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下一笑算是盡釋前嫌。夏侯楚翔還是不放心,尋個借口推了比賽,等到那一行人策馬跑遠了,就請七爺到一旁去,又是作揖又是賠不是,想替二哥解了這梁子。
他那緊張樣兒弄得七爺忍不住發笑︰「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值得你這麼緊張?商人逐利又沒有錯,何況我不但沒損失什麼,還多虧你二哥把事情挑明了,不至于讓事情弄到凝寶跟我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我謝他都來不及,怎可能會記他的仇呢?」
夏侯楚翔看他不是敷衍,這才安心陪他閑談說笑。
而今府里上下都曉得凝寶是七爺的心尖尖,要讓他高興,話題自然就得圍著凝寶轉,還不能貶低不能諷刺,得夸,哪怕一肚子的苦水,嘴上都得贊她好。只是夏侯楚翔那天晚上受的驚嚇非同小可,又是關系到子孫後代的大問題,夸凝寶也夸得有些勉強。
七爺听他語氣看他神情就曉得他口不對心,哈哈一笑,調侃道︰「怎麼,楚翔,還記恨你佷女呢?要不,回去我叫她給你磕頭認錯,再罰她下廚給你做幾個好菜,我也好沾沾你的光飽飽口福?」
夏侯楚翔苦笑︰「一家人哪里會有什麼隔夜仇?不瞞您說,我就是發怵,一看見她心里就怵得慌。您說那丫頭下手也實在太不講究了,一個大姑娘家……嘖,都不曉得她從哪兒學來的那些古怪招數。還好那天是半夜,又是在府里,不然啊,我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了。」
對此,七爺深有同感︰「就是,真是太不像樣了,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害羞。以前听懷幀說懷幀沐浴的時候她都會闖進去,連臉都不會紅一下,我還以為是懷幀夸大其辭,可如今看看她使的那些招數……唉,也怪我大意,想著那些事她爹娘應當是教過她了。沒想到那兩口子也是糊涂蛋,把她帶在身邊六年,這都不教她,倒讓她跟那些雜耍藝人學走鋼絲蹬大缸什麼的。真是,你說她一姑娘家,楚狄和紋錦讓她學走鋼絲蹬大缸干嘛呀?要不是我把刺繡拿來當懲治她的法子,她恐怕至今還不會女紅呢。」
他一抱怨,夏侯楚翔便也忍不住了︰「是啊是啊,其實就憑她那身力氣,她不習武都夠讓人頭疼了。現在可好,府里上下除了七爺您還有誰能降得住她?更別說自打解了惑神法,她那脾氣就變得比小時候還難纏,心眼兒比老爺子還多,我真是、真是……」
都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來形容他現在的心情了。
按理說,七爺也吃過凝寶的虧,夏侯楚翔與他交情不錯,跟他吐苦水,就算他不幫忙想個對策出來叫凝寶改改脾氣,怎麼都會安慰夏侯楚翔幾句。夏侯楚翔沒想到的是,七爺忽地臉色微變,再看向他時,唇畔浮著點笑,眸中卻多了一絲冷意︰「阿寶脾氣不好心眼多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我和你爹往日做得太過?不過你大可以放心,阿寶的脾氣再怎麼不好、心眼再怎麼多,心腸卻還是好的,尤其是對自家人。你敬她一尺,她必會敬你一丈,你不害她,她決計不會同你撕破臉與你為難,可若是……你別看她那天晚上喝醉了還只是拆屋毀房不傷人,就覺得不管你對她做了什麼她都會放過你。老實說,她是我教出來的,旁的我不敢保證,有債必討這一點她倒是跟我學了個十成十。踫上她心情好,頂多是原樣奉還,踫上她心情不好,十倍還之也是常事。」
夏侯楚翔心里一咯 ,干笑兩聲,一句「七爺說笑了」也說得沒什麼底氣。
七爺微微一笑︰「我是不是說笑,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夏侯楚翔啞然,笑浮在臉上顯得有點僵。
七爺瞥他一眼,將視線移往遠處,靜默片刻,淡淡啟口,似有意又似無心︰「楚狄會受那些苦,歸根結底,錯在我,與阿寶無關。我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我並不知道父皇和夏侯本家那位已過世的族老是異母兄弟,你身上也流著我夏侯家的血,而父皇也還沒有告訴過我除了我他還有一個兒子……那時候我會選擇阿寶作為我的替代品推給父皇借以月兌身,是因為當時楚狄和紋錦的態度。我自覺我與楚狄交好一場,替他處理掉他和他的心上人不想要的累贅理所應當,何況這樣做對我有益無害,一舉兩得。等阿寶被夏侯王爺帶回北宣兩年多了,我才知道楚狄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我陰差陽錯把我的親佷女推進火坑里了,可就算我肯出面勸我父皇就此罷手……楚翔,你覺得他還會為了我這個辜負了他期望的不肖子罷手嗎?」。
夏侯楚翔愣住︰「我大哥是、是……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那次七爺密訪夏侯臨輝,故意讓他听到他們關于他和他大哥夏侯楚狄的身世。事後夏侯臨輝跟他解釋說,他和他大哥夏侯楚狄是親兄弟,是夏侯本家一位已故族老的兒子,那位族老與光寧帝有著親緣關系,卻矮了光寧帝一輩,他們之間的關系連那位族老也不是很清楚。那位族老在世時因著性子驕橫得罪了不少人,他一過世,族老會的那些頂著夏侯姓氏的外姓族老趁機發難,逼那位族老的遺孀自盡殉夫,將他的家產收歸族內,又將夏侯楚狄和夏侯楚翔送進訓練營,讓他們和那些被挑選出來的孤兒一起爭奪家主繼承人的位置。直到夏侯楚狄帶著他們五個殺到最後一關,光寧帝才密信托夏侯臨輝設法將他兄弟二人都收為養子。而今……夏侯楚狄竟然是光寧帝的親兒子?
「既如此,為何他那麼多年來都不曾來看過我大哥?他在府里住了將近六年,阿寶被帶回府里教養,我大哥不是也被送回來了嗎?他為什麼、為什麼……他還騙得阿寶把燒紅的烙鐵往生身父親胸口上按,他還就在隔壁透過橫窗看,他怎麼能狠得下那個心?」
「噓——」七爺皺眉制止他繼續往下說。
他緩過勁兒來也覺失態,轉頭看看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見那兩位老爺子都望著這邊,一臉驚訝。他忙擠出點笑來沖他們點了下頭表示沒什麼事發生,定定神,隨著七爺走遠些。
站定了,再回頭看看,見離得夠遠,他才壓低了聲音追問道︰「七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說……難道說這些事我爹也不知道?」
七爺淡淡一瞥他,嘴角一揚牽起絲譏誚,不知是在笑那位已逝的光寧帝荒唐還是笑自己有那樣一個父皇︰「他怎麼好意思說?那麼大年紀的人了還不知愛惜自己,終日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還強要了我母妃的貼身侍婢。過了一個來月,我母妃發現那侍婢有孕,瞞著他將那侍婢杖責五十扔到山里自生自滅,他知道了也只是悶頭喝酒,連一句重話也舍不得說我母妃。還是當日一個暗衛看著不是事,悄悄將那侍婢送出昆嵐山托給那位族老照顧,不然……」
夏侯楚翔呆呆地看著他,眼神古怪之極。
七爺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自嘲地笑笑︰「你想問為何他們昔日那般寵愛我,父皇還為了我出爾反爾出山進京要那位應天帝爺廢太子改立我,我而今提起他們兩位卻無半點感激恭敬之情?」不等夏侯楚翔開口,他便嘆了口氣︰「你可知是誰人要我父皇給我請那些師傅教我那些東西?又是誰人要我父皇命令那位應天帝爺廢太子改立我的?我那位好母妃啊……呵,她哪里是把我當兒子看的?她從頭至尾都只是將我當成了可以讓她達成她做皇太後的美夢的工具。而我那位好父皇啊,他要是真把我當兒子看,他要是真沒有記恨我母妃往日的所作所為,他就不會順著我母妃,把我教成個……教成個……」
「怪物」二字他著實說不出口,深呼吸又深呼吸,讓起伏劇烈的情緒慢慢歸于平靜︰「至于為什麼我父皇明明知道他在山外還有那麼一個兒子,卻不曾去看望,甚至近在咫尺都不肯相認,還順水推舟照著我的計劃狠心逼他唯一的孫女走上我的老路……他在你們府里住了那麼久,你真是什麼都沒有看出來嗎?」。
夏侯楚翔默然。記憶里,那位光寧帝爺很少離開夏侯臨輝給他安排的住處。他回家幾次,只見到過那位光寧帝爺兩面,打听到的除了每個月府中都會自外面購入大量新酒,然後從酒窖啟出大量陳釀送往小院中,就只有那時擔任府中護衛總領的林文成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從小倌館買回兩個清秀文俊的十二三歲的少年從小院後門送進去……
許是露天雪地里待久了,他身上忽然冷起來,將大氅緊了又緊,還是止不住打哆嗦。
七爺也不再說話,看著遠處,淡淡的笑容里透出幾分疲憊。
真相,什麼是真相?把秘密都揭開,心就真的能得到安寧了嗎?夏侯楚翔听著漸漸近來的馬蹄聲和輕叱聲,長長地吁了口氣,轉向七爺,輕聲道︰「走吧,他們回來了。」頓一下,又道︰「是我糊涂了。阿寶那天晚上說的對,我們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過下去就行了,真相不真相有什麼要緊的……是吧,七爺?」
七爺回他釋然一笑,兩人慢吞吞走過去,剛站定,便見一騎疾馳而來,在距他們五六步遠的地方,馬背上的人猛地勒緊韁繩,駿馬雙蹄離地人立而起,長嘶擺首,那身著玉白立領金蟒繞枝箭袖的女子卻如長在了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