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順澤剛說凝寶跑林子里去了。瑞明和樂平立馬就沖進去了。火把沒拿,火折子也沒帶,黑燈瞎火亂找一氣兒。
約模過了半個時辰,兩個人垂頭喪氣地出來,揪著金順澤問究竟。
夏天雖然沒冬天冷,但夜晚山里的溫度也高不到哪里去。金順澤的衣服濕漉漉貼在身上,被冷風一吹,他噴嚏不斷,任那兄弟兩個軟磨硬泡都不肯說,那意思不解穴道啥都甭想從他嘴里套出來。
他敢這麼拿喬,無非是因著先前瑞明沒把他當通緝犯拿下,還送了干糧武器給他。樂平領會過來,登時惱了,柴刀往他脖子上一橫,恨聲道︰「你真當爺的刀是吃素的?」
這狠話他是從逛青樓的江湖人口中听來的,此時用上,頗覺氣勢十足。不料金順澤挺有骨氣,瞥眼神情凝重的瑞明,冷笑不語。
八姨看這三個年輕人杠上了,頭大得很。拉住樂平,比劃著要他帶著金順澤跟她回營地去。
樂平惡狠狠瞪了金順澤一眼。毫不客氣地抓住他的腰帶將他扛起來。瑞明回頭瞅瞅黑漆漆的樹林,遲疑數秒,也跟著他們快步離去。
到地方,樂平把金順澤摔到地上,也不坐下,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八姨用樹枝在地上書寫。
八姨卻只寫了個「她」字,便捏著樹枝發起呆來。
樂平等得不耐煩,正要催促,忽听金順澤哎呀叫了一聲,扭頭一看,但見瑞明踩住了金順澤的右手,三稜刺對準了他的肩窩。
「你這是做什麼?」樂平詫異。
瑞明不看他,只冷冷盯著八姨︰「你拖延一刻,我便在他身上扎一個窟窿。你若覺得他命大死不了,就慢慢耗吧。」
樂平聞言大奇。金順澤是金覽的獨子,八姨是金覽臨時送上祭台的祭品。八姨該是巴不得金順澤死,又怎麼會在乎……
八姨突然抹掉那個「她」字,飛快地寫道︰『你不要傷他。』
樂平一愣,狐疑地看看金順澤又看看八姨,捺住性子等她下文。
八姨深吸口氣,寫道︰『我知道你們在防備我。』
瑞明嘲諷似地挑高了眉毛。金順澤想要伸頭去看她寫了什麼,瑞明忽然加重了腿上的力道,金順澤被踩得冷汗直冒卻咬緊牙關一聲也不肯吭了。
八姨定定神,瞟瑞明一眼,又寫︰『我不會害她。』
「是麼?」瑞明嗤笑,微微躬身,三稜刺的刺尖抵住了金順澤的肩窩。「那我現在告訴你,就算你不肯說實話,我也不會動金順澤一根汗毛……你信麼?」
說話間,刺尖扎穿衣料,入肉半寸,金順澤疼得渾身一震,睜大眼楮望著這個笑容溫柔的男人,驚駭無可名狀。
八姨眼神微變,一咬下唇,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重重在地上劃出幾個字︰『夏侯霖羽,她的名字。』
瑞明微微眯起眼楮,神色如常︰「然後?」
『沒有北宣故友,她是我的女兒,唯一的。』
這話坐實了樂平最初的猜測,他卻得意不起來。看看眼神陰郁的瑞明,他低聲道︰「莫要說這些有的沒的,你只要告訴我們師父為什麼會突然跑掉就行了。」
八姨咬咬牙︰『她該是中了毒,神志不清,沖進西邊的林子里去了。事出突然,七喜八喜不知能不能跟得上她。你們拿著火把,循七喜八喜的足印去找。我和小澤留在這里,等你們回來。』
一見「神志不清」四個字,樂平頓覺頭皮發乍︰「中毒?怎麼可能?流香姐不是剛給她……」
「你怎麼知道她是中了毒?」瑞明忽然打斷他的話,「當時是個什麼情形,你先說清楚。」
樂平卻覺得這時候應該先找到凝寶而不是追根究底。他嘴巴剛一動,瑞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淡道︰「哥,不用急。阿寶的身手如何你也曉得,別說七喜八喜,你我加在一起都未必能追得上她。我們對地形不熟,又是大晚上的,與其沒頭蒼蠅一樣在山林里亂撞,不如問明白了再想對策。」
瑞明的沉著讓樂平也漸漸冷靜下來。他想想確實是這個理兒,便轉過來催促八姨快些說來龍去脈。
八姨听了那一番話,居然露出點笑色來。她仔細回想當時的情形,連寫帶比劃將事情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
瑞明越听臉色越難看。他皺眉沉思良久,撤走踩在金順澤右手上的腳,躬身抓住金順澤的左肩,硬把金順澤拖得遠離此處看不到地上所寫,這才回來火堆旁坐下,低聲問八姨︰「你真是她的娘親?」
八姨一愣,點點頭。瑞明示意樂平也坐下來,又問︰「為什麼不跟她相認?因為……北宣王?」
八姨眼神一凜,凝視他良久,輕輕在地上寫了個「是」。
凝寶真的是北宣王的孫女?樂平頓覺呼吸難繼,默默把臉別到一邊,看著黑暗的樹林發呆。如果可以,他情願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
瑞明沒有繼承南斗王位的負擔,爺爺如此疼愛瑞明,凝寶就算是鄉間孤女,瑞明要娶她也未嘗不可能。但若凝寶真是北宣王的孫女,別說爺爺不會同意,北宣王知道的話……
樂平忍不住嘆了口氣。瑞明瞥他一眼,心里亂得很,臉上卻不肯露了端倪,想一想,輕聲道︰「北宣王不曉得阿寶在豐樂鎮麼?」
八姨眼神一黯,搖了搖頭,寫道︰『有約在先。』
瑞明循著這話題繼續往下問,她卻不肯再說了,低頭思想片刻,又寫︰『適才她拿到刀,該是看到了上面的字。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就不對勁了。』
樂平扭頭看見這兩句,心底陡地一震,喃喃道︰「她莫不是記起來那天晚上……」
那一夜,積尸成山,血流成河,不問情由大開殺戒的女子如魔神臨世。倘若凝寶生就鐵石心腸,記不記得對她而言都一樣。但她分明不是那樣的人。
遇上盜匪也不肯痛下殺手。將判定生死的權力留給官衙……這樣一個人,若是記起了那一晚殘酷的殺戮……
樂平不敢再想下去,匆匆做了兩支簡易火把,抓起柴刀,沉聲道︰「瑞明,我們去找她。現在,馬上!」
瑞明也無法再維持鎮定的假象,二話不說接過火把,將銀鏈繞在三稜刺上,往腰帶上一別,瞥眼動彈不得的金順澤。低聲對八姨說道︰「憑我和我哥的內力,不足以為他解穴。你和他留在這里,有事就吹哨子,我們會盡快趕回來。」
看著那兩點火光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八姨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
羽兒,你似乎已經找到值得信賴的同伴了呢……就算爹娘無法再守護你,你也不會再迷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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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聖六年七月初五戌時一刻,夜風吹得紅底盤金蟒的北宣王旗獵獵作響,千余名墨盔黑冑的士兵在距離西津洪山縣二十里遠的貴方山下止步扎營。
營帳升起來,篝火燃起來。不到半個時辰,幾口大鐵鍋中的肉末粟米粥就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可士兵們的表情依舊木然,仿佛這世上沒什麼值得他們感興趣的東西。
被黑底浮金蟒紋的小營帳圍在中央的一座暗紅大帳里,著了淡紫衫裙的流香手執酒盞,輕撩開擋窗布朝外一瞥,秀眉微蹙,轉過身去斜眼覷著那個正端坐書案前翻看書卷的黑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一個個跟活死人一樣,連吃飯都不積極……同你真是像極了。」
那男子抬起頭來。古銅色的皮膚、斜飛如劍的濃眉,無一不透出男人獨有的陽剛氣息。可,偏偏這樣一張臉上卻生了雙妖嬈動人的桃花眼,右眼角下還有粒小小的黑痣。眼楮略略一眯,便有說不盡的風華。
他瞟眼流香,嘴角微微彎了一下,低聲道︰「你莫要貪杯,喝了這盞就趕快去尋七爺復命吧。」
流香卻不領情,冷哼一聲,將酒一飲而盡,又復斟滿。忽然輕旋身坐到他面前的書案上,把那筆墨紙硯全劃拉到地上,挑釁也似地瞅著他笑道︰「你要我走,我偏不走,看你能拿我怎麼樣!」
「你這個人真是……都多少年了,怎地脾氣半分都沒改?」夏侯楚翔看看被墨汁污染的書卷,苦笑著搖搖頭。
他起身去拿了酒壺和酒盞來,自斟一杯朝流香舉一舉,仰頭飲盡。待要為她斟酒時。她卻嘻嘻一笑,將空了的青銅酒盞隨手一扔,跳下書案,撢撢衣袖︰「你想喝就自己喝個夠吧,姑娘可沒閑工夫陪你瞎混。」
夏侯楚翔氣得笑起來︰「左右都是我不對,去留皆隨姑娘意——請便,不送。」
看他急了,流香倒樂了。她輕輕巧巧又跳回書案上坐著,劈手奪了他手中的酒,抿一口,笑眯眯地道︰「那可不成,我還有事要問你呢。」
夏侯楚翔徹底被她打敗了。鬼差的真容不便讓外人瞧見,他不好再叫人送酒盞進來,只得就著酒壺喝了兩口,悶聲道︰「有什麼你就說吧。」
見她垂眸不語,料著她還要斟酌一會兒字詞才肯開口,他便干咳一聲,壓低聲音道︰「你鬧了八年也該鬧夠了吧?我快及不惑,再不娶妻生子,怕是……」
話才說到一半,流香突然抬眼望著他,輕聲道︰「我問你,你當初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助姐姐姐夫從老頭子的手里把羽兒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