
凝寶松了口氣,將臉貼在她肩上,微笑︰「所以這一次,一個都不能放過。他們做錯了事,就該接受懲罰……把人當豬狗的人,不應該再繼續留在這世上了。」
流香心底陡地一震,心內百味交雜,竟想不出該如何應答。
她以為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姐姐、姐夫、七爺,還有她所做的足以讓凝寶忘記那些噩夢般的過往。但現在看來,那個強橫的老人給凝寶留下的陰影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驅散的。
這樣的凝寶讓她感覺陌生又可怕,她忽然想起當年姐姐給她的信上最後那段話︰『楚然不肯相信努力沒有結果,我也不想放棄我唯一的女兒。可我還是很怕。倘若我們盡了全力也不能令她忘記仇恨,那就只能讓她沉睡了。寧可讓她恨我,也不能讓她成為別人手里的刀,毀掉更多的人,做出無可挽回的事……』
以前,她無法理解姐姐為什麼會有這麼可怕的想法,現在。她似乎明白一點了。
只是,她不想放棄。這孩子,是姐姐和姐夫唯一的骨血啊……
……
天快亮時,流香走了。凝寶一晚沒睡卻依舊沒有睡意,流香的話像顆定心丸,她就是再做噩夢也不怕了。
錯的是逼迫她殺人的人,她,是沒有錯的啊。變成怪物的是他們,不是她。
凝寶倒了杯冷茶,倚在窗邊慢慢飲。她已經不是那個軟弱可欺的小孩子啦,誰再想抓著她的手逼她殺人,她就把刀捅進他的心髒好了。
無可救藥的人本就是該死的。她,不會再怕了。
約模過了一個時辰,小丫頭來敲門,怯生生地請她前往碧波池沐浴。
朔夜祭的主祭在這一天想偷懶都不可以,金順澤孤僻不喜人親近的性子不再成為逃避的理由。
她需早起在冰冷的碧波池里浸上一刻鐘,再到天雲小瀑下被砸得人腦袋生疼的流水沖刷一刻鐘,然後更衣,焚香于熒惑神前禱祝,持香繞著神壇前裝有兩條雙頭焰都蛇的金色大甕走七七四十九圈,跟著接受祈火教的老祭司的祝福。讓那個雞皮鶴發眼楮都睜不開的老太婆在她額頭畫上一條血紅的焰都蛇。
主祭沐浴時不允許有旁人在,完全不怕露餡兒。凝寶有的是耐心等待夜晚的來臨,冷水浸浴、飛瀑沖洗對她來說不過小事一樁,惟獨禱祝辭復雜拗口意義不明,把她折磨得夠嗆。
凝寶花了將近兩個時辰才把那份長達十二頁的怪誕禱祝辭搞定,弄得老祭司又是皺眉又是嘆氣,礙著教主之子的身份不好對她大小聲,便一個勁兒地咕噥說她沒悟性。
凝寶好容易過了神前禱祝這一關,在金覽和左右護法的注目下老老實實腳踏實地繞著大甕走足了圈數,額上這才多了條怪異的血色雙頭蛇。
接下來去靜室打坐直到朔夜祭開始,一整天都不能進食。但與背禱祝辭比起來,這實在不足一提。凝寶從頭到尾連動也沒動一下,讓從牆上小孔觀察「兒子」靜心情況的金覽大為驚奇。
「難怪澤兒幾天不出房門也不覺得悶啊。」他萬般感慨地對流香說,多少帶了點老王賣瓜的意思,「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能做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
流香但笑不語。要是能給凝寶足夠的絲繩,允許她編制小玩意,再告訴她那些小掛件一個能賣五兩銀子都不止,只怕她能一個月不出門。
神壇築在與荒火村所在的洞穴相鄰的山谷中。這大約是昆嵐山中最大的山谷,祈火教近千教眾都到齊也只能佔據一個角。
山谷通向外界的路被大石封住,樹木早是砍光了,四面都是垂直的岩壁,除非長了翅膀,不然只要守住了荒火村與山谷之間的小道,根本沒有逃走的可能。
十六丈高的熒惑魔神像佇立在山谷正中,右臂上盤纏著雙頭焰都蛇,左手拿著形同長柄彎刀的武器。高大的身軀上,並生的四個頭顱以微垂的姿勢,用古怪的表情冷冷看著前頭匍匐在十丈高台下的人群。
架在岩壁邊的三十六個銅鍋里。青藍色的火焰跳躍著,映得人的臉也是青藍一片,說不出的詭異。
牛角吹響了,老祭司從金色大甕里請出那一對血紅的雙頭焰都蛇,匍匐的教眾開始低聲念起禱祝辭。好似熟透的蜜桃般的香氣不知從何處飄出來,很快便籠罩了人群。
流香察覺那香氣有問題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動不了了。
很可笑,自認毒術夏侯無雙的毒聖的嫡傳弟子,舌下壓著可清心避毒的還神丹,卻還是中了招。
絕對是迷香。要控制這樣的大場面,在血祭後還要讓教眾產生熒惑神降臨的幻覺,老祭司和金覽會怎麼做,她早該想到了。可她居然掉以輕心著了道,聞了那麼久香氣也沒想出來這究竟是哪一種迷香,藥效會持續多久……
腦子漸漸發木,流香想要擰自己一下,手指微動,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努力轉動眼珠去看身旁的小包,他亦是于一臉木然中露出些許焦急之色。不過數秒,便見他身子晃了兩下,膝一彎就撲通跪了下去。
十六個白衣少女已簇擁著一身雪白繡血色火焰的凝寶穿過人群分出的道路,緩緩朝十丈高台走去。
流香急了眼,想向凝寶示警。能發出的卻只是輕微的嘶嘶聲。不知誰從後面踢了下她的腿彎,她兩腿一軟,也跪了下去。
她和小包是金覽臨時指定的護場者,遠離神壇,把守通道。先前有坊中同僚笑言「堂堂左右護法全來看門了,想來金覽平日殺只雞也必定非牛刀不用的」,但因著這安排正合她們的心意,大家都覺得此事該是會相當順利才對,沒想到……
「這是劉成萬劉老爺子特制的百凝香,滋味不錯吧,右護法?金老賊特意讓你們離神壇那麼遠。害得我只好在茅房里躲到現在才過來……」封鎮一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滿含笑意,「別擔心,留守的那幾個廢物已經被我的人處理掉了,不然我哪敢在你們後面點燃百凝香呢。」
這廝到底是什麼人?手里有醫癲劉成萬制的迷香,又把金覽叫做老賊……流香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封鎮一跟著眾人伏低身子,避免引起台上的金覽的注意。因著心中喜悅太甚,他瞅瞅流香和小包,忍不住又低聲笑道︰「委屈兩位護法再忍忍吧,一會兒翔爺領著大軍到了,你們就再不用躲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了——北宣城靜水大獄里的六百七十三種刑罰正等著你們去享受呢!」
果然……混、混賬!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啊?!流香和小包望著步上高台的凝寶,都有種想哭的沖動了。
凝寶全沒發覺場外的這點小小的變化。她照著老祭司的指示在台子邊單膝跪下,雙手過頭頂做接物狀,等待金覽把主祭用的刀交給她。
站在老祭司身旁的金覽回頭一瞥溫順的「兒子」,笑意里露了狡獪。他接過老祭司手里的紅鞘短刀,走到凝寶面前,將短刀高舉過頭三次,才輕輕放到她手里。
「把他們當做蟲子就好。」擔心「兒子」出錯的男人輕聲道。
凝寶心里頓時像被只利爪狠狠地撓了一下。她冷冷瞥他一眼,持刀走上台中那塊一丈見方的紅漆木板,暗暗記下了他所站的位置。
祭品押上來,六名長相清秀的男女皆是一身雪白單衣,夜風拂動衣袂,有種乘風將去的飄逸,樂平就在其中。
而其余兩人卻與這群秀逸的年輕人顯得格格不入——一個是瑞明扮的五娘子,白衣讓臃腫的身形顯得可笑。另一個則是個辨不清年紀的女子,身材瘦小,眇了一目,臉上盡是猙獰的紅黑疤痕,已看不出本來面目,凝寶只瞧了她一眼便不由得了個冷戰。
這就是今上的皇姑母,昔日的八公主?凝寶握緊了短刀,目光略與瑞明的視線一接,便飄到台邊站在老祭司身旁的金覽身上。
揮刀為號,薛長子啟動機關,祭品落進密道中……就等樂平和瑞明安全了,她再來處置他吧。
將他人當做螻蟻看待的人最可恨,不用給他反省的機會了。他不配!
……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滑輪拉動繩索將木板升到魔神胸口,凝寶沒有忘詞兒,吟唱也沒有跑調。
低沉的男子聲音在人群上空回蕩,和著夜風將冷意播撒。俯視台下虔誠叩拜的教眾,凝寶不由得冷笑。
多麼愚蠢。做錯了事就躲到這山里來,借著地勢之利想要逃月兌懲罰,膜拜虛無的魔神,以為這樣就能贖清罪孽了?
想得到麼?再過一會兒,懲罰就要降臨了。當血染大地之時,他們所崇拜的神也不會稍有動容吧,因為他們……都該死啊!
凝寶漫不經心地背誦著禱祝辭,一面環顧黑暗的山崖。黑將軍的人馬已經到了呢。她隱隱听見與夜風過林不一樣的細微聲響,該是弓弦繃緊,羽箭待發的聲音吧?
禱祝辭罷,高舉過頭頂的紅鞘短刀放下,木板漸漸下沉。
太高了,金覽縮成小小的一點,不過很好認︰底下的教眾都披著黑色的帶帽斗篷,獨他穿著華麗的暗紅錦繡衣袍,燦金的火焰紋在青藍的火光下閃耀,想認不出他都很難。
凝寶盯著金覽越來越清晰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彎了嘴角。以她的自己的臂力和速度,她相信他絕然逃不過這飽含怒意的一擊。
為著前仇造就新的罪惡的人啊,你的不甘和怨懟就去同死在你手下的那些冤魂去說吧……
木板填滿台上的空洞,凝寶走到離金覽最近的那個眇目女子面前,緩緩拔刀。
那種讓她覺得莫名熟悉的蜜桃香氣不動聲色地往她鼻孔里鑽。
很舒服的感覺。雜念一點點消散,心跳開始加劇,血液開始沸騰,她竟然有點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要看見金覽的胸口綻放出妖艷的血色之花,她……雪嶺刀!?
凝寶驀地瞪大了眼楮,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把出鞘的短刀。
雪亮的刀身,蜿蜒的淡紅放血槽,接近刀柄的地方,米粒般的四個小字刺痛了她的眼楮……
「夏侯霖羽?」凝寶的手抖了一下,刀鞘月兌手落地,砸在她右腳背上。
夏侯霖羽……有多久沒有听到過這個名字了?
那個冷酷的老人將這把刀遞給她的時候,笑著對她說︰「霖是甘霖,羽是飛羽。若有一日,你能如甘霖慰主心,飛羽解主愁,那你就能配得上這個名字了。」
眩暈和那種刻骨的冰冷驀然席卷了她,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手中的雪嶺刀,又望向抬起頭來的那個疤痕滿臉的女子,心慌得很,卻不曉得為什麼慌。
「澤兒?」金覽試探地喚了她一聲。
老祭司的眉頭擰緊了,深陷的眼窩里,混濁的眼珠子在青藍色的火光下顯得陰森詭異。她突然啪地打了個響指,尖聲道︰「主祭,請揮刀,向熒惑神獻上我等的忠心!」
台下的教眾齊刷刷地抬起頭來,像是被人抹掉了表情的人偶,直勾勾地盯著凝寶。
老祭司的響指似乎包含著什麼深意,凝寶的腦子忽然木了一下,可僅是數秒,那種木然感便褪去,不足以讓她感覺驚奇。
凝寶扭頭瞟了眼老祭司,視線從金覽臉上冷冷掃過,旋即又回到面前那個仰起臉來看她的女人的身上。
「你是誰?」凝寶輕聲問道,小心翼翼,像是怕不小心就會落進另一個更可怕的噩夢里,「你從誰手里得到的雪嶺刀?」
六歲生辰的前一夜,她的貼身婢女沅碧悄悄告訴她,她的爹爹已經被她的娘親救出去了,今晚就會來救她。
沒過多久,府里鬧賊,沅碧就把鐘明和韓志都叫走了。懷雅的阻攔和威脅,被她一刀截斷。
他朝後倒下,跌進池塘,雪嶺刀卻被她死死抓著,在那一瞬拔了出來……
和爹娘隨著雜耍班子在外漂泊了那許多年,她也沒狠下心腸把這曾在無數個黑夜里帶給她安全感的妖刀雪嶺扔下。
八年前豐樂龍神祭典上的追兵讓她和爹娘不得不分開。爹爹把繡江百寶囊給了她,她將雪嶺刀交給爹爹……為什麼時隔八年,爹娘沒有依約定回豐樂去找她,雪嶺刀卻出現在這祈火教中?
金覽瞧著不對,快步走過來︰「澤兒,你究竟在磨蹭什麼?子時將過,誤了時辰,熒惑神可就不肯收你的祭品了!」
先前離得遠,凝寶說了什麼他沒听見,待走得近了,恰听見凝寶沉聲命令道︰「你說話!」
金覽不由得笑了。這種態度就對了嘛。原來「兒子」不是沒血性,只是昨日仇人不在跟前,激不起他的怒意……
「為什麼不說話?」凝寶似乎沒看見靠近來的金覽,單手扣住那眇目女子的下巴,神情凌厲的有些異樣,像是想要掩蓋住什麼。
金覽頭回瞧見「兒子」露出這樣的表情——恨不能立時撕碎面前的女子,免得那女子說出些讓人無法接受的話來,卻又期待著希冀著,不肯就此罷休。
金覽高興之余,免不得有些擔心。生怕「兒子」氣得病了,忙快步過去,拉開她的手,低聲道︰「澤兒,莫要浪費力氣。她的舌頭早是被我送給刑堂的封堂主下酒啦。」
那女子一見金覽近來便怒目圓睜,像在證實他的話一般,驀地張開嘴來。
七零八落的牙齒,只剩半截的舌頭……凝寶眼神一冷,突然反手扣住金覽右手的脈門,左手將刀高高舉起,厲聲道︰「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