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晡時將盡,兩人到得一處鎮甸。當下商議了一下,決定先在鎮外找尋一番,若能找到村莊,便在村莊借宿,若是找不到,便再等上一個時辰,待天色黑下來再進鎮子,一來兩人身上盡是血污,這般進鎮太過招搖,二來官府應當正在通緝捉拿他兩人,當須謹慎。
兩人在鎮外方圓幾里內找尋,不到半個時辰,便在鎮子東首五六里外尋到一處依江而駐的小漁村,村里零零落落地有七八戶人家。
行至村口,郝漢勒住馬車,將兵刃掩土埋了,道︰「賊婆娘,你身上可有銀兩嗎?」顏卿妍奇道︰「要銀兩做什麼?」郝漢道︰「咱們進村要討些衣衫、吃食,總要使些銀兩罷?還有,咱們此去杭州,路途也不近,這一路上總要傍些盤纏來花使。」他身上原本有些銀子,但是幾日前被擒到蜚英寨之後,被那些嘍們盡數搜刮去了,現無分文。
顏卿妍先前身為一寨之主,長年呆在在寨中,平日里采辦物事都由嘍下山去張羅,她身上自然不會揣著銀兩了。
郝漢見她半晌不答話,問道︰「怎麼啦?你也沒有銀兩嗎?這下可難辦了。」他未履江湖,自然是不知道江湖中人靠什麼生計過活。顏卿妍想提議去大戶家盜些銀子來做盤纏,但轉念一想,又怕郝漢對自己偷盜行徑再生反感,便即打消了念頭。想了一想,從頭上取下了一支發簪,道︰「這支簪子應該值些錢,咱們拿去當掉罷。」
郝漢見這發簪似是黃金打造,尾端瓖有翡翠,還連著一條珍珠墜兒,做工極是考究,他雖不懂得鑒識珠寶首飾,但一看也知當是價值不菲之物,道︰「這簪子不珍重嗎?當掉不打緊嗎?」顏卿妍淡淡一笑,道︰「什麼珍重不珍重的,這支簪子的來歷,說出來怕你听了也不高興,它是件贓物,是先前蜚英寨打劫一家大戶時得來的,當時我見著喜歡,就留了自己用。」說到這些女兒家愛美好打扮的事,她也難掩羞澀,一臉忸態。
郝漢道︰「好罷,反正咱們明日便要渡江了,車馬也不能攜著,便把這匹馬抵給農戶,換些衣衫、吃食,明日過了江再當掉這支簪子,然後買兩匹快馬代步。」
兩人下得馬車,走到了靠村口的那家漁民小院。只見院中落了幾間茅屋,一個中年婦人正坐在院中補網,一個中年漢子在收拾攤在簸蓋中的魚干,這兩人見郝漢和顏卿妍這副模樣走進來,登時怔住。郝漢一打量這兩人,見那漢子一身漁農打扮,身材略為削瘦,樣貌平平無奇,那婦人倒是豐容盛鬋,姿儀姣麗,雖粗衣樸裝,身無靚飾,風韻卻絲毫不為之減卻。
忽然茅屋中竄出一條毛茸茸的小黃狗,緊跟著又奔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這男孩兒紅撲撲的臉蛋兒,扎著兩個朝天髻,甚是可愛,正笑咯咯地追狗為戲,奔到切近,陡見兩個渾身血污、披頭亂發的生人立在院中,只道是爹娘經常講的故事中那專挖小孩心肝來吃的魍魎妖怪來了,嚇得一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那小黃狗站在一旁,沖這兩個生人汪汪吠叫,似是因為他們嚇壞了小主人,是以對他們敵意甚濃。
那婦人趕忙放下漁網,跑過去抱了童兒,一言不發地回到屋中,那漢子沖狗兒叱喝了一聲,狗兒「嗚嗚」地哼唧了幾聲,十分委屈,耷拉著腦袋怏怏走開了。漢子走上前來,搓著手,一副賠著小心的模樣,對郝漢道︰「這位軍爺,不知來到小民家中有何貴干?」
郝漢略一籌思,說道︰「老鄉,我們為了拿賊辦案來到此處,途中與江洋大盜打了一架,受了些傷,想在你家借宿一宿,可否行個周全?」漢子忙道︰「當得,當得,小的這便去給軍爺收拾屋子。」郝漢道︰「老鄉,我還想跟你討兩套干淨衣衫,換身行頭。」指了指院外的馬車,「不巧我們沒帶銀兩,就拿這匹馬做抵成嗎?」
漢子連連擺手︰「不妨,不妨,衣衫軍爺盡管拿去穿罷,小的不敢要軍爺的銀子。」郝漢笑道︰「老鄉不必推辭,明日我們便要過江了,這車馬也帶不走,便留與你罷。」漢子道︰「小人正好有只漁船,明日便讓小人載軍爺渡江罷。」郝漢喜道︰「那就生受老哥啦。」漢子道︰「軍爺折殺小的了,不知軍爺還有什麼吩咐?」
顏卿妍囁嚅道︰「我……我……」漢子道︰「姑娘有何吩咐?」顏卿妍忸怩道︰「嗯……我想洗個澡。」她這幾日被困在牢房之中,沒法梳洗,牢房里又腌不堪,加之拼殺之時,血污沾身,身上已經十分污穢,她畢竟是女子,在意儀容觀瞻,厭惡這般邋遢。
漢子道︰「小人這便讓內人去燒洗澡水,二位請寬坐一會。」
郝漢找了棵樹將馬車拴好。不一刻洗澡水便燒好了,顏卿妍和郝漢各自洗了澡,又換了一套干淨衣衫,出來彼此一見,顏卿妍登時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半日她在路上一直郁郁寡歡,此時終于露了笑容,卻見郝漢穿著一件粗布汗衫,下擺胡亂掖在腰間汗巾里,外披粗布褙子,駝黃褲子,也不知道是不合身還是怎地,這套再也尋常不過的農家漢子衣衫穿在他身上卻顯得不倫不類,甚是滑稽別扭,活似一個混跡于市井的浮浪潑皮。
顏卿妍換了套粗布襦裙,外面套著一件粉色繡花半臂,又經過一番梳洗捯飭,風韻猶增。郝漢笑道︰「賊婆娘,想不到你穿成農婦的模樣,反倒更標志了。」顏卿妍只道郝漢又在取笑自己,頓足嗔道︰「你這人真是,又胡說八道!」
過不多時,飯菜備好,那夫婦與童兒卻不與郝漢兩人一起吃。那漢子過來招呼道︰「小小荒,無甚款待,區區粗茶淡飯,軍爺莫怪。」郝漢道︰「老鄉家中可有酒嗎?」他這幾日在牢中沒有酒喝,委實饞得緊,他向來無酒不歡,如今雖被人誣陷,但他性子喜動,這幾日來身陷囹圄,縛手縛腳,甚是憋氣,現下剛月兌牢獄之困,自然要討些酒來,大飲一番,以為暢懷遣興。
漢子道︰「小的家中倒是有些酒,不過卻是濁劣的村醪,怕軍爺你喝不慣,你看小的去市肆給你沽些好酒來如何?」郝漢笑道︰「天這麼暗了,怎敢再生受老哥奔走,管它是好酒還是壞酒,是酒就成,到得我肚里,都是瓊漿玉液,老哥盡管取來便是,哈哈。」
漢子賠笑著應了,取來一壇酒,給郝漢滿滿篩了一大碗,郝漢端起來喝了一口,嗒嗒嘴,但覺這酒入口確是十分糙劣,味寡乏醇,但他酒癮正濃,哪管那許多,又一是大口,滿飲到底,酒入肚中,熱息上沖,大感暢快,顏卿妍見他這副饞相,不禁莞爾。
那漢子又斟了一碗,道︰「軍爺慢喝,小的日里剛好捉了一尾鰣魚,還新鮮著,這便著渾家烹了與軍爺佐酒。」郝漢笑道︰「不必勞煩,老哥自去方便罷。」
兩人用罷晚飯,也沒再見那婦人和孩童露面,那漢子出來說道︰「軍爺,二位換下來的衣衫小的著渾家拿去漿洗干淨,再縫補一下罷。」
郝漢道︰「不勞煩老哥啦,那些衣衫已經沒法穿了,扔掉便是了,相煩老哥幫我們騰兩間房,我們要早歇,明早還要趕路。」漢子道︰「當得,當得,屋子早就拾掇妥啦,兩位便請去安歇罷。」
郝漢到得臥房之中,倒床而睡。夜半醒轉,想欲解手,出得屋子,在院子里找尋了一圈,卻沒有尋到茅房,月復里憋得難受,見屋旁有一棵大棗樹,索性走到樹下,解開褲子,銀河倒瀉,一番稀里嘩啦之後,登覺舒暢,長吁一口氣,又覺口渴,見院中有一口水井,縋起吊桶打了水上來,就著桶咕咚猛灌了幾口,這井水甘洌清涼,他登覺神清意爽,惺忪困意便去了好幾分。
正要回屋繼續相會周公,卻听不遠處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迭沓而來,聞聲可知來者似乎懷有武功,他心中一凜︰「莫非我和賊婆娘露了行藏,這夫婦去報了官?」此時回屋去叫醒顏卿妍已自不及,瞥眼間又看到那棵大棗樹,當即縱身攀了上去,悄悄觀察動靜。
借著皓亮娥影,他見來者約莫十七八人,個個黑衣勁裝,各攜兵刃,卻不似官府中人,從村口徑向這里奔來,提縱奔行之間,足見其中幾人輕功頗具火候。
那十七八人到得院外幾丈處,為首一人一抬手,幾人立即停止疾奔,躡手躡足地緩緩靠來,躡到牆根,紛紛輕輕躍上土牆,便在此時,忽听屋中一聲狗叫,這叫聲突如其來,在這靜謐的深夜里顯得尤為突兀,那幾個黑衣人剛踩上牆頭,身形還未立穩,都被這叫聲驚得撲偃不定,有三個黑衣人更是直接從牆頭跌落下來,形態甚是狼狽。
這時一間茅屋中的油燈點亮,听得里面一個孩童聲音道︰「娘親,你拿線團擲小虎子做什麼?」听口氣頗有埋怨之意。一個婦人聲音道︰「娃兒啊,這狗子怠惰得緊,家里都遭了賊了,它卻在那兒睡大覺。」孩童奇道︰「賊在哪兒呀?」婦人道︰「娃兒,沒事,回被窩睡覺去,爹跟娘出去把賊攆走就是了。」孩童卻是不依,道︰「不嘛,我要去瞧爹娘怎生捉賊。」
又听一個漢子道︰「娃兒乖,听你娘的話,回床上睡覺。」郝漢听這聲音正是那漁農漢子。
那孩童撒嬌道︰「不嘛,不嘛,我要看。」婦人道︰「現下天可黑著呢,山魈妖怪正在外面游蕩,四下里捉小孩回去煮了吃。」那孩童不再言語,片刻之後,听得屋里傳來一陣窸窣之聲,似是那孩童嚇得鑽回了被窩。
屋里邊這一家三口自顧自說著,外面這些黑衣人卻听得相顧駭然︰這人在熟睡之中能听到這麼遠的腳步聲,已是十分厲害,竟然還能以聞風辨形之技辨別出他們起跳縱上牆頭的動作,從而算準投線團擲狗的時機。而且適才屋中又一片漆黑,只憑著狗兒幾不可聞的呼吸之聲便能擲中,光是這份準頭的拿捏,已足見其暗器手法十分高明。
眾黑衣人正沒做理會處,柴扉推開了,那漁農漢子當先走了出來,笑道︰「牆上的朋友,下來說話罷,可別摔壞了。」方才那三個從牆頭跌落下來的黑衣人登時臉紅到了耳根,所幸夜色昏暗,幾人又帶著面罩,無人看到。
眾黑衣人紛紛縱下牆來,落在天井之中,漁人漢子道︰「不知各位枉顧寒舍有何貴干?」為首一人厲聲道︰「霍寬,你可讓我們尋得好苦!」
郝漢這才略微寬心,心道︰「原來不是沖著我和賊婆娘來的。」
漁人漢子霍寬作揖道︰「尊駕是何人?不知這般苦苦找找尋在下卻是從何說起?」那黑衣人「呸」了一聲,上前兩步,揭開面罩,道︰「姓霍的,你瞧我是誰?」
霍寬端詳了一陣,搖頭道︰「恕在下眼拙,沒瞧出來,請教尊駕上下。」那黑衣人怒意更濃,道︰「你不認得我了嗎?爺爺卻認得你,六年前,你與你那惡婆娘在鄱陽湖上害死了‘忽律心’管篤,你可記得嗎?我便是管篤的兄弟‘豹子膽’管宏!你殺我兄弟時,我也在場!」
這時那婦人也從屋里走了出來,說道︰「這等奸惡之徒我夫妻兩人殺得多了,早已記不得啦。」管宏怒氣更盛,罵道︰「姓何的,你這腌貨,來得正好!」
婦人倒不以為忤,道︰「如此說來你是來尋仇的?那好得緊啊。」霍寬奇道︰「好什麼?」婦人白了他一眼,道︰「老娘多久沒打架了,拳腳都生疏了。」霍寬賠笑道︰「娘子啊,能忍則忍,咱和這幾位江湖朋友好好斡旋一番,若是能免動干戈,化敵為友,那就皆大歡喜啦。」
顏卿妍這時也走出屋來,郝漢從樹上縱下,跳到她身旁,管宏斜眼睨著他兩人,冷笑道︰「還有幫手來助拳嗎?」郝漢道︰「我兩人只是過路人,借宿在此,與諸位的恩怨並不相干。」管宏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再做聲。
一個老邁的黑衣上前一步道︰「霍寬,何月娘,老夫跟你們有不共戴天之仇!想跟老夫斡旋,先問問這家伙允不允!」邊說邊虛揮了兩下手中的砍山刀。霍寬又作了一揖,道︰「敢問這位老前輩又是哪位耆宿?」年邁黑衣人道︰「呸!老夫是干雲莊莊主錢萬里,六年前,我那孩兒被你們……被你們……嘿!我錢家從此絕了後啦!」已氣得語無倫次,沖其他人道︰「你們都上來遞個門坎罷!」
其它黑衣人紛紛上前,自報家門,道來恩怨,原來他們都有親厚之人被這夫婦殺死或致殘,還有幾人更是自己本身遭殘,被這夫婦廢了一對招子或砍去了一條手臂。
眾人道完了來歷,管宏道︰「霍寬,何月娘,咱們這便了結恩怨罷!」何月娘冷笑道︰「很好,很好,你們一並上罷!」說罷便要上前,霍寬急忙拉住道︰「娘子,莫要沖動,沒準還有說項的余地。」
何月娘登時好大的火氣,手指頭頂著他腦門,詈罵道︰「你這個慫破落戶,怎地越活越窩囊了,鄰居四里整日欺你軟弱,你也不敢吱個聲兒,如今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啦,你反倒賠笑臉嗎?我怎就嫁了你這個沒用的漢子?」
被娘子這般嚴厲數落,霍寬倒是不以為忤,只是訕訕一笑,手上兀自拉著娘子不放。何月娘冷哼一聲,一下子甩月兌,展開拳腳迎了上去,霍寬「嗨」地一聲嘆了口氣,也跟了上去。那一十八個黑衣人一並擁上,各施武藝,登時便戰成了一團。
郝漢和顏卿妍在一旁觀瞧著,只見霍寬以十分靈活的身法在諸般兵刃間穿梭,圓轉自如,閃移騰挪間那步子蹴如快電,也看不清他如何動作,便已閃到了出其不意的方位,直讓人瞧得眼花繚亂。圍攻霍寬的有*人,諸般兵刃齊往霍寬身上招呼,可無論他們施展何等招式,解數用盡,也無一人的兵刃或拳腳能沾到霍寬的半片衣角,更有幾人收放不能自如,險些傷到自己人。郝漢不曾想到這懦弱漢子竟有這等好功夫,但見他只是一味躲閃著引眾人攻他,卻不出手反擊。那幾個黑衣人被他施為得暈頭轉向,一人怒道︰「姓霍的,你存心消遣我們嗎?當我們是好相與的?」
霍寬卻道︰「幾位莫要動肝火,咱們有話好商量。」腳下的功夫卻不停歇,沒讓他們討得半分便宜,似要讓他們知難而退。
顏卿妍越瞧心中越奇,忍不住「咦」了一聲,嘀咕道︰「這步法是……罡斗天機步?」郝漢對斗場之中的情形瞧得入神,也沒對顏卿妍的話多加在意,只隨口問句︰「你識得他們的武功路子嗎?」
又見何月娘也施展著同樣精妙的步法,但游走間卻不似霍寬那般客氣,但凡圍攻她的黑衣人都一一還以顏色,她使的是掌法,掌勢看似柔綿,但卻暗藏無上之巧,只見那掌路蜿蜒巧韌,如蛟騰龍蟠,巧妙地避開密集的兵刃,批亢搗虛,直取敵人要害之所在,掌意行雲流水,雖有許多兵刃攻擾,卻無絲毫頓挫、窒滯之感,或以掌背拂擊,或以肘撞擊,中者即受內傷,長吐一口鮮血,又或扣纏敵人肢節,分筋錯骨,雖招招狠辣,姿態卻如穿花蝴蝶,翩躚輕盈,煞是好看。
堪堪連郝漢也看出了門道,奇道︰「賊婆娘,那位大嫂使的不正是你那跳舞掌法嗎?」顏卿妍白了郝漢一眼,啐道︰「什麼跳舞掌法!淨亂安名目!」郝漢笑了笑,道︰「不過她使得卻比你高明多啦。」顏卿妍又白了他一眼,繼續觀瞧著戰況。
只見那*個圍攻霍寬的黑衣人見霍寬只躲不攻,便索性不去攻他,轉而合擊何月娘。管宏報仇心切,見久攻不效,心中堪堪焦躁,一咬牙,也不思量那許多,向後躍出兩步,猛地甩手撒了一大把鋼釘,密密麻麻地朝斗場中的眾人撲蓋射去。這一手著實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那鋼釘一月兌手便密如蜂蝗,稠若浽溦,難以躲避,任誰也措手不及,這一著雖能打中何月娘,但也定會殃及周遭他人,眾人皆不曾想到管宏毫無投鼠忌器之意,竟然不顧自己人的死活。
眼見這一大蓬鋼釘迎面罩來,眾人想要躲閃已自不及。倏地人影閃處,寒氣大作,立在三丈開外的郝顏兩人直感一陣陰風驀地撲來,遍體生寒,不由地打了個寒噤,卻見那條人影正是霍寬,他已閃在眾人與鋼釘之間,屈指成爪,一邊急退,一邊以雙手在身前疾風般撥攬捭擊,揮爪之間,衣袖鼓蕩,宛如飽帆,烈烈招展,顯是內功不俗。隨著他雙爪不斷揮舞,陰寒之氣更是一迭又一迭地向周遭蕩散開來,而那一大簇鋼釘,或被他以手爪攫落,或被他以衣袖撥飛,更有一些直接被爪風刮得激彈開去,只听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指顧之間,鋼釘紛紛墜地。霍寬這一番兔起鶻落、運斤如風,將雙臂掄得密不透風,竟沒讓那鋼釘穿過一枚、傷到一人。
眾黑衣人紛紛對管宏怒目以視或破口大罵,何月娘冷笑道︰「閣下當真好手段吶!」又沖霍寬杏眼一瞪,惱道︰「死鬼,旁人這般欺負你老婆,你還要忍氣吞聲嗎?」
霍寬橫在中間,苦求道︰「我規勸各位,還是趕緊離開罷,我這內人若是發作起來,各位可消受不起呀。」何月娘噗嗤一笑,道︰「囚囊的,這句話你倒沒說錯。」
這時,忽听顏卿妍叫了一聲︰「這爪法是‘嚴霜冽蝕爪’!」霍寬與何月娘均是大奇,轉頭齊聲問道︰「你怎會識得這功夫?」
顏卿妍卻不答話,對郝漢道︰「咱們去幫幫他們。」郝漢問︰「幫哪一頭?」顏卿妍道︰「自然是幫那夫婦。」郝漢道︰「好。」他適才見那叫管宏的黑衣人為了傷敵竟連同伙的性命都不顧,心中對這幫黑衣人已是不忿,此刻便也不假思索了。
郝漢和顏卿妍加入戰團,錢萬里冷哼一聲,道︰「漠北四豺,這邊我們應付著,你們速將這兩個雛兒先料理了。」四個黑衣人跳出戰圈,各佔方位,將郝漢、顏卿妍兩人圍住,對峙起來。郝漢見這四個人皆是中年漢子,身體各有殘缺,一個雙眼皆被刺瞎,一個沒有耳朵,一個鼻子被平平削去,三人站在一處看上去甚是突兀。還有一個漢子手上比比劃劃,嘴唇翕動,發出依依呀呀之聲,借著月光細瞧,原來這人的舌頭已被齊根割去。
這漠北四豺是親兄弟,瞎了雙眼的是老大孫廣才,沒有耳朵的是老二孫闊才,缺了鼻子的是老三孫長才,啞巴是老ど孫遠才。四豺在江湖上是頗有名聲的江洋大盜,他們在漠北立萬發跡,又因他們名字都帶有一個「才」字,故而取了個諧音,自稱漠北四豺。
四豺正要攻上,郝漢連忙一伸手,道︰「莫慌動手。」三豺孫長才問道︰「你待怎地?」他沒有鼻子,說話之時不免含糊不清,甕聲甕氣。郝漢一拱手道︰「好說,好說,四位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漠北四豺?」大豺孫廣才听他這般說,甚為得意,道︰「小子也知道我們的名號?怎麼?怕了嗎?」
郝漢裝模作樣細細打量了四豺一番,又故作正經,嘖嘖道︰「傳聞果然不假。」二豺孫闊才大奇,問道︰「什麼傳聞?」
話到這里,顏卿妍便知這漠北四豺已然著了郝漢的道兒,她忍住笑意,在一旁逕自瞧下去,看郝漢如何捉狹他們。
郝漢又拱了拱手,道︰「江湖傳聞都說四位人如其號,今日得見,果然不假!」四豺只道郝漢是說江湖傳聞他們如同豺狼般行事狠毒,若是這般,他們非但不會惱怒,反而會更加得意,因為對于他們這些亡命之徒來說,凶殘、惡毒這類字眼反倒是夸贊之辭,孫長才道︰「此話怎講?」郝漢搖頭晃腦道︰漠北四殘,漠北四殘,如此貼切,不正是人如其號嗎?」
在場眾人都呆了一呆,忽然會意,忍俊不禁,紛紛爆笑起來,四豺氣得胸膛幾欲炸裂,他們四人一向將自身身體遭殘之事引為生平奇恥大辱,平日最痛恨旁人說他們殘疾。只听大豺孫廣才破口怒道︰「都他娘的笑個屁!」三豺孫長才沖郝漢罵道︰「小猢猻,待爺爺們好好拾掇拾掇你!」
四豺也不管顏卿妍,一並撲向郝漢,郝漢轉身便走,游走間時而回頭應上一兩招,顏卿妍道︰「狗官,你能應付得了嗎?」郝漢邊跑邊道︰「交給我罷!你去相助那夫婦。」
郝漢輕功不佳,繞著茅屋奔了兩圈,便被四豺圍堵在了那棵棗樹之下,登時斗在了一處。四豺使得都是奇門兵器,老大孫廣才使一條鏈子槍,老二孫闊才使一柄虎頭鉤,老三孫長才一對使鴛鴦鉞,老麼孫遠才使一只鐵爪。只因郝漢昔日臨敵多在沙場之上,敵人所使兵刃皆是大刀闊斧、長槍硬弩之類的常規兵刃,這等江湖中的奇門兵器他哪里遇過?奇門兵器之奇不光在于外形模樣奇特,使法、招式更是怪異之極,令人防不勝防。郝漢先前對付顏卿妍那對峨眉雙刺時,起初便慌了手腳,現下一次對付四件奇門兵器,更是懵了念頭,加之又無刀在手,拳腳生疏,幾個回合下來身上便掛了彩。郝漢繞著棗樹游走,仗著樹干遮擋,勉強抵擋。
大豺孫廣才雖雙明十名,但精通聞風辨形之技,捏準了郝漢身形所在,抖手一拋,將鏈子槍頭擲了過來,郝漢一貓腰,崩地一聲,槍頭釘在了樹干之上,郝漢一個「獅子擺首」,從鏈子底下翻身上來,跟著在鏈子上一踩,又在樹干上連蹬兩步,反身跳到屋頂之上。
四豺中的二豺和三豺輕功極佳,直接提身縱上屋頂,從郝漢頭上掠過,將他截住,大豺和四豺則也借著樹干跳了上來,從後面堵住他。郝漢本擬跳上屋頂之後便繼續上躥下跳,引四豺奔走,卻不想自己反被截住了。
五人在屋頂又戰成一團,沒了樹干的遮庇,這下可苦死郝漢了,左支右絀間身上又多了兩處傷,好在這些奇門兵刃不致一擊斃命,這才得以周旋。郝漢肚里連連叫苦︰「休矣,休矣,這屋頂無處可遁,又被這四豺死死圍住,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忽地心念一轉︰「誰說入地無門?」
眼見那孫廣才揚起鏈子槍正欲抽落,孫闊才也舉起虎頭鉤劈將下來,郝漢忽然面現黠笑,跟著氣貫雙足,使了個千斤墜,將茅屋的草頂壓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漏洞之中直墜了下去。孫廣才和孫遠才的這一擊撲了個空,一時怔住了。孫長才氣急敗壞,罵道︰「兀那猢猻,休逃!」縱身跳入洞中,其它三豺也跟著紛紛跳下。
郝漢從屋中撞破窗格,飛身魚躍而出。他適才迭遇凶險,何月娘也瞧出了他拳腳笨拙,應當不是所長,大聲道︰「小兄弟,你使什麼稱手兵刃?」郝漢道︰「刀。」何月娘道︰「好!等著!」當即賣了破綻,引得錢萬里一刀削來,跟著趁機一扣錢萬里的雙腕,一推一掣,雙手一掰,錢萬里的腕子便被翻開,手自然而然從刀柄上松開了,何月娘夾手將刀攫了過來。她擒拿手法精妙,以至錢萬里被她空手奪了白刃,竟渾然不知,兀自掄著雙臂作勢要砍,手臂掄至中途,方才發覺兵刃已失。
何月娘道︰「小兄弟,接著!」將砍山刀朝郝漢擲了過去。
砍山刀飛到中途,孫長才听得清楚,上前一步,一抖鏈子槍,將飛至中途的刀卷住,用力一拽,要將它扯下來。何月娘似乎早已料得四豺會有這一手,這一擲之上附著著深厚內力,孫長才一拽之下,竟沒扯動,而那口砍山刀似乎也是把寶刀,鏈子槍的鎖鏈反倒被割斷。這一擲不但勁力渾厚,用勁也非常之巧,看似勢不可收,待飛到郝漢跟前時,勁道倏竭,郝漢伸手一抄,便輕巧接到。他仔細一瞧,見那刀身在月光映照之下隱隱透著汪藍光暈,刀口更是鋒芒逼煞,攝人心魄,果然是口不尋常的寶刀。
郝漢利器在手,刀法凌厲之勢便更勝以往,三豺手中那等尋常兵刃哪敢輕攝其鋒。局面頃刻間便即逆轉,四豺敗象已呈,反被郝漢緊逼。另一邊顏卿妍與兩個黑衣人交上了手,對方一個使掌,另一個則使一條長槍。顏卿妍打法甚是高明,身形緊貼著那使長槍之人,施展開織雲引梭手,將他牢牢纏住,而對付那使掌的黑衣人,卻只防不攻,攻勢盡往使槍人身上招呼,不由得他月兌身,正是對付長兵刃的不二法門︰「避長就短」。要知但凡使長槍這類長兵器的武者,一旦被對手突入槍圈,貼身纏打,槍術便難以施展開來。顏卿妍這般打法,委實讓那使槍黑衣人大傷腦筋。那使掌黑衣人在旁瞧得焦急,便不斷賣以破綻或示弱誘顏卿妍來攻自己,顏卿妍卻視若無睹,對他只是一味防守,對那使槍者纏打不休。使槍武者堪堪惱火,這條長槍在他手中反倒成了累贅,一怒之下,索性將長槍扔了,揮起拳頭徒手搏擊。那使掌的黑衣人也漸漸瞧出了顏卿妍所使的掌法與何月娘同出一路,怒道︰「霍寬,何月娘,敢情這丫頭跟你們是一路的!」
霍寬與何月娘早就瞧出了顏卿妍的功夫路子,心中已是詫異不已,均想︰「這小姑娘莫非是……」
這般斗了近半盞茶的工夫,勝負強弱堪堪了然,霍寬、何月娘夫婦武功高強自是不用說,已有七個黑衣人被他們打翻在地,不能動彈;顏卿妍這邊以織雲引梭手對付兩個黑衣人,綽綽有余;郝漢展開狄家斬寇刀法,全力施為,刀勢籠罩之處,四豺不敢逼近半步。
孫長才見郝漢刀法如此厲害,問道︰「小猢猻,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要干預我們的恩怨?」郝漢道︰「好說,好說,本軍……本大俠嘛,江湖人稱‘大刀無敵’郝漢郝大俠的便是了,只因你們以多敵寡,本大俠瞧著不舒坦,是以要摻和摻和。」一手叉腰,一手拄刀,哈哈大笑,道︰「怎樣?見識到本大俠的厲害了罷?」
四豺哪里知道郝漢在插科打諢,二豺孫闊才奇道︰「大刀無敵?郝漢?不曾听說過這號人物呀,大哥、三弟、四弟,你們可听說過嗎?」顏卿妍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四豺這才發覺自己又被這滿口胡謅的小潑才給騙了。
剩下那五個與霍何夫婦交手的黑衣人已然支撐不住,霍寬的嚴霜冽蝕爪委實凌厲無匹,此時明明是盛夏時節,這天井之內卻被那爪風刮得天凝地閉,風歷霜飛,仿佛倒回了嚴冬臘月,這五個首當其沖者被這陰寒之氣侵蝕得肢體僵滯,動作緩鈍,不得不一邊還招一邊運起真氣貫于周身經脈以抗寒氣,如此一來,真氣大為損耗。
斗到分際,只听霍寬喝道︰「留神了!」左爪橫掠處,一道挾著白霜的勁氣劃出,在半空中拖出長尾般的霜痕,朝管宏疾速飛去。管宏只感一道陰寒徹骨的凌厲氣勁直迫而來,急忙連連後退,剛退出兩步,便被勁氣追到,勁氣貼著他頭頂嗖地掠過,他只覺頭頂驀地一涼,一股刺骨寒氣從頭頂諸穴直透全身,登時打了個寒噤。他的一大把頭發也已被切斷,又被這氣勁一帶,漫天婆娑。
管宏大駭不已,心知那道勁氣若是低得數寸,自己命已不在。眾黑衣人見狀,這才知道霍寬適才一直在容讓,並未使出全力。
何月娘得勢不饒,還要追打,霍寬伸手攔住,道︰「幾位請罷手罷,再糾纏下去也是枉然。」話音硬朗,不容抗拒,完全不似方才那般賠小心。眾黑衣人均知如此下去只會自取其辱,弄不好性命也要搭在這里,只得罷手,心中卻大是窩火,一個個恨恨地瞪著霍寬夫婦。
霍寬又拱了拱手,道︰「各位,往日的那些恩怨咱們雙方皆有過失之處,如今何苦再徒增仇怨,過去之事還望各位寬宥,咱們還是就此揭過,莫再這般相斗下去了。」一個黑衣人恨恨地道︰「揭過?我若不替師父報得此仇,怎生為人?將來九泉之下,又有什麼顏面去見他老人家?」
何月娘冷笑道︰「說得好听,我夫婦兩人所殺的、所懲的都是為非作歹、大奸大惡之徒,你們來尋我們報仇,那些被你們所害的無辜好人,又何以尋仇?」
霍寬嘆了口氣,一擺手,道︰「各位還是快走罷。」眾黑衣人也知在此多做盤桓也討不到什麼便宜,都一言不發拾起兵刃,扶起同伙,往院外走去。
錢萬里往外走著,眼楮卻盯著郝漢手中的砍山刀,似乎想欲索回,但又拉不下老臉。郝漢上前一步,笑道︰「老丈,你這寶刀當真厲害啊,還與你罷!」將刀遞了過去。郝漢本誠意還刀,錢萬里卻當他存心消遣,要自己難看,但自己栽已在對方手里了,又不能發作,當下強抑怒火,氣極反笑,仰天打了個哈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道︰「老夫無顏再涉江湖,要刀何用!」怒哼了一聲,轉身即走,走出幾步便覺懊悔,因一時意氣之忿失了寶刀終歸肉痛,卻只能搖頭嘆息一聲,與眾黑衣人鎩羽而去。
顏卿妍上前幾步,對霍何夫婦道︰「師妹見過二師兄、三師姐。」霍寬、何月娘又驚又喜,霍寬喜道︰「你便是我那小師妹嗎?」何月娘更是一把握住顏卿妍的手,喜得不知說些什麼。
顏卿妍道︰「二師兄,三師姐,方才我听那些人喚師兄和師姐的名字,怎地會……」何月娘笑道︰「你只道你師兄叫霍啟銘、我叫何翠萍是不是?」顏卿妍點了點頭,何月娘續道︰「那是我們的本名,九年前,我們下山歷練之時,師父特意吩咐我們,不可用本名行走江湖,更不準我們提及師承家門,他還吩咐我們除非他同意,否則不可擅自回山,所以我們倆自打下山以來,從未回去過,連他老人家新收了個小師妹都不知曉。唉,那時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何用意,後來我們在江湖上遇到了四師弟,听他說起,方得悉我們多了你這個小師妹,四師弟還說他老人家已把咱們幾個俗家弟子都逐出了師門。」頓了頓,又道,「當初我夫婦兩人下山之後,到了江湖上,便改名叫霍寬和何月娘,對啦,小師妹,你叫什麼名字?那年遇到四師弟時,听他說起師父把咱們逐出師門之事,只顧著難過去了,卻忘了問他咱小師妹的名字,當真懊悔死啦。」
顏卿妍道了姓名,何月娘又驚又喜,道︰「你便是蜚英寨的寨主顏卿妍?」顏卿妍道︰「正是小妹。」何月娘惜道︰「哎呀!蜚英寨離這兒這麼近,卻不曾想到這寨主便是咱的小師妹,若是早知該多好!」霍寬笑道︰「還好陰差陽錯,讓咱們師兄妹在此相認了。」
顏卿妍道︰「師兄師姐也知道蜚英寨嗎?」何月娘道︰「蜚英寨劫富濟貧,仁義好善,這左近哪有不知的?小師妹,你把那蜚英寨打理得這般好,真是好樣的。」顏卿妍听何月娘這般說,惆悵之色現于眉間。
霍寬心細,瞧出了小師妹神色有異,問道︰「小師妹,你師姐說錯什麼話了嗎?」顏卿妍搖了搖頭,喟然道︰「我現下已經不是蜚英寨的寨主了。」何月娘奇道︰「這是怎講?」顏卿妍望了一眼郝漢,道︰「此事說來話長。」
郝漢在一旁卻瞧得雲里霧里,好生奇怪︰「明明是同門師兄妹,見了面卻又彼此不認得,更奇的是這夫婦連自己小師妹的姓名、身份都不知曉,哪有這般認親的?當真是前所未聞。」